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一根线,在冥冥之中,把它们全部串了起来。
蒲炀想起燕北声那日说的前尘往事四个字,心中生出点惊世骇俗的猜测。
“想什么呢,”燕北声对他在这种时候还走神颇有些不满,掌心懒懒往蒲炀肩上拍了拍,“走了。”
整座府邸都几乎未点灯,被笼罩在完全的黑暗之中,两人很顺利地避开守卫,直直逼近堂厅——这是宅院中唯一一间亮着灯光的屋子。
那名黑衣人,就坐在堂厅主位上,那只煞物正直愣愣地躺在地上。
“如何?皇宫那边可有异动?”黑衣人同旁边站着的侍卫道。
侍卫行了礼,恭敬地回道:“回大人,皇后娘娘那边一切正常,陛下虽诧异恐慌,但并未怀疑到皇后娘娘身上。”
蒲炀视线瞬间一顿。
屋内的人并未发现他们的存在,侍卫仍在继续道:“只是前几次纯胭宫那位娘娘死的时候有个不听话的小丫鬟看见了,该怎么处理?”
“老样子,别留下把柄,”黑衣人脸色平静,吩咐一句便作罢,看着躺在地上的煞物,沉吟片刻,“明日一早,那边的人定会发现他失踪了,你记得散布些假消息出去,别让那些人很快找来。”
侍卫低下头:“是。”
他看着黑衣人起身,又问了句:“那这人……怎么处理?”
“不人不鬼的东西,一把火烧了便是,”黑衣人随口道,“我去下面看看,若是有人来了,说我睡了便是。”
蒲炀看着黑衣人走进里屋,再无动静,而堂厅的侍卫则蹲下身准备把煞物拖出去。
谁知在他拉住煞物手臂的瞬间,一股蛮力迅速将他扳倒,那只方才还软绵无力的手一把揪住他脆弱的脖颈,“咔嚓”一声,侍卫便倒在了地上。
那只煞物起身,按了按脖颈,也跟着进了里屋。
燕北声跟看戏一样饶有兴致地等煞物身影消失,才慢悠悠赞叹了句:“这煞物演技尚可。”
蒲炀冷冰冰看了他一眼,这次倒是先开口:“跟不跟?”
“跟哪怎么不跟,多精彩啊,跟唱戏似地,”燕北声散漫地笑了笑,红影状若鬼魅,在瞬息之间便从虚空中掠过,语速倒是放得很慢,“我还真想看看,这出戏接下来往哪儿唱呢。”
恐怕连前朝亡国之帝也未曾想到,自己如此信任的通天之人,传言中福泽再世的国巫府中有这样深的一座地道,纵横蜿蜒,竟延伸数十里。
更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里竟然还有一座与长卿寺死牢相连接的地牢。
黑衣人燃了烛火,径直走到地牢的尽头,那里早早便候着位人,正静静地坐在狱牢外的木椅上。
黑衣人用手中的烛火点燃了桌上的油灯,语气轻和:“娘娘这么晚了还来这处作甚?”
他把臂弯的貂绒披到皇后肩上:“夜里凉,娘娘别染了风寒。”
“我睡不着,”皇后叹了口气,神色疲倦,“我一闭上眼,脑子里总是那东西来找我的画面,他跟我说,七万条命,一条都不能少。”
“放心,他已经被处理掉了,非人非鬼,命数终究长不了,”黑衣人目光若有若无地放到牢狱里那些缩在墙角的人,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他们被关在这里太久了。”
他自己也是,被关在坚不可摧的心牢里,惶惶不可终日。
幸好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当真?”皇后却不敢轻信,手指紧紧抓着肩上的衣料,“可那怪物不像是只有一只,当年长忻亭一役,若是只有他一人,是定然不可能灭了那七万海隅——”
“娘娘,心放宽些,”黑衣人打断她,安抚道,“无事,我们既然能抓住一个妖物,就能抓住其他妖物,无论如何,都是我们赚了才是。”
皇后闻言点头,像是在认同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三年前长忻亭死的七万海隅人,只消拿那几个妃嫔的命来换,再不济,也是我们划算,对,也是我们划算……”
“正是如此,”黑衣人微微一笑,“娘娘您看这地牢中关押着的整九千海隅人,就算他们要人命,我们不是还有下下策吗?”
“海隅人命贱如泥,死了又何妨?”
