蒲炀也不在意:
“那我便换个问题好了,你们负责的那块领域,可曾有人离奇死去,不知缘由?”
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上次短,片刻后,一只手举了起来,福禄寿脸上带着一脸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壮烈感,率先开口:
“我前几日在琴南城,见到百姓们拖着木车,向外运送了几十具尸体,这些尸体个个身流脓疮,死状甚是奇怪。”
慢慢地,终于有阴官接二连三举起手:
“我见过。”
“我也见过。”
“如今人间一片混乱,处处都是死尸。”
……
“不错,近来凶煞肆虐,人界生灵涂炭,苦不堪言,”蒲炀紧接着话锋一转,问他们,“可你们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那股交谈声渐渐停了,一切重归于净,他们猜到蒲炀有话要说,想来便与这遍地四起的凶煞蛊毒有关。
可蒲炀却将目光松松转向华光:
“师父,您可曾知晓?”
华光脸上早就没有了那股故作的和煦,只没什么表情地回答他:
“我何来知晓?”
“那便奇怪了,”蒲炀慢条斯理地挪开眼,抬手伸出两指在旁边的祭顶上敲了敲,“您又为何做顶煞盅呢?”
长指只是轻轻一敲,祭顶便砰地发出浑厚一声巨响,响彻天地,拉起一阵尖锐长鸣。
高台之下的万千阴官立刻抬手捂住耳朵,那声震波几乎贯穿他们的头颅,拉扯着全身上下所有的筋骨,让人生不如死。
泰宁并未捂住耳朵,方才他与蒲炀上去拜灵之时便未滴血,蒲炀不知掏出什么东西,往里面滴了些,便让他下来了。
如此看来,蒲炀是早有预料。
泰宁心中那股不详却更深了些。
华光站在万人之上,脸上并没有被蒲炀揭穿的恼怒,相反,他很淡然,这是在事成之际才有的的淡然,他缓步走上高台,与蒲炀相视而立:
“没有用了。”
他用一种悲悯苍生的眼光看向蒲炀:
“你们来不及了。”
说罢,却见蒲炀轻微地勾了勾嘴角,朝他笑了下,伸出手指,指尖干干净净,未见半分血迹。
“天山异灵芝,极寒之物,巨补也是剧毒,”蒲炀朝他微微耸肩,“你这盅已经废了。”
“废了?那便废了!”华光蛇蝎般的视线紧紧盯着蒲炀,白发逐渐散开,身体开始缓慢地发生着变化,“一只盅而已,我在这人间布下煞盅无数,顽固小儿,你如何能挡住我?”
不过眨眼,他身上的皮肤便一寸寸炸开,膨胀,迎着烈日,变成一只通体庞大而周身黝黑的怪物。
这怪物身上全是眼睛,一张一合间吞吐着粘液,瞧着甚是令人作呕,而更醒目的,是怪物上空笼罩的层层黑气,那是煞气。
有阴官瑟缩着出声,声音抖成一片:
“这是头……极恶煞啊!”
华光享受着脚下蝼蚁畏惧的眼光,他感受到那些来自各方域土的灵识齐齐向自身涌来,像是美味可口的佳肴一般无穷无尽。
与此同时,那些阴官拿着生死簿,纷纷开口:
“我这处的百姓……竟是全没了?”
“东边也是,无一活口……”
“南方……”
……
华光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一切,他俯身,庞大的身躯压在蒲炀面前,那些眼睛尽数睁开,带着贪婪看向蒲炀:
“如此,我就要成功了。”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的土地便剧烈地抖动起来,山石崩裂,以他们为中心,巨震蔓延至正片大地,湖海翻腾,海水倾倒,房屋尽数倒塌,百姓们狼狈地哀声出逃。
滔天祸事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只是片刻,百姓生命便如浩浩流水,尽数倾泻,死灵哭出长街,再哭,再拜。
轰隆——
雷声大震。
“是吗,”蒲炀轻轻掀起眼皮,看向华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也略一倾身,像是一点轻微的暗示,指了下某个东西:
“是要找它吗?”
