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蒲炀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他隐隐感觉到湖泊中的水温比甬道的要高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蒲炀捻了下指尖,垂眸思索几秒,往湖中心扔了张符,蓝光中升起几缕白烟,是水蒸发的痕迹,湖底隐约冒出蓝光,和符光相得益彰。
这下面有东西!
蒲炀起身,摩挲着手腕上的手环,半晌,直接屈膝跃进了湖水中。
说来奇怪,他半点不怕水,不知为何,到了这水中,反而有种莫名的熟捻。
湖底很热,蒲炀屏住呼吸往刚才的蓝光处游去,那是一个洞,一个隐于尘世数百年极少有人踏足的地方的入口。
蒲炀破孔而入,感受到水位逐渐降低,凸出的石壁越来越干燥,不一会儿,便着了陆。
他双手撑在身后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打量这个地方,视线虚虚晃过一圈,整个人便怔愣住了。
从他目光往前,是一个相当大的暗室,长明的壁灯照耀下,能看到数不清的石棺林立其中,一眼过去,瀚目千米,险些望不到头。
这里竟然安置着一个极大的墓群。
蒲炀此刻的心情大概是从灵异故事进入了探险故事的诧异。
他走到最前方,一块石碑横亘在整个暗室前,从左到右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整个青山的历史全部记录其上。
也是在现在,蒲炀才终于看清了这座诡谲山村的真实面目。
这个地方原本不叫青山,叫长忻亭。
诸国征战时,长忻亭地处要塞,四季分明,百姓和乐,是个富饶之地。
可它的发达止于海隅,一次征伐麓战,疫病突发,死伤数万,将士的血流满了整个山涧,将整个长忻亭染成了血红,再然后,民间议论这里阴气太重,不再住人。
传闻当地还有极恶煞出没,附近的百姓叫苦连天,跟着遭了不少殃,后来200年过去,那只穷凶极恶的煞物早没了,这里还是鲜有人至。
明明长忻亭谷雨丰登,满山都是青翠,高山流过的松雪潺潺,活物长得极好,极丰饶。
百姓们心中嘀咕,说这里之所以土地肥沃成这个模样,都因它由数万名士兵的血液与骸骨浇灌而成。
再丰饶谁又敢去?
阴官们也钻了个空子,这里没人来往,正是个交流的好地方,偶尔闲来无事,夜灯悬挂长空,一壶酒,一盏月,谈笑风生过,一个夜晚也就这样过去了。
世人怕祸事怕亡灵,他们却不怕。
引冥灯连接冥界和人间,来来往往的黄泉路,他们走得可轻快。
可事实证明,百姓的直觉没有错,祸患之地最爱生祸端,八百年前,这里发生了一次冥界的大暴乱。
那实在是太过灰暗的一天,凶煞暴起,数不胜数的提行使亡命于此,天空黑得像要裂开,四大域侯拼尽全力,镇压住了这场暴乱,天地翻转,原本的膏腴之壤被长埋地底,永不见天日。
长忻亭不在地上,在地下。
而地上的青山村,是被诅咒的地方,遭受天谴,大旱之地,世代不蓄水,也不养人。
这里常年不降雨,寸草不生,原本再过些时候,它会成为荒漠,可天有不测风云,有人违反了道法,逆天而行,活生生改了青山的命。
原来如此,地下的湖泊、河流纵横,得煞窝巢,只因它生在地上,却在这数百年间,垂俯黑暗,守着这片墓冢。
这里埋葬过数万将士死不瞑目的肉身,也安置着难以数计提行使不甘闭眼的亡魂。
这座陵墓贯穿人间和冥界的长眠。
蒲炀从漫无边际的长廊中走过,墙壁上满是光怪陆离的壁画,记录着那时边角里的生活,熙熙攘攘的石棺相互连接,落灰蒙尘,封了棺,蒲炀伸出去的手指还是收了回来,决定往后看看再说。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蒲炀偶尔会碰到厅角的骸骨,半隐在地下,而在烛灯将他身影拉了老远,照映在整个大厅上时蒲炀才惊觉,自己似乎是走到了头。
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石门,打开之后,铺面而来的灰尘让他捂住口鼻,又偏开头咳嗽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去。
这里面比刚才要小得多,一口棺材置于尽头,几座石像,等人高,他扫了一眼,发现这石像有四座,分别落于四个角。
暗壁的火苗晃悠着,将石像的身影拉长又拉短。
蒲炀脚下无声,走到最近的石像前,这座石像比他矮,看衣着是个女生,蒲炀迎着光打量了几秒,发现这石像的面容竟和隐青侯木荭青七八分相像!
