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孟寰将傅荣留在了滦镇,同时悄悄放出了那夜劫走敦王车驾的“贼寇”的消息。
而就在四象营急行军的途中,孟寰再次接到了虎无双进犯的战报。
探子是从天奎北城旧墙下的陈年缺口中钻进要塞的,守在那里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妇人。两人见面后没有说话,只对视了一眼,探子便一闪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当然,自以为缜密的两人没有察觉到,就在他们身后,有人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将军,”赵文武将整张天奎布防图铺在沙盘上,他忧心道,“若是四象营明早到不了天奎呢?”
“两天半,按照骑兵急行军的速度,足够一来一回了,四象营会来的。”傅徵正专心致志地看城防,“薄弱之处应当就是这里了,缺口虽然不算大,但是若在底下埋上炸药,火油一浇,立刻就能烧出一个巨大的缺口。之前狭道坍塌时,我们关闸及时,没能让敌寇进入要塞。可如果这里被炸开,整座城都将危在旦夕。”
“那探子要抓吗?”赵文武问道。
“先放着,看看他除了在缺口下埋炸药,还会干什么事。”傅徵抬起头,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那个妇人呢?她接应完探子后,又去做什么了?”
“她回伤兵营了。”赵文武回答。
傅徵神色中有些许不解:“回伤兵营做什么?”
“继续照顾伤兵。”赵文武同样不解。
而正在此刻,天奎城外响起了阵阵鼓擂声。
虎无双来了。
“傅将军!傅将军!”城下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把你们傅大将军喊来见我!”
守城的小兵啐了一口:“‘定波王’殿下,您老人家脑袋都快被我们将军射掉了,怎么还敢来这里叫阵?”
虎无双“嘿”了一声:“这不是还没掉呢吗?你家将军准头不行,都没把我……”
啪!一支飞箭袭来,钉在了虎无双的左肩上。
虎无双面露痛色,狠命拔掉了箭矢。他仰头看去,正见傅徵挽着一把弓,踏在城垛上,笑容温和地看着自己。
“确实准头不行了,这一箭本来是要把殿下的喉管射穿,没想到,只擦破了一点殿下的油皮,惭愧惭愧。”傅徵谦逊道。
虎无双强挤出一副笑脸:“将军真是客气,本王要和将军学的东西还很多啊。”
傅徵拱了拱手:“哎呀,那日说你稀松,其实我也很稀松的。”
虎无双耐着性子,回敬道:“将军太谦虚了,有你在,这天奎的镇戍兵都比往日看着精神。只是不知……没有四象营,他们还能精神到几时呢?”
虎无双这话道出了天奎人心中最大的疑虑:四象营到底来不来?
他们死扛几天,难道四象营就要放着他们送死吗?
若是四象营不来,总塞不来,难道要看着虎无双破了我朝北关吗?
可是一切疑虑都因傅徵在这里,而未曾动摇军心。
人们奔走相告,有傅将军呢,怕什么?既然傅将军在,那没有四象营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可是傅将军,他会把所有事都处理好的。
可是真当虎无双开诚布公地问出这句话时,他们又忍不住支起耳朵去听,四象营真的不来了吗?
傅徵却轻松一笑,他道:“区区要塞镇戍兵,‘定波王’殿下都搞不定,若是四象营来了,你岂不是要全军覆没了?”
虎无双哼笑:“姓傅的,你可不要打肿脸充胖子。”
“怎么叫打肿脸充胖子呢?”傅徵随和地说,“况且,谁告诉你,四象营不会来了?”
这话一出,两侧的镇戍兵瞬间双眼放光。
你看,傅将军说了,四象营不会不来,所有疑虑果真都是无中生有。
可是,下一刻,虎无双不紧不慢地说:“是吗?就算来,也是来给你们收尸的吧。”
轰——
伴随着虎无双的话音落下,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在北城旧墙下响起,一缕呛人的硝烟遥遥升起。
傅徵轻轻一晃,差点从城垛上一头栽下。旁边的小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傅将军,快往南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虎无双哈哈大笑。
傅徵翘起了嘴角:“‘定波王’殿下,该跑的人是你吧。”
轰隆隆!一排早已准备好的滚石顺着城墙当头砸下。回退之中,一个小兵跑到了虎无双的马前。
“殿下,缺口没能被炸开,埋在地底的炸药不知何时被人搬空了,火油扑了弟兄们一脸,差点叫弟兄们……有来无回。”这小兵头埋在胸前,声音微微发抖。
虎无双神色一变,拉起长弓抬头就要去找傅徵。
可是,城门上哪里还有傅徵的影子,只有一排巨大的机弩和投石器,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
虎无双大骂一声,气血上头,振声大喊:“给我冲!拿下天奎!”
