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炀抿着唇看了它稍许,将字条接了过来。
上面写的是“跟着它”。
蛊虫扯了下蒲炀的衣摆,接着就拨动着短小的四肢往外走,蒲炀不明所以地跟着它走了许久,还要小心步子太大把蛊虫踩了个正着。
阴司有片林,这里的树木四季常青,被称为候月。
这处原是阴官最喜闲谈吃酒的处所,后被一心狠手辣的提行使占领,成了他的私人领域。
这位蛮横不讲理的提行使姓燕。
此时他正懒懒躺在一叶横木上,红色长衫如轻鸿垂落,看着不远处钟灵毓秀的俊公子,似笑非笑:“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大忙人蒲大提行使吗?”
“怎么,不躲我了?”
第五十七章 白芍
蒲炀手里握着字条,面无表情地看向燕北声:“我没有躲你。”
燕北声可有可无地“嗯”了声,摊开手掌,蛊虫一个灵活的跃起,稳稳落到他手心,他垂眸看向蛊虫,似在感叹:“如今请人都得用上你了,你说,这人是不是脾气挺大?”
“……”蒲炀走过去站到候月下,郁郁葱葱的茂林几乎将他们二人都遮掩其中,他仰头看着燕北声,尽量让自己的目光变得坦然,“找我何事?”
“无事,看你每日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叫你过来吹吹风,”燕北声随口道,装模做样地把腿挪开一点,“上来?”
蒲炀看着他挪开的一点区域,自己若是坐上去,定然能挨上燕北声的肩膀,是以摇了摇头,坐到树下:“我在这便好。”
燕北声的目光静静地停在他身上片刻,淡然地收回视线:“随你。”
他手里拿着把折扇,还是在酒楼的那把,题着首酸巴巴的诗句,随口道:“听说你最近做得不错,功德猛增,马上升无常了?”
蒲炀为了转移自己注意力,见天地把心思扑到案子上,功德自然上去得快。
他听见这话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略微颔首:“运气好。”
“运气好……”燕北声慢条斯理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忽而问他,“前些日子你在东山抓了只极恶煞?”
蒲炀并不意外他知晓这件事,闻言“嗯”了声。
阴司这几日早就传遍了,说是近来有位小提行使,入司不过半年有余,却已能独自擒下极恶煞,运气好是一方面,实力也定然不容小觑。
只是怕是惹了他人红眼,后面少不了遇到麻烦。
他一脸云淡风轻,燕北声却问他:“受伤了吗?”
蒲炀倏然一愣,下意识便抬头看他。
两人因为位置的缘故,燕北声略微一低头,便能看到蒲炀那双浅得透亮的眸子里瞬间的怔然,像是有些惊诧,他不由得笑了笑:“你是我师弟,我关心一下,用得着这么惊讶?”
蒲炀便很快低下头,只留给燕北声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燕北声当然知道他受过伤,一向光明磊落的燕始祖近来悄悄往他房里跑了好几次,上了药,又通了灵,看着他一点点好起来的。
他专门问了,也只是想听蒲炀自己说。
可这人还是不出意料的嘴硬,燕北声也没揭穿他,道:“近来秦镇那边有个案子,要不要与我同去?”
蒲炀的第一反应是想答应,可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没有调整得够好,他不能确保自己不会露馅,只得摇头:“算了。”
燕北声毫不意外:“理由。”
“我……”蒲炀停顿片刻,才接着道,“我能力不足,怕坏事。”
燕北声并未对他的话发表意见,只是暗示蒲炀:“你应当知晓我为何要叫上你。”
蒲炀当然知晓,他这段时间出的风头太多,也定然挡了不少人的路,看他不顺眼的不在少数,燕北声此举,一是带带他,二是也让那些阴官明白蒲炀的背后有他燕北声,若是想使绊子,还得多掂量掂量。
可他内心天人交战一番,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袖口,最终还是艰难拒绝了:“我最近没空。”
“现在又没空了,”燕北声笑了笑,声音很平静,“撒谎的技术太差,以后多练练。”
……
蒲炀便沉默了,偏头看着候月粗糙不平的脉络,裂开又缝合,他有些出神地想,这棵树又该经历了多少风雨,走过多少岔路,最终长成了如此挺拔直立的模样?