四座石像……
蒲炀脑子飞速转动,想到什么,快步走到另一个石像跟前,这位身形比他要高,衣襟虚拢,敛下的眉眼不出所料,像极了燕北声。
他走向第三座,眉清目秀,看着俊气得很,可蒲炀却皱起了眉,因为这座男像的脸上要是加上一把白胡子,再添上几笔皱纹——那就和某位年迈的土地爷如出一辙。
那位土地爷姓泰,单名一个宁字。
蒲炀来不及多想,迅速走到最里面的那座,这里烛光不能直射,只有飘忽的昏黄偶尔落在他身上,蒲炀就着明明灭灭的光线对上了石像。
向来淡然的眼,看着人总显得冷漠,紧紧抿着的嘴唇,换个地点说不定能让蒲炀夸句雕刻技术真不错,堪称入木三分。
可此刻的蒲炀却紧紧盯着那座石像的脸,表情晦暗不明。
那是他自己。
第三十三章
如果说蒲炀原本以为这四座石像对应的就是冥界四大域侯,那么在看到最后两座石像侯又不敢妄下结论了。
泰宁难道也是其中之一?就算他是,可为什么最后一座石像,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是自己看错了,还是猜错了?
蒲炀低着头思忖几秒,面色无常地朝尽头那口棺材走了去,这座棺材不同于外面的那些,没有封棺,厚厚一层灰铺在上面,蒲炀戴了手套,慢慢地将棺盖揭开。
那阵飘渺无常的钟声好像又近了些,蒲炀把脑子里的声音赶出去,敛下心神望向棺内。
出乎意料地,里面半方骸骨都没有。
这是口空棺。
不算大的空间里躺着一枚玉冠,即使久不见世也泛着温润的光泽,旁边是一枚玺印,蒲炀看着那枚玉玺,沉吟两秒,把东西拿了出来。
耳边的钟声越来越大,仿佛就敲在自己耳膜,蒲炀闭了闭眼,翻转玉玺,看清了底部的字。
所有的轰鸣声都在同一时间与心跳重合,在封闭的空间中发出巨大的震响,让蒲炀有些恍惚地敛下了眼皮。
那上面刻了五个字,方圆永正,写着:“饮冰侯,蒲炀”。
饮冰侯,掌管西域的水相域侯,传闻善幻,是制造幻境的开山先祖。
好巧不巧,还和自己同名。
可真的只是同名吗?
蒲炀不敢细想,现在也由不得他细想,他手里握着玉玺,另一只手扶着棺木,头痛得快要炸开了。
他进了幻境这么多回,按理来讲应该驾轻就熟,可还是第一次反应这么强烈,好像脑子里装着块吸盘,想把自己的灵识活脱脱吸干。
。
“怎么在这?”
檐月上堂,一个懒散的声音传来,带着燕北声一贯的漫不经心,蒲炀耳根一动,自己附身的人就往后望了去,简短道:“无聊。”
这个幻境蒲炀是没有任何自主权的,不像之前在黄鸢的幻境中还可以化形,现在的蒲炀,只能附在另一个人身上,勉强地通过这人的感官感知外界。
这说明这个幻境的幻主非常强,对自己的幻境拥有绝对的统治权。
“把那小子送走了?”燕北声跟着坐在自己身边,望着圆月,一袭红衣,黑色没有束起,松松散在身后,眉眼在月光下好看得越发惊心动魄,随意道,“今晚的月亮倒是圆。”
“十五了,”蒲炀听见“自己”淡淡地应了声,仰头看着天幕,旁人很难察觉,可蒲炀却敏锐地发现他在紧张。
手指在燕北声看不到到地方下意识地摩挲着瓦檐,面上还得装作稀疏平常。
身边的人闻言只是笑笑,托着腮:“十五又如何,生离死别日日得见,命定不能团圆。”
又转过头,一双眼黑沉沉地望着他:“你信命吗,师弟?”
燕北声的师弟二字发音惯常很轻,自带一点缱绻暧昧,偏偏这人又喜欢这样叫他,恼人却拿他没办法。
他兀地偏过头,心事重重:“不信,我要信命,早该入轮回,生在平常百姓家了。”
附身在他身上的蒲炀却好似明白这人是谁了,他第一次入幻,那个小太子就曾说,燕北声偏爱称他师弟,所以自己是入了同一个人的幻境?
“喝酒吗?”
三个冷冷淡淡的字一下把蒲炀从思考中拉回来,燕北声也好像有些惊讶,眉梢微挑了下,看向他手里的酒:“你哪儿来的这个东西?”
他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变得有些凝重:“师弟,你别是被什么小姑娘骗了感情想借酒消愁——”
另一个人直接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上半身往燕北声跟前靠着,一袭玄衣似乎要和黑夜融为一体,可皮肤又白,惯常带着冷意的眼里水光涟涟,像盛满了月光,有些不满道:“废话真多,你喝不喝?”
