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王傅荣,年逾二十还未袭爵,如今依旧只是四象营中的一个小小参谋。
在亲娘吊死将军府的第二年,他便改了姓,成了傅徵名正言顺的儿子。
也正是靠着他们母子,傅徵顺理成章地收拢金城郡主前夫、傅荣亲爹留在南蛮的五万雄兵。很难说,那藏在四象营中的逆贼,有多少出身于伏波将军章竣麾下。
所以,这场贼喊捉贼的戏码,傅徵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祁禛之心乱如麻,他知道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傅徵,可他却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也从未真正了解过傅小五。
被格杀在祥龙驿外的无辜村民,潜伏在宅子里数月只为要他命的楚天鹰,他们原来,都死于傅徵之手。
他们无辜吗?他们不无辜。
可傅徵无辜吗?祁禛之答不出。
孟寰没有往下接着说,他注视着祁禛之,一字一顿道:“所以,祁二郎,你知道我想请你帮我做什么吗?”
祁禛之一诧,心底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孟老帅挂印后,傅徵按理接替了他的位子。而后傅徵一路高升,从中军都督到骠骑大将军,再到大司马、柱国大将军,他是名正言顺的四境兵马总帅。
但时至今日,不论是四象营还是二十四府,见了傅徵依旧只称将军。这其中缘由,不过是因为,还有一个孟寰。
孟寰是孟老帅的独子,是四象营的少帅。在旁人看来,有他在,傅徵永远有顾忌。而有傅徵在,孟寰永远只能是少帅。
祁禛之从前不懂,而如今,也明白了许些门道。
他就听孟寰自嘲一笑:“我知道,他傅召元向来看不上我,觉得我蠢笨,领兵打仗无能,但我是真心敬佩他,信任他,他却如此辜负我。事已至此,哪怕他有千般万般理由,我都不会允许他离间四象营的计划成功。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祁禛之一咬牙,答道:“我愿意留下,做孟少帅帐下一员!”
“我不是要你留下,”孟寰打断了祁禛之慷慨陈词,他道,“我要你跟在傅徵身边,替我盯好他。”
隔壁又传来傅徵的咳嗽声,听得祁禛之莫名心焦。
他在想,傅徵怎么就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呢?
他本该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有那样多的人心甘情愿为了他前赴后继地送死,他合该被人供奉起来,永远不落神坛。
但他偏偏跑到了天奎,一个偏远穷苦的边关小镇,一个人住在冷冷清清的阁楼中,甚至……甚至羞于见人。
他真的会像孟寰说的那样,在四象营中结党营私,用冠玉十几万百姓的口粮养虎为患吗?
他可是傅徵,是祁禛之过去无比敬仰的人。
但他……也是个病病歪歪的将死之人。
祁禛之无可抑制地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意识到,傅徵是生是死,似乎都与四象营中的逆贼无关,他们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能供他们扯出义旗的理由罢了。傅徵活着,他们为了傅徵,可若是傅徵死了呢?他们又该为了谁?
想到这,祁禛之倏地从床上坐起,望着那映入窗棂的月色,阵阵发寒。
杭七听到了他的动静,不耐烦道:“这位公子,您已经烙了大半夜的烧饼了,能不能安生会儿?”
“你难道能睡得着?”祁禛之问道。
杭七在黑暗中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睡不着?”
祁禛之随口扯道:“我伤口疼。”
杭七叹着气翻身下床,揭开祁禛之肩上地裹伤布瞧了瞧:“还行,这不都快长好了吗?”
祁禛之坐着不说话了。
杭七看似粗鲁,实则心细如发,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红包:“这个,当初你落在了南门县的小客栈里,被我捡回来了,拆开看看吧。”
祁禛之迟迟没动。
杭七往他手里一塞:“是你大哥的一条剑穗,和将军给你写的一封信。”
祁禛之目光微闪,捏着信低下了头。
“睡吧,祁二公子。”杭七好心地替他拉了拉被子。
祁禛之重新躺下,闭上双眼,想强行把孟寰说的话赶出脑子。
可是,正气凛然的年轻将军好似在他耳边道:“我决不允许四象营成为被谁拿捏在手的工具,仲佑,我知你是为给兄长报仇而来。但是有傅徵在一天,皇帝就绝不会为威远侯昭雪,可若是傅徵倒了……”
若是傅徵倒了,握在他手里的兵权就会四散各处。威远侯府并未死绝,为了安抚“东山派”,祁家,会顺理成章平反,继而重新启用。
可这一切真的是由傅徵而起的吗?祁禛之扪心自问,他又有什么义务去背下所有罪过呢?
但是,威远侯又凭什么因他枉死呢?
从前被捧上神坛的人物,一夜之间,成了祁禛之心里那杆秤上的砝码。他忘却了过去对傅小五该有的、不该有的一切杂念,将那个曾笑盈盈说“我喜欢你”的人,当成了一块衬手的垫脚石。
三、四年而已,傅徵只有三、四年的光景了。人死灯灭,他怎能看到自己的身后名?