他心思飘得有些远,是以燕北声的话显得有些模糊,可他在反应过来后却整个人都顿住了。
燕北声说的是——“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燕北声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是躺在枝干上,姿势随意,语气温和,像是试探,也像是暗示。
好像给了蒲炀一种错觉,仿佛只要他想,他便可以将所有的想法和盘托出,而燕北声能温和包容所有。
可他不能,因为他自己也不知晓自己的心思究竟是什么样的,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只是一个误会,他还需要时间。
隔了许久,久到燕北声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蒲炀开口了,很郑重的语气,说:“有件事我不太懂,我想把它弄清楚。”
他抬头很认真地仰视燕北声:“你再给我些时间。”
燕北声目光落到他脸上,许久,说:“好。”
两人这场谈话起了些作用,最起码蒲炀不再像前些日子一样避着他了,燕北声说了好,便真的把这件事情放下,该如何就如何。
阴司日复一日地忙碌着,蒲炀进步太快,不过三月,功德便又往上累积一层,阴官大都乐得逍遥自在,也懒得管别人如何,但少部分人却坐不住了。
无他,他升得快,就有人升得慢,怀恨在心的人总想给这位初来乍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点苦头吃,原本顾及他背后有位手段毒辣的燕始祖,可慢慢看下来似乎两人关系并未如传言般好。
只要不是那般好,办事就简单多了。
。
蒲炀这次被分管的地方是西方辽涂的密林,少有人住,一只作恶多端的黑熊煞物残杀百姓后藏匿至此,许久不见踪迹。
这个案子算是个大案,密林凶险,煞物又道行高,本不应由蒲炀一个不过无常独自完成,可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差池,竟真完全交给了他。
阴司下了昭令,蒲炀也就接了。
他离开阴司之时燕北声正在北方有要事办,他想了想还是未托人带话,只是如往常般留下张字条,轻装上路,赶往辽涂。
辽涂西靠玉霖山,地处山隘谷脉,错综复杂,而密林更是延绵不绝,极其危险,一般极少有人踏足。
这地方虽是藏匿的好地方,可并非常驻之地,无人少粮,依照那极恶煞的心性,撑不过半月。
蒲炀心里有了主意,往山脚各处布好精密盘结,将整座密林全部笼罩其中,又在出口设好关隘,那煞物只要露了头,自己便定能察觉。
他在道观中寻了处地方,静坐等待,果然,不过八日,那凶煞便耐不住心性,想要悄然离开,蒲炀几乎在同一时刻察觉,同煞物鏖战两日,最终在幻境中将其捉拿。
可他捉到这煞物后却发现了个问题,它祟骨没了。
祟骨乃是煞物支柱,若是这东西没了,对煞物本身并无影响,最关键的,是它不能入阴司之库。
密林危险重重,蒲炀权衡之下并不打算再往里深入,一份功德而已,没了便没了,再挣就是。
可临走之时,他突然接到阴司快讯,说是这只煞物竟是阴司通缉悬赏多日的目标,那祟骨非要不可。
蒲炀留了个心眼,往北方传了道密信,自己便进了密林。
这地方往里,几乎没什么百姓的足迹,只有野兽厮打与行进的痕迹,蒲炀一个死人,当然不怕这些东西,只是上了山腰,发现这里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
这里有个窝巢,应是野兽聚居之地,可出乎意料地,蒲炀在洞口发现了一小节骸骨。
属于人的骸骨。
本是荒蛮之地,一截骸骨出现得离奇,何况这还是块心骨,是肉体凡胎最重要的地方。
蒲炀将那骨头打量一番,猜测这人死于此地三年有余。
何人会命丧这荒山密林?