不远处的转角,蒲炀垂眸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听着两人的谈话。
他们的声音很清晰地能够传进他的耳朵,而出乎自己意料地,他并未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直接冲上去,怒火滔天地质问他们。
大概心没了,死了,所以他听着罪魁祸首的自白,心脏也感觉不了跳动了。
只是手是冷的,攥在一起,握成了拳头模样,还只能自虐般地迫使自己听下去。
听吧,他对自己说,你好好听着,这些人是如何杀你同袍,虐你同族,待人命如草芥,只有听进耳朵,记到心里,你才好让他们血债血偿。
可忽地,四周所有动静顷刻消失,蒲炀感觉到自己灵识被一层温和而牢固的屏障包裹,阻挡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燕北声一贯漫不经心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点安抚:“不是的,他们胡说。”
蒲炀也是海隅人,所以燕北声私心认为,如若要在蒲炀之前加个标签而这标签又非海隅人莫属的话,那所谓的命贱如泥当然是无稽之谈。
燕北声通常眼高于顶,恃才放旷,但在此刻,觉得以偏概全也无妨。
第五十五章
蒲炀握着的拳头倏尔松了下来。
可他嘴还是硬的,即使内里柔软了,外面的那层壳子仍旧坚不可摧,是以也只是冷冰冰地开口,同脑海中的燕北声道:“可我还没有听完,我还不知道真相。”
这话的语气听起来颇有些不识好歹的意思,可燕北声自认为已经十分了解他了,并未当真。
反倒过了稍许,他才慢声道:“师弟,你这么聪明,不是早就猜到真相了吗?”
哪里还有必要再听一次,剜心一回?
蒲炀何等聪明,从在地道见到皇后的第一眼,瞬息之间便已经将所有支离破碎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而真相又何其简单,三年前长忻亭一役,根本不是天灾,而是蓄谋已久的屠杀,当时的海隅皇后勾结沈贼,同他们里应外合,通过凶煞一举铲除整七万海隅将士,外忧内患,海隅负隅顽抗,还是亡了。
那凶煞的条件是以命换命,等量交换,那些夜夜离奇死亡的妃嫔,那些被关在地牢中暗无天日的百姓,全都是这个条件的祭品。
只是现在他们不知为何又反悔了,想要一劳永逸。
瞧吧,那七万条血命背后的真相就是如此,鲜血淋漓。
也是此刻蒲炀才明白,自己耿耿于怀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真相,而是他惨死的七万同袍。
但他们现在只是站在原地,并未动作。
那只跟上来的煞物就在离他们不过几尺远的跟角,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地牢尽头。
“……如此说来,若是他日那妖物死了,这些人也一同处理掉吗?”皇后视线从数不清的身影中掠过,问那黑衣人。
黑衣人颔首:“他们活不了。”
整九千人,若是让其他人发现了去,他们也不好交代。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这些人没了机会开口,他们也就不用顾虑这些问题了。
“可是——”
“可是也得等妖物死了再说这事,”一道黑影从黑暗中快速窜出,在瞬息之间已经移至黑衣人身后,那双方才轻而易举掐断了侍卫脖颈的手此时整死死扼住国巫颈部,语气轻快地同两人打招呼,“是不是,国巫大人?”
他看了眼大惊失色的皇后,偏过头朝她笑笑:“还有皇后娘娘,您说对吧?”
“是你!”皇后惊慌失措地看向被制住的国巫,“你方才不是说它已经死了吗?”
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
煞物颇有兴致地观察着两人的反应:“不巧,在下命大,没死成,想来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它把目光放到两旁被铁栏围住的牢笼之中,眼里青光乍现:“这些东西瞧着可美味得很。”
“正好,”它舔了舔舌头,“宫里的那个女子怀了身孕,我没舍得下手,现在正好饿得慌。”
“她不是你杀的?”皇后却倏然一愣,“可那妃子分明就已经死了!”
煞物不耐烦地瞧她一眼:“与我无关,我怎知晓?”
它利爪紧紧贴着国巫脖颈,挟着他从尽头往前走,一边探身打量着那些苟延残喘的百姓,最终停在一间牢房面前,手上微微用力,坚硬的利爪直直深入皮肉,道:“这间屋子,打开。”
国巫脸色涨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划下脸颊,闻言先急忙应了:“我立刻为您打开。”
总之也是些不要紧的杂碎,死了也无妨。
他拿出钥匙开门,里面只有一位二十六七的男子,蓬头垢面,整张脸都隐在了黑暗中,看清国巫的脸后笑了笑,往旁边啐了口口水:“我当是谁,原是你这条欺软怕硬、装神弄鬼的野狗。”
“怎么?”他完全无视了国巫身后之人,眼里的精光透过黑暗直直刺向国巫,“终于要送小爷上路了?正好,这地方老子他妈也待腻了。”
方才还隔岸观火,等着他们狗咬狗的蒲炀却再无法静观其变,他看着燕北声,虽是询问的目光,可说出口的话却很是坚决:“我要救他。”
燕北声目光晦暗不明地盯着那方拉锯,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这进了地牢还嘴上不饶人,不拿自己命当回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尘降。
那位曾在前一日吃了糖葫芦拉了好久肚子的贪吃鬼。
未曾想他竟在这里,还对着这些人反唇相讥,当真是不怕死。
蒲炀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整颗心都吊了起来,原本以为的一潭死水在此刻终于焕发出点点活气。
隔了整三年,亡魂竟还能再遇故人。
“咻”一声,一道利刃在昏暗之中带起一道风声,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煞物只觉手背传来一阵剧痛,皮开肉绽,他几乎是下意识松开了手,低吼一声,警觉地看向四周:“是谁?”