华光脸色倏尔一变:
“你怎知……”
“看来是了,”蒲炀挺直身子,语气冷淡,已一如往常,他自初见华光便觉不喜,左右不过数年师徒情谊,谁也没有当真,这是幸事。
他眼睛微微弯起来,明珠褪尘般,玉树兰芝,好看极了。
蒲炀在雷声轰鸣中与泰宁摇摇对视,忽而开口:
“燕北声同你说的,想必你不会忘,这世间千千万万百姓,泰始祖,记得带他们回家。”
翰林之祖,上古原木,渡灵他最是放心。
泰宁不知他与燕北声的这些交易蒲炀是从何得知,但到了此刻,毫无退路可言,他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
虽死但往矣。
第一滴雨落下之时,蒲炀伸手,活生生将自己的心掏了出来。
他捧着那团血肉模糊蓬勃跳动的东西,不甚在意地摸了把唇间的血:
“万古太岁,也不过这么个东西。”
他抬眼,同华光道:
“原来我为人在世之时,曾被人剜过心,悬挂于城墙上十日之久,那时觉得疼痛难忍,如今倒觉得还好。”
他慢条斯理地说完,还未等华光有何动作,手指微动,下一刻,手里的那团血肉便在顷刻之间化为齑粉。
又是一阵闷雷,暴雨倾盆。
蒲炀看着华光骤然暴起,忍不住在雨中大笑出声。
容你运筹帷幄这么些年,愚笨之人不可得。
他薄唇轻启,朝华光吐出几个字:
“废物罢了。”
变化发生在一瞬间,雨势哗然增大,山川河海地覆天翻,大地徐徐颤抖起来。
蒲炀阖眼,周身浅淡,轻飘飘地,恍若白纸一张,自心脏向周围一点点的,消失不见。
远处天边一声鹤鸣,华光周身痉挛,惨叫一番,正欲出手,却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天地……似是在倾倒。
长空缓缓划破一道口子,巨大的黑暗将周围所有一切吞噬,大地倾倒,下落,犹如一个巨大的棋盘。
棋子倏然掉落。
一座长不见尽头宽不见底的深谷悍然出手,数以万计的脉络齐齐打开,下一刻,天崩地裂。
泰宁端坐于角落,像是静坐入睡般,只是随着天地翻覆,嘴角缓缓溢出一口鲜血。
看不见的光华飘荡在大地的每一个地方,那条贯穿天地的深谷吞噬白日与黑夜,只余下一缕青烟。
那缕烟雾从蒲炀的指尖缓缓探出,成为新地之上的第一道活灵。
孟诸已逝,再不见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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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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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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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咒术回溯定是非,阴阳离合百素生
“东岳天齐大生一圣毒之灵,应乎造化,生于混沌之初,立自阴阳,镇彼幅员之域,与天齐久。
其性狂躁,喜吃人,于孟诸二十三年不见踪影,距今八百年,史称太岁。”
——《海末春志·太岁篇》
午夜,一辆银色马自达行驶在山间盘山公路上,夏夜里的蟋蟀窸窣叫着,和在车中几人睡着的呼噜声中听不清晰。
司机透过后视镜,再一次和后座中唯一清醒的人对上了视线。
那张脸缩在帽檐之下,一双鹰钩似的冰冷的眼睛正直直盯着他,像阴湿的雨中钻出来的蛇,危险地吐着信子。
盛夏的夜里,热风吹着,司机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立刻收回了视线。
他想起刚上车那会儿,自己嫌路程远,不太情愿载客,也是这样和那个瘦弱的男人对上视线。
他当时没多想,下意识出声:
“怎么又是你?你不是上个月才去了——”
后面的话被那个人用一记冷冷的眼刀憋了回去。
司机心里发怵,又往前开了十几分钟,到了半山腰,一堆碎石挡住了去路,他心中大喜,连忙道:
“这路挡住了,车上不去,你们自己走上去。”
说完把另外两个睡得不省人事的家伙叫醒,收了钱,立刻掉头飞驰不见,“咻”一声,尘土飞扬,车子转眼消失不见。
“这特码开的,跟有人索命一样,”睡眼惺忪的男人叫李刚,他打了个哈欠,问刚才也睡着了的人,“张强,你包里有水吗?”
