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房的馄饨应该马上就好了,”傅徵一笑,“尝尝,是我包的。”
祁禛之挑起了眉梢:“你还有这本事呢?”
王雍应声端着碗上了楼,他被碗沿热汤烫得直摸耳垂,听到祁禛之的话,忙说:“这是我家主上刚学的,杭六杭七都尝了,没有说不好的。”
“杭六杭七?”祁禛之舀起一个小馄饨,脸上挂起了一个无可指摘的笑容,“那我也来尝尝。”
毕竟,就算是傅徵让杭六杭七去马厩里吃粪,那兄弟俩怕也不会说一句难吃。
不过……
这小馄饨确实包得不错。
祁禛之看向了盯着自己不眨眼的傅徵,点了点头:“挺好的。”
“那就好。”傅徵笑了。
祁禛之越发觉得这人好哄,他尽管嘴上嫌弃着油嘴滑舌的祁二郎,埋怨着他随随便便哄人开心的习惯,可他又的的确确很受用自己回回随口说出的好听话。
就像个从没吃过糖的孩子,在尝过那一点点甜涩的味道后,便舍不得再放手了。
过去,祁禛之见过痴情的,见过痴傻的,还见过对花言巧语深信不疑要以身相许的,但却没见过如此单纯的。
祁禛之直觉意识到,傅徵绝不是因自己这简简单单的善意和哄人开心的话语而放下了一切戒备心,但他却不知该如何来深究傅徵对自己的喜欢来源于哪里。
傅将军过去策马征战四方,就算是如今提不起枪了,也不是个会春心萌动的少女。
所以,他爱的,在意的,到底又是什么?
祁禛之目光扫过傅徵苍白瘦削的侧脸,心下忽而一空。
若是来日东窗事发,他会怎么看我?他会恨我吗?祁禛之本不该在意这些,可他此刻却忍不住兀自发问。
“敦王出巡的事,你不必担心。”或许是过于空洞的表情引起了傅徵的注意,他捋了捋祁禛之的后背,和声道,“姜顺与你们祁家的案子牵连颇深,但据我所知,他和敦王殿下并不和睦,或许,等我见了敦王,还能问清一些过去不清楚的事。”
“你要见敦王?”祁禛之一愣。
“不是我要见敦王,”傅徵叹了一声,“是敦王要见我。”
“他见你做什么?”祁禛之瞬间想起了当年“阿芙萝入兴”一事。
傅徵可是在皇帝宫外跪了整整三天,只为保下敦王那颗金贵的脑袋。
敦王?
祁禛之心思一动。
他记得,那个刚嫁给傅徵不到半年便死在了将军府的金城郡主生母乃是先皇顺帝的长女虢国长公主。
当今皇帝作为一个出身不好的皇子,在京梁时,他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只有这位心地纯良的长姐。而他的儿子,同样出身不好的敦王殿下,在虢国长公主尚在世时,也曾受过姑母的许些恩惠。
细细算来,那四象营中的小郡王傅荣,竟还算得上是敦王殿下的表外甥。
如此一看,过去那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便有了由来。
金城郡主为什么会嫁给傅徵?
傅徵为什么会给敦王求情?
傅荣又为什么会扯出傅徵的旗子来倒行逆施?
傅徵为什么上了一趟通天山后忽然转性,不再提那四象营中的家贼?
其中藕断丝连的关系,被自小浸淫权贵中的祁禛之这么轻轻一拉,就分毫毕现。
过去总有人说傅徵只懂打仗,是个愚钝的武夫,对朝中诡谲的斗争一概不知、一概不晓。
可事实,却未必如此。
他娶了金城郡主,拿下了南蛮雄兵,理所当然地扶持了与虢国长公主交好的向王,也就是如今的皇帝,那个曾经从不被任何人看好的落魄皇子。
而现在,他似乎相中了敦王,要把一个同样不被任何人看好的落魄皇子再次推上帝位。
一种难言的恶感从祁禛之心头升起,在他眼中,傅将军绝不应是一个会和皇帝媾和,与皇子私通,利用女人收拢军权玩弄政治的人。
可作为大司马、柱国大将军、四境兵马总帅,傅徵他又有的是资本,有的是能力,只要他想,整个大兴都会站在他身后。
这也很容易地解释了,为什么那个曾仰慕过、信任过傅徵的孟寰会对他大失所望,甚至不惜暗度陈仓。
祁禛之不由打量起身边这个相貌清俊、气质温和的人。
他见过傅徵的锋芒毕露,通天山上激荡天地的一剑,生生逼退了慕容啸的画戟。
他还见过傅徵的运筹帷幄,定波王、“鬼将军”、孟少帅,这三个几乎执掌了整个北塞生杀予夺的男人被他调度于股掌之中。
但是……
但是他还见过傅徵的悲悯、傅徵的善良,以及,傅徵对着峪子娘娘像虔诚祈祷的模样。
在那掌管了姻缘和子嗣的天神前,他求的是什么呢?