“别找了,头都摇成拨浪鼓了,”燕北声慢悠悠从黑暗中走出,全然没有半分偷听墙角的不自在,“挺热闹。”
国巫按住脖颈靠躺在墙上,同其余人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厉声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国巫府,这可是要进死牢的头等大罪!”
而那煞物在看到那抹艳红时却一下变了脸色。
自己虽没见过他,可听过太多关于这位提行始祖的传闻了,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凡是落到这位手里的煞物,无一生还,全部遁了空,入了尘。
它当下就被吓坏了,悄摸扒着墙角准备溜。
“跑什么?”这位凶神恶煞的始祖目光淡淡从它身上扫过,瞬间将其钉在原地,然后侧开半步,露出身后的另一人,气定神闲地回答国巫的话,“这不是闲来无事吗,陪小太子回家看看。”
国巫心中惊骇,都找到这处来了,一看便是寻麻烦的,无哪门子的事,回哪门子的家?
可等国巫凝神看清那蓝衣人在灯下淡淡的眉眼,疏离的目光从那双琉璃般浅淡的眸子看向自己,透着冷冷的寒意,他倏然愣住了。
紧接着“噗通”一声,旁边的皇后猝然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如泥。
“太子蒲炀!你不是……”国巫的话音死死卡在喉咙里,想说又不敢说。
你不是……死了吗?
倒是角落里的尘降叫了声:“殿下,是你吗?!”
蒲炀转头,走向墙角,头发蓬乱、脸颊瘦削的男子此刻正睁大着眼看向自己,深深凹陷的眼窝衬得人萎靡不堪,可那双眼里却是闪着水光的,自言自语道:“瞧我这,是不是在做梦呢?”
他朝蒲炀咧开嘴笑了:“只是殿下你的模样比我梦里头的还要好看呢。”
蒲炀看着那双泪光朦胧的眼,叹了口气,很认真地看着他:“不是梦。”
他伸出手:“起来。”
“殿下……”尘降苦笑了声,有些为难地摆摆手,“我起不来的。”
蒲炀怔愣了下,然后才垂眼去看尘降的腿。
“早些时候想逃出去来着,没逃成,”尘降蛮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他们就往我腿上打了铁钉,动都动不了。”
蒲炀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不知在想什么,尘降有些惴惴不安,以往这个时候,那就是他家殿下要动怒的征兆。
他不愿去想自己是不是又做了场梦,才能在临死前见到惨死许久的太子,只是觉得即便是庄周蝶梦,见到了,也是好的。
反正自己也快下去陪他了。
有人覆手往蒲炀后脖颈处按了按,燕北声俯身,略带温和地对他道:“我来便是。”
他将尘降和僵硬的煞物都带了出去,只留下惊恐万分的二人和蒲炀在里。
红袖疏疏挥向长空,整座地牢仿佛被笼上一层屏障,牢牢与外部隔绝。
皇后俯身低头,完全不敢抬眼看眼前人,一阵沉默之后,她听见这人开口,是对自己说的:“久违了,近来可好?”
那些在时时刻刻压在心底的恐惧终于撕开口子,倾泻而出,她又想起那双淡淡的眼,毫无情绪地叫自己母妃。
一次是在宫中,一次是在倾盆的暴雨之中,那人也是睁着这样一双无欲无求的眼,空洞地看着自己,开口叫她“母妃”。
终于,夜夜的梦魇得以灵验,她逃不开的魔咒顷刻毕现。
蒲炀看着她眼下满是乌青,一脸倦色,头发散乱,全然没有以前那般温婉柔和,便恍然般颔首:“看来过得不怎么好。”
“……”皇后终于抬眼看他,过去的模样,眼里却非寡淡,充斥着昭然的恨意,她瑟缩地往后退了下,才颤抖着开口,“你是人,还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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