张强个子很高,眉上一个痣斑,中间长了根老长的毛,一说话那根毛就跟着动起来:
“喝个屁的水,都这个点了,赶紧拜完回去睡觉。”
张强说着,看了眼已经走了老远的那个背影,大声喊了句:
“尼路,你他妈的赶魂呢?!走这么快。”
那个瘦小的背影站在原地顿了顿,尼路才扭头,目光钩在两个人身上,开口,声音像被火烫过一样,鸭嗓一般:
“再慢吞吞的就滚下山去。”
他的眼睛眼白居多,这样看人总像是在蔑视,配上鸡骨架似的身材没什么威慑力,但那两个人听了这话,却奇怪地没说什么,快步跟了上来。
三个人打着手电筒,大汗淋漓地走在荒芜的大路上,说是大路也不准确,这座山是西边最深的山之一,开发得晚,只是靠车轧过几道印子,来往的人也不多。
越往上走,就越没有了路的样子,恍惚不见的深山老林中,连蝉鸣都听不太清晰。
李刚有些害怕了,抓着张强的手,问他:
“这上面真有那傻逼佛,我怎么看着怪他妈邪门的?”
张强听着这话也咽了口口水,他们的视野太局限,除了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路又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他不耐烦地回李刚:
“别说话,走就是了。”
可不知道走了多久,尼路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旁边的李刚抖得跟筛子一样,张强也忍不住了,粗声粗气叫住尼路:
“还尼玛走多久啊,这都快三点了!”
尼路融在黑夜里,转头看了他一眼,锃亮的手电筒光打在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他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说:
“到了。”
李刚被那一眼吓得一激灵,手电筒往下一晃,这才看见尼路怀里还抱了个东西。
他下意识出声:
“你抱了个什么玩意儿?”
旁边李刚听懂尼路说的话,把手电筒往四周扫了一圈,眼睛也跟着转悠,心中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周围空空一片,除了身后的深山老林,就是面前这一片空旷,哪里有佛的影子?
巨大的不安将李刚笼罩,他几乎是尖着嗓子质问尼路:
“靠,你之前说好的佛呢??我怎么狗屁影子都没看到?!”
“佛?”
李刚听见尼路轻轻反问了声。
然后他们看见尼路猛地一抬手,将怀里的布拉开,金面上反射的手电光刺得两个人倏然闭上了眼。
尼路看着怀里的佛像,诡异地露出一个笑,说:
“不就在这里吗?”
“你……你要干什么???”
两人看着尼路迈出脚步,手里捧着一尊佛像,整个人像是被东西魇住了一样,嘴里念念有词,不断向他们逼近。
张强大叫一声,那颗痣斑上的毛都要飞起来,他转身朝着山林的反方向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一边拖着已经快要吓傻的李刚。
面前黝黑一片,他们什么也不看不清,却不敢停下来,直到李刚脚下一滑,碎石翻倒,有沙块顷落,掉进虚空里,然后没了声息。
李刚只来得及尖叫一声,整个人便掉了下去,他慌乱地抓住李刚的小腿,死死扳住他,带着两个人都落了下去。
黑夜中只剩下凄厉的惨叫声。
尼路慢吞吞走到悬崖边上蹲下来,然后把佛像放下,那佛无脸无眼,只有血珠子一样的痣点在额间。
他跪下来,端端正正朝着佛像叩拜三下,然后举起佛像,手一扬,将佛像也扔下了悬崖。
“阿弥陀佛,”尼路轻轻呢喃。
他回程的路上,下山走了很久,这山原本是高,但尼路走了这么多次,今天却尤其漫长。
最后再一次停在十字路口间,尼路遇到了一位红衣人。
大夏天的夜里,这人穿着一件血红长衫,长相俊美不似凡人,身量又高,黑沉的狭长眼眸里望过来一抹清淡的目光。
他手里提着一柄长灯,淡声开口,问尼路:
“是要下山?”
这声音沉得像无边无际的崖,深不见底,却有种诡异的魔力,尼路像是被蛊惑,痴着眼睛点点头。
红衣人微微颔首,抬手在尼路额间轻点了一下,触感冰凉,仿佛万丈极寒地走来,一抹鲜红在被点过的位置时隐时现,再一看,已没了痕迹。
红衣人再次开口,声音仍旧是淡,对他说:
“是这条路,你走错了。”
尼路看见他指的方向,心中想说不是,我一直以来都走的另一边,可身体却十分诚实,他目光更迷离了些,迈着步子往那个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脚下沙石翻滚,李刚张强刚刚丧命的悬崖近在眼前,尼路却仿佛看不到一样,嘴角露出微微笑意,迈着步子往前一跃——
月光温柔,踪影尽失。
再扭头,山间安静一如既往,那一抹红衣仿佛只是个虚幻的梦。
只剩下一块石碑立在山前,朱红笔迹残缺剩半,写作“玉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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