肯定不会是权力巅峰与位极人臣,他想要的或许只有……
祁禛之顿时觉得喉头一哽。
“敦王先前与我有几分交集而已,”傅徵对祁禛之心中所想无知无觉,他和声问道,“怎么不吃了?馄饨都要放凉了。”
祁禛之笑容有些发僵,他推了推碗:“我吃饱了。”
“啊?”傅徵看着满满一碗小馄饨,“可是……”
“今夜还有一岗,我不能玩忽职守,先走了。”祁禛之拎起放在地上的佩刀,起身匆匆离开。
傅徵静静地坐了一会,低头拿起勺子拨了拨碗里的馄饨。
加了小葱和一小勺醋的汤已经凉了,油花浮在面上,散发出一股冷冷的咸腥味。
傅徵尝了一口,然后自言自语道:“还是多加醋好吃些。”
王雍守在一旁,硬着头皮赔笑:“那祁二公子真是的,主上您亲手包的,他也不多吃两口。”
傅徵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雍眼睛四处乱瞟,心中暗骂杭七最近怎么总往外跑。
“敦王今日有来信吗?”傅徵忽然问道。
“今日……”王雍小心措辞,“今日敦王殿下没来信,倒是,倒是……”
傅徵抬眼看向王雍。
王雍知趣地把后半句话憋了回去。
“拿来给我吧。”傅徵伸出了手。
王雍目瞪口呆,竟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也不知是在为谁受宠若惊。
他诚惶诚恐地递上信:“主上,看日子,应该是三月十五那天寄出京的。”
傅徵神色淡淡,接过信,将那印着“悬”字的火漆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封洋洋洒洒的长信。
然后,他随手一丢,把信扔进了火塘里。
王雍“咚”的一声跪了下来:“主上啊,这……”
傅徵漠然起身,不理会扑上前“抢救”信纸的王雍,转身下了楼。
刚被王雍暗骂不知死哪儿去了的杭七正顶着一头春雨,疾步走进后院角门。
“将军。”他一眼看到站在廊下的傅徵,赶忙快步迎上前。
“如何?”傅徵低声问道。
杭七扯下披风,搭在了傅徵肩上:“按照您所说,我和老六把天奎、天昴,还有天觜三地的要塞摸了一个遍,在其中共发现十枚毕月乌印。”
“十枚?”傅徵皱眉,“都在何人手中?”
“五枚在要塞骑督和戍边校尉的手中,余下五枚,分别在三个小都统和两个百夫长的手中。”杭七回答。
“骑督、校尉、都统、百夫长……”傅徵神色渐冷,“傅子茂这是织了一张大网。”
杭七沉声道:“将军,孟少帅知道这事吗?”
傅徵按了按额头,看上去有些疲惫:“我还没告诉他。”
“您可千万不能告诉他,”杭七当即接道,“老六去了天轸,临走前,他告诉我,二十八要塞从上到下,几乎都已被渗透,四象营中的境况只会更糟。若是被孟少帅知晓此事,他定会大发雷霆,肃清全营。消息如果传去了胡漠,北塞危在旦夕。”
“我正是有此顾虑,所以才一直压着这事。我真是不知傅子茂到底给他们许诺了什么,这些从上到下,乃至底层的小兵都会心甘情愿成为其中一员,总不可能真的是为了我。”傅徵轻叹一声,“除了你和老六,我也不知该信任谁。自从收了傅子茂的那封信,我总觉得不对劲,他似乎……似乎刻意想让我去查,刻意想让我接触毕月乌之事。我现在只怕我接触得越多,越遂了他的意。”
“这……”杭七也面露难色,“小郡王这番举动,着实是把您架在火上烤。您如今不告诉孟少帅,倘若来日孟少帅知道了,他岂不是会……”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傅徵眉头越蹙越深,“而且,此事兴许还与敦王有关,恰恰在这个时候,敦王又要巡边,身边竟还带着姜顺。”
杭七没了主意,他只能问道:“将军,这该如何是好?”