燕北声下意识伸出手搂住他的腰,任凭这人的发丝扫过自己脸颊,盯着他好一会儿,等到这人有了退回去的趋势,才淡声道:“喝。”
没人注意到那双拎着酒坛的手手指不自然屈了一下。
是以月光岭下,和着八月的凉风,两人并肩坐在屋檐上,相顾无言地喝到了半夜,他不说话,燕北声也沉默着。
夜上三更,再热的天气也转了凉,等到两人对视,燕北声才发现他死死盯着自己,嘴唇紧紧抿着,像是有些不清醒了。
“别咬了,”燕北声手指松松带过他嘴唇,“皮都快给你咬破了。”
又把酒坛放到一边,手指往这人太阳穴按了几下:“醉了?”
下一秒他的手就顿住了,神色莫辨地望着自己怀里的人:“真醉了?”
按照平时,投怀送抱的事这人肯定做不出来。
现在怀里的人只是低低应了声,他甚至伸出手揽住了燕北声的脖颈,修长细白的手指懒懒垂着,低语道:“困了。”
“那就回房间。”
燕北声很自然地把人横抱起来,片刻后将怀里的人放到床上,起了点逗弄他的心思,俯下身盯着他的脸,笑意昭然:“叫师哥。”
那人偏不遂他的意,闭着眼很不舒服的样子,手臂一伸,拉下燕北声的衣领:“燕北声,我热。”
“热着,”燕北声状似要走,就见那双白皙得过分的手猛地用力,把自己狠狠拽了过去,燕北声垂着眼,一只手撑在他耳边,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以后再喝酒腿给你打瘸。”
遇到个人就往自己床上拉,自己这师弟可真是心大。
可他话音刚落,床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清凌凌地,像高山融化的积雪,嘴角仰着,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燕北声被他往下拉了拉,嘴唇俯在自己耳边,用气音说了几个字。
燕北声顿了两秒,反手就将他的手按在下面,那几根白玉一般的葱指瞬间见了红,燕北声几乎是贴近他耳垂,面无表情地开口:“我是谁?”
隔了一会儿,燕北声以为他再没动静了,准备起身时,那双手突然揽住自己脖子,往下一拉,狠狠吻了上来。
中间的间隙,他听见这人开口,带着湿润,清冽的嗓音直直烧尽他心里:“燕北声,你话好多。”
……
燕北声直接将人压了下去,声音很轻,却带着明目张胆的威胁:“醒了要是敢说不记得……那你就死定了。”
朗月入怀,声响惊了枝上栖停的鸟,夜色久久不宁。
燕北声之后醒来,这人没说不记得,他做得更绝,直接消失了。
而自己被骗进了这人的幻境三日有余,醒来,被告知刚把自己骗上床的人已经死了。
……灰飞烟灭,魂熄魄丧。
后来的很多很多年,这场醉酒的十五的圆月,活生生构成了自己的每一场梦魇,逃不脱,也躲不过。
可蒲炀却看见了那晚之后的情景,他看见那个原本醉了的人悄然起身,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枕边人一会儿,轻声往他额头上印了个吻。
然后长指松松一点,燕北声仿佛陷入深眠。
这人下了床,把衣物一件一件套在身上,遮住了大半的痕迹,他垂眸看了手腕上的红痕一眼,想了想,还是走到铜镜面前照了下自己的脖颈。
蒲炀终于看见了他的尊容,盯着铜镜里脸色冷淡的人,有点想出去把这铜镜砸了。
没什么,只是这铜镜里的人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而已。
蒲炀心说这可他妈见了鬼了。
蒲炀看见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门应声而闭,所有感官都被剥夺,意识变得涣散,一阵天旋地转,蒲炀从这个太过离谱的幻境中缓缓隐退。
再睁眼,蒲炀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还是原来那间暗室,四座石像无声地落于四角,烛光忽明忽暗。
而自己面前多了两个身影,一个很眼熟,先跑进来的傻小子福禄寿,一个没见过,面容苍老,五官端正而慈祥,夏天身上还披着一件厚重的灰色大衣,像是极其畏寒。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蒲炀沉默地站起身,手里的锁链垂落,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良久,老人才朝他微微一笑,眼角的笑纹很明显:“好久不见。”
蒲炀眯缝了下眼睛,仗着身高的优势打量他几秒,才开口:“我们没见过。”
这不是个疑问句,蒲炀很确信,他从来没遇到面前的这个人,也没有过一见到某个人心中就警铃大作的时候。
他对面前的老人抱有不知名的敌意,说不清缘由,他也不需要,蒲炀相信自己的判断。
“怎么没见过呢,”老人还是一副不急不徐的模样,干枯的手指虚虚拢了下大衣,“虽然你我八百年未见,但师徒情谊不会消失。”
“我的好徒弟,你近来过得可好?”
蒲炀不露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狭长的眸光直直望向老人,半分感情地没有地看着他:“脑子不好就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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