燃着缕缕硝烟的北城旧墙被熏得比灶台还黑,傅徵掩着口鼻,远远一看,忍不住咳嗽起来。
“将军,将军!”杭七手里揪着一个身材瘦似山猴的男人,火急火燎地叫道。
傅徵皱眉:“什么人?”
杭七把这人往前一推:“又一个探子。”
赵文武“嘶”了一声:“怎么这么多探子?”
傅徵倒是不怎么惊奇:“若是没有这么多探子,虎无双初次来犯时,怎么可能攻破第一道门?我想,天奎镇戍兵应当没有如此不堪一击吧。”
那探子听到这话,冲傅徵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随后,他脖子一梗,双眼翻白,咬舌自尽了。
一只小虫从这探子的耳朵里爬出,钻进了湿漉漉的土地里。
“哎哎哎!”杭七没留意,只顾拎着他的后脖颈,“怎么还搞这套呢?”
“算了,问肯定也问不出什么,搜身吧。”傅徵说道。
杭七把人丢在地上,解开衣衫一番搜寻,最后在这人贴胸的位置,找到了一片文身。
“什么玩意儿?鬼画符似的。”赵文武嘟囔道。
傅徵看了一眼,没说话,示意杭七把这片文身割下。
待等赵文武走后,杭七这才上前,神色惶惶:“将军,这是十三羽养的探子。”
“难道是封绛的人?不应当啊。”傅徵眉头紧锁。
“将军,其余探子要不要全部拿下?”杭七问道。
“拿下,”傅徵不再有放长线钓大鱼的心思了,他直接命道,“不要留活口。”
“是。”杭七一抱拳。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四象营很快就会来的缘故,这一战,本已疲惫不堪的天奎镇戍兵英勇无比,竟将虎无双的北卫残部彻底堵在了第一道门外。
站在要塞中央的空地上,脚下震颤,依稀还能感受到城外两军交战之际的惨烈状况。
傅徵坐在讲武堂中,手边放着问疆。
他没有上城墙,并非因为他不想上,而是因为他已手抖到快要拿不起剑了。
若是四象营真的不来,傅徵也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一天?两天?也或许一口气泄下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
他按了按额头,脑袋阵阵发昏。
吱呀,门开了,一个纤弱的人影走到了傅徵面前。
傅徵耳中嗡鸣,听不真切,只当是杭七回来了,直到一缕不属于男人的清香钻进他的鼻腔。
“将军……”阿芍轻声叫道。
傅徵倏地睁眼,刚一抬头,匕首已近在眼前。他没有时间后撤,只来得及扬手握住刀尖,用冰凉的手掌挡住当面刺来的利器。
“对不起。”阿芍仿佛一只提线木偶,她猛地抽回匕首,全然不顾后果,又要向下砸去。
当啷!傅徵拽剑出鞘,挽臂一划,打歪了阿芍的手腕。
沾血的匕首落地,阿芍眼中光一暗,似乎就要咬舌自尽。
“慢着!”傅徵起身就要去抓阿芍的下颌。
但紧接着,阿芍身体一滞,软软地倒了下去。
原来是听到动静的杭七赶来了,他隔空一掌,劈晕了差点寻死的妇人。
伤兵营前的空地上堆叠了三具尸体,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阿芍跪在当中,目光呆滞。
她隐隐听到有人在高呼,说四象营来了,很快,要塞中一片洋洋喜气。
可是,奔走相告的人群里,为什么没有他?那个人明明告诉自己,他就在天奎的。
阿芍茫然,但她只能披头散发地跪着,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有时甚至控制不了脑中神智,她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恍惚间,竟有些记不起自己的姓名。
一个士兵上前,狠狠地扇了她两巴掌,又往地上啐了两口浓痰,阿芍无知无觉。
而就是在这样的迷惘与茫然中,阿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冲进要塞,这熟悉的身影左顾右盼,目光停在了刚刚差点死在自己匕首下的那人身上。
阿芍呜呜地叫了起来,可她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她只能看着熟悉的身影兀自流泪。
“你说还是不说!”一道狠戾的声音在阿芍身后响起。
阿芍一抖,挺直了脊背,她感觉到,有人揭开了自己脸上的绢布。
那个差点被她杀死的男人走到了她的身前,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温柔:“你是谁家的女眷?又是怎么落入十三羽手中的?”