傅徵闭了闭双眼,缓了好久,才答道:“我准备给那人回封信,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事。”
“谁?”杭七愕然。
大兴皇帝谢悬,在傅徵离京回到天奎的一年多时间里,锲而不舍、持之以恒地每月送信一封,并在封口火漆上盖大印:悬。
傅徵从前从未看过一封,起初都是随口叫王雍拿去烧了。没吃熊心豹子胆的王雍自然不敢烧,他把每封信都老老实实地存在一个黄楠木的小箱子中。直到这箱子被女贼莫金金摸走,箱子里的信被祁禛之当众点破。
此后,王雍只得换个地方藏信。
但不论是杭六杭七,还是兢兢业业的王雍都很清楚,傅徵面前有个除了他自己可以,其他人都决不能提的人,那就是当今皇帝,谢悬,谢青极。
但他们三人又不甚清楚,傅徵和谢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才致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傅徵不说,当然没人敢问。
不过杭六杭七在京梁待的时间久了,也曾听说过一些没影儿的传闻。
比如,有人说当今皇帝不足加冠时,就被先帝拱手送给了北卫做质子,满朝文武,除了虢国长公主外,竟无一人反对。
再比如,孟老帅大破叱连城那年,先登兵傅小五曾在北卫万寿宫中救过一个为质的皇子,他单枪匹马挡在金羽卫前,舍命保住了这个生在长康道、长在叱连城的年轻皇子。
世人都说,顺帝死后,太极宫内乱,是傅徵力排众议,用手中的几十万大军,将向王推上了皇位,是他选择了谢悬,所以谢悬才做了皇帝。
可是,跟在傅徵身边的这些年中,杭七却弄清了一件事,当初,分明是谢悬逼着傅徵娶了金城郡主。
真的是他选择了谢悬吗?
未必如此。
“将军,”杭七惴惴不安地问道,“那您打算给,咳,给陛下写些什么?难道要将此事和盘托出吗?”
“没错,”傅徵答道,“敦王做的事到底有没有他默许都还是未可知,就算我问了,他也未必愿意告诉我。”
“是。”杭七一点头。
“对了,”傅徵突然想起了什么,“这天奎要塞里的毕月乌,不会被仲佑遇上吧?”
第38章 一位白衣公子
天奎要塞,营房通铺中。
张双嘴里叼着个馃子,慢慢悠悠地走到祁禛之身后:“你在看什么呢?”
祁禛之额角一跳,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你这铺盖太旧了,怎么不换个新的?”
“这是我阿娘给我打的铺盖,旧是旧了点,但暖和。”张双咬着馃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祁禛之抱着胳膊往上一坐:“是挺软的。”
“你明日不是要回家探亲吗?让你阿娘也给你打个。”张双吃得满嘴油香,随口说道,“你说你,还真不凑巧,怎么赶在这个当口回家。明日那犒军的钦差马上要来,你是没福一睹敦王殿下的风采了。”
祁禛之笑了一下,没说话。
他收拾好床铺,把佩刀挂到炕上,拍了拍张双的肩膀:“要不了几天我就又回来了,太康县离得不远。”
和要塞中诸人打好招呼,祁禛之顺着狭关后的小道离开。可谁知他刚要走进小道外的市集,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喊住了他。
“这位军爷,”那人笑盈盈地叫道,“请问,赵文武骑督是在这里吗?”
祁禛之奇怪地回过头,就见一个身量修长、器宇不凡的白衣公子站在自己身后,他彬彬有礼地一拱手:“我找他有事,麻烦您同传一声。”
“赵骑督今日休沐,你可以去他府上拜会。”祁禛之说完,扭脸就想走。
“军爷且留步,”这白衣公子阴魂不散似的跟了上来,“军爷长得有些面熟,不知我们之前……是否见过?”
祁禛之脚步一定,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这白衣公子。
此人不论是穿着还是相貌,都绝非凡俗,绝不是生在边关的小民。
想到这,祁禛之瞬间警惕了起来,他一拱手:“我祖籍太康县,不知这位兄台是不是也从太康来。”
白衣公子大为惊喜:“太康?还真是巧了,我确实也是太康人。”
祁禛之皮笑肉不笑道:“那想必是从前有过一面之缘,不知这位公子是太康东庭人,还是西庭人,还是南庭人?我出身中庭镇,家住八里坪。”
白衣公子神色一僵,但旋即对答如流:“我儿时离家,如今已有十载,依稀记得,祖宅是在中庭。”
祁禛之心中一乐。
这是个大聪明,他不会信口胡诌什么东庭西庭、南庭北庭的,而是顺着自己的话说中庭。因为他对太康县并不熟悉,若是真的挑选了其他几者,大概立刻就在祁禛之面前现了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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