他思索一阵,翻出生死簿辽涂的位置,直指三年前,却是一片空白。
要么这人是死后被扔在这个地方,要么,就是这人还活着。
若是无了心骨还存活于世……
蒲炀只能想到一种情况。
他收了生死簿,将骸骨拂在袖中,又进窝巢看了一番。
这窝巢洞口不大,里面却空旷,四周皆是石壁,上方有石缝,日光打下来,正巧落在中央的石床上,铺着新鲜的野草,不见活物的痕迹,煞气却冲天。
蒲炀坐于石床上,手中液了张符,他将符纸随手贴在床壁,隐隐地,闻见一股药香,味微,味苦而酸。
他静静阖上眼,等了片刻。
只见那药香愈加浓厚,不过瞬息,蒲炀蓦然睁眼,长指稍抬,一张泛着蓝色水光的符纸便飞了出去,卷着潮湿的冷风直奔洞口,然后轻飘飘打了个转,贴在了墙壁一角。
没有煞物,蒲炀走近,看见方才符纸粘住了又一块骨头。
细而长,颜色发白,像是新骨。
更出乎蒲炀意料的是,这一块应当也是心骨。
真是见了鬼了,今日见着的心骨比蒲炀先前一个月都见得多。
他抬手拿起那块骨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又闻见了那股淡淡的药香味,带着几分莫名的熟悉,细想又好似巧合。
这并不是个好征兆,蒲炀将心骨收进去的时候心想,窝巢里住着的那煞物定然不是善类。
是以蒲炀就这么霸占着窝巢不走了。
蒲提行使艺高人胆大,鸠占鹊巢这套玩儿得相当熟练,守株待兔,大抵走的是请君入瓮的路线。
他布下阵,当晚却并没有等到窝巢的主人,夜半三更,辽涂几声狼嚎,蒲炀入梦之时,又闻见那股香气。
意识逐渐涣散,沉沉入海,连同最后一根神经也变得恍惚,一阵耳鸣,是入幻的前兆,与此同时,蒲炀终于想起这股药香源自何物。
这是白芍。
蒲炀此次的梦境只是一件小事。
那应当是比现在更晚的一些时候,冥域的侯月鲜有地开了花,人间四月将近,蒲炀懒散地躺在树杈上,手里把玩着罗盘,视线朝着东方——那是自狱府归来的方向。
远远地,蒲炀瞥见一抹艳红,下一瞬,他整个人便坐正了些,将手心里的罗盘握紧了,边缘的棱角硌得人发疼。
但蒲炀并未开口,只是等着那人走近,才恍若不经意地垂眼,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回来了?”
冥域无边无际,少有艳色,来来往往这么些年,也只有一人穿得红衣,张扬惯了的燕始祖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上面的蒲炀一眼,道:
“怎么也不叫人?”
蒲炀冷淡地抿了下嘴角,说:
“燕北声。”
他对上燕北声不出意料的眼神,手指无措地蜷缩了下,面上还是一片冷色,问燕北声:
“要上来坐坐吗?”
蒲炀此番浅看是入梦,实则是入幻,这是被他霸占了窝巢的煞物的把戏,蒲炀自那白芍香气便知,但他瞧着这幅情景,却并未有任何动作。
相反地,蒲炀看着穿着一袭红衣,俊美不似真人的燕始祖,像是要把这几刻拉得再长一些,他清楚地听见梦中的自己开口时蓬勃的心跳,一时分不清这是幻境还是现实。
负手立于树下的燕北声闻言,却只是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算了,刚从那地方回来,身上一股腥味。”
他说的那地方便是狱府,此前燕北声说自己是这处的常客,想来在这个无头无尾的幻境中又闲来无事,往那个地方走了一遭。
蒲炀没应声,只是看着他。
“怎么?”燕北声笑了笑,“不信我?”
蒲炀那双向来无喜无悲的眼睛牢牢锁在燕北声身上,片刻后,才道:
“你受伤了。”
不是疑问句,蒲炀这话砸下来是很干净利落的,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并不是想要求个答案。
燕北声也不惊讶,只说:
“眼睛这么尖。”
他一直负在身后的手此刻才松开,暗红色的血液犹如水流一般,从苍白的指尖一路流下,顷刻之间将泥土染成血红。
蒲炀的目光停留在燕北声的指尖,不过须臾,原本靠在树上的人抬手,缠在手腕上的锁链骤然出击,放大几十倍,以雷霆之势绕住整个侯月林的枝干,蒲炀阖眼,只见刹那之间狂风大作,巨大的风声裹挟着树根脱离泥土的声响。
他竟然将正片侯月林连根拔起了。
幻境中出现的燕北声早就消失不见,整个幻境再没了那抹碍眼的红,蒲炀在不过眨眼间将幻境拆得稀巴烂不说,到头来还面无表情地敲了敲树干,开口道:
“你的幻境之术也太差了。”
那颗原本被他靠着的侯月叶片悄然而落,树干一点点扭曲、变形,飞扬的尘土落下,侯月变成了一只狐狸。
这狐狸身上泛着白芍香,尖嘴红眼,她朝蒲炀咧开嘴,是个微笑的表情,大抵还有些气急败坏。
“你是何人,何故占我窝巢?”
蒲炀朝她略一颔首,语气堪称礼貌:
“在下蒲炀。”
狐煞皱眉:
“蒲炀是何人?”
蒲炀还是有问必答:
“死人。”
那狐煞见蒲炀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一时怒火攻心,身后的九条尾巴如屏风般哗然展开,数百细雨银针同时射向蒲炀。
“唰——”
蒲炀一个翻身,轻巧躲过,再下一秒,整个人都不见了踪影,狐煞目光一凝,只觉身后一阵凉风扫过,还未来得及动作,脖颈一僵,那病秧子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后,锁链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蛇,飞快地缠住了她的脖子。
45/65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