“十三羽”二字好似一个机关,瞬间触动了什么隐晦的记忆,阿芍瞪大了眼睛,她拼尽全力,冲那道熟悉的身影叫道:“仲佑!”
--------------------
对不起,狗血起来了
第45章 一念之差,一念之恨
傅徵没说错,虎无双手下的北卫残部在四象营到来后,顷刻间溃不成军。
他没能顺着探子炸开的城墙奇袭要塞,也没能全须全尾地撤回。孟寰好似是要一雪前耻似的,把堂堂“定波王”一刀扫落马下——做了四象营的俘虏。
祁禛之顺着骑兵冲入要塞时,第一眼看到的是身上染血的傅徵,随后,他听到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唤,见到了一个只会在梦里出现的人。
白芍,白娘。
她本是萧夫人娘家主事的女儿,会做两、三道拿手好菜,还生了一副娇艳的好相貌。
据说,当年老威远侯带着萧氏回家省亲时喝醉了酒,见着做饭的厨娘秀美动人,一时色欲蒙心。
等到白娘大了肚子,萧家人找上萧夫人,老威远侯才知自己犯了大错。
可惜覆水难收,祁二郎就这么呱呱落地了。
萧夫人和白芍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她心有不忍,便做主把小厨娘收进了侯府,成了老威远侯的妾。
老威远侯在外兀自朗月清风,进了家门六亲不认,说起来,从没受过夫君疼爱的萧夫人和白娘之间的关系竟要更好些。
祁禛之在家时,私底下总是偷偷管萧夫人喊姨妈,萧夫人不是墨守成规的妇道人家,也喜欢极了自己小姐妹生下的顽皮儿子。
若是没有“东山派”贪污税银一案,萧夫人和白娘两个慈母,定还继续惯着祁禛之这个败儿,在桐香坊里为非作歹呢。
可是……
可是苍天不开眼,白娘被卖去塞外,成了十三羽的探子,而她对面站着的,正是自己最爱的儿子,祁禛之。
祁禛之喃喃叫道:“阿娘?”
傅徵忽然一抖,他抛去脑中万千想法,拔剑出鞘,指着白娘,目眦欲裂地呵斥道:“住嘴!你在叫谁?”
这一声呵斥把白娘从梦中叫醒,她仰头看着傅徵,顿时泪如雨下:“我,不是我,不是我……”
傅徵浑身抖如筛糠,他指着白娘问道:“谁指使的你?”
白娘声嘶力竭地哭着:“杀了我,快杀了我!”
傅徵几乎握不住剑。
“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白娘苦苦哀求,“我犯了死罪,快杀了我!”
“不要!”祁禛之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拔步就要上前,却被杭七死死拉住。
傅徵不敢回头,他看着白娘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眉目间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她是祁禛之的亲娘,她脸上的那枚金印,是因祁家人而得来的。
傅徵闭上眼,甚至能回想起某月某日,祁禛之晃荡着双腿,坐在半山亭中笑着说,我当然长得更像我娘了,我娘可是大美人。
祁禛之没说错,岁月并不败美人,白娘依旧明艳绝伦。
然后,这明艳绝伦的美人,就这么一头撞在了傅徵的剑上,一只小虫从她的眼角爬出,消失不见。
“咚”的一声,祁禛之跪倒在地,他的嘴被杭七紧紧捂着,除了呜咽,没人知道他要说什么。
混乱之中,只有一旁的孟寰听懂了,祁禛之喊的是:阿娘。
傅徵提着剑,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随后,无声地倒了下去。
四象营来了,虎无双成了阶下囚,这是天大的喜事。
松了口气的天奎城里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死掉的女细作,和一个失魂落魄的镇戍兵。
祁禛之站在原地,注视着那一滩赤红的血迹,怔怔出神。
为什么?
怎么会?
这些问题盘踞在他的心里,可他却没有了发问的欲望,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装不进脑中。
祁禛之摇摇晃晃地走出要塞,冒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天奎镇中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娘死了,死得措不及防,死得轻如草芥。
祁禛之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袖口,最后看了看自己踩在脚下的那双鞋履。这些,好像统统都没有意义了。
45/103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