祁禛之闭了闭眼,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没有对不起他,是他自己要喜欢我的。”
傅徵咳得实在厉害,杭六起了身,为他倒了杯茶。
小客栈外传来几声鸡鸣犬吠,光洁的雪地上落下了几道麻雀爪痕。
转眼天光大亮,楼下热热闹闹地开了早市,小摊贩的吆喝声吵醒了似乎才刚刚睡着的祁二郎。
他打了个哈欠,转头发现睡在对面的杭七已经不在屋内里。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放手!”楼下传来一阵争执。
祁禛之穿好衣服,洗了把脸,从二楼连廊伸出头往下瞧。
只见杭六杭七站在人群外围,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个人牙子牵着“一串”男男女女,在客栈大堂内吆喝。
其中有位长相清秀、姿态忸怩的少年被两个壮汉夹在其中。
“这人我看上了,准备带走,你有意见?”那壮汉质问人牙子道。
人牙子呵呵一笑:“带走……得付钱嘛。”
“付个屁钱!这人是我家殿下买走的,如今被你捡着了,你倒来问我讨要钱了。”那壮汉“唰”地拔出腰间尖刀,“给还是不给?”
站在楼上的祁禛之认了出来,说话的壮汉正是虎无双的手下,“三白眼”破落汗铎努,而那被拴着铁链子的少年,则是伺候虎无双的小倌,银月。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祁禛之见此,当即就想下楼。
“回来。”这时,隔壁的门“吱呀”一下开了,傅徵的声音从祁禛之背后传来,“怎么什么热闹都要去凑?”
祁禛之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就见傅徵扶着门,眉头微皱地看着自己。
“将军,我……”
“嘘!”傅徵赶紧打断了他,“胡喊什么呢?”
祁禛之自知失言,忙闭上了嘴。
“破落汗铎努认得你,你少过去添乱子。”傅徵的脸色看上去比昨日还要糟糕,他没什么力气,也没劲多说话,只随口嘱咐了一句。
但祁禛之却立刻道:“可是那银月无辜,若被破落汗铎努捉走了,虎无双的手下肯定不会善待他。”
傅徵不管什么“金月”、“银月”的:“一会儿就要上路了,你难不成还要跟上去,在一堆山匪里,给卖身的小倌伸张正义吗?”
“卖身的小倌怎么了?小倌也是人。”祁禛之下意识接道。
说完,他就后悔了。
五哥是五哥,傅徵是傅徵,有些话他在五哥面前说得,在傅徵面前,却未必说得。
但傅徵也是五哥,他听了祁禛之的话,转过头,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我……”祁禛之哑言。
傅徵好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开口说道:“我现在身上也没钱,你不如下去叫杭六杭七把破落汗铎努和那人牙子都杀了,一劳永逸。”
“将军,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祁禛之刚想解释,就被傅徵一摆手打断了。
他扶着门,想挪步回屋,可谁知刚走两步,人就跪了下去。
“哎!”祁禛之吓了一跳,赶忙冲上前,半扶半抱着把人弄到东床上。
傅徵支着矮几,避开了祁禛之来按自己腕脉的手,从包袱里摸出了一条禁步,递给了祁禛之:“去吧,杭六杭七在底下呢。”
祁禛之捧着禁步,有些难为情。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小声说道:“多谢将军。”
虎无双被贺兰铁铮捉去后,手下树倒猢狲散。不少谋士军师逃去了塞外,还有不少,比如破落汗铎努等人,留在了冠玉。
但留在冠玉不等于有好日子过,官府的通缉令还没来得及张贴,孟寰手下的四象营就已乘胜追击,在贺兰铁铮手底下捡漏,抓了不少企图蒙混过关的匪宼。
破落汗铎努本不想大张声势,他打算着在冠玉将身上物件变卖完后,逃去高车。但不凑巧的是,撞见了落到人牙子手里的小侍候银月,以及正要回天奎的傅徵本人。
祁禛之拿着傅徵的禁步,从人牙子手里换来了哭哭啼啼的银月,杭六杭七拦下了欲夺门而逃的破落汗铎努,等来了天轸镇里正和要塞骑督。
这本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如果……没有那银月非得对祁禛之以身相许的话。
第33章 我错了
小小一间客房里挤了足足五个人,傅徵时不时咳嗽两声,杭六杭七面无表情,祁禛之一脸尴尬。
对了,还有躲在他身后,偷偷打量傅徵的银月。
“傅将军。”他蚊子哼哼似的叫道。
傅徵倚在小几上,看着这抱着祁禛之胳膊,哭得楚楚可怜的少年:“你认得我?”
银月点点头:“殿下告诉我过我。”
“还殿下呢,你家殿下现在估计在给贺兰铁铮当马奴呢。”杭七嗤笑道。
傅徵扫了一眼杭七,杭七知趣地住了嘴。
“我记得你很怕我。”傅徵说道。
银月哆嗦了一下,又往祁禛之身后缩了缩:“小奴,小奴不怕您。”
“那你躲什么?”祁禛之总觉得这人一直往自己身上窜的模样不太好,尤其是在傅徵面前,他把银月提溜出来,往前一推,“好好回将军的话。”
这少年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在傅徵面前把一条好好的人站得转出了三道弯。
“你叫……银月?”傅徵问道。
少年“嗯”了一声。
“虎无双身边,除了你,还有跑出来的侍候吗?”傅徵问道。
银月觑了傅徵一眼,犹豫着开口道:“还有满月、新月、弦月、勾月……”
“行行行,”杭七打断道,“怎么都是月亮?这虎无双是打算奔月还是……”
还是什么,那山大王的温柔殿里还有个画月宫呢,祁禛之默默腹诽道。
他看向傅徵,傅徵倒是神色无异,只是杭六杭七两人一个看天,一个望地。
“你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见没人讲话,祁二郎赶紧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银月小声哼道:“我家在南朔,当年城破时,和家人走散了……”
一听这话,众人瞬间明白了这少年为何害怕傅徵了。
南朔,北卫旧城,十三年前,傅将军做孟老帅的马前卒,一举破了这座据说千年不倒的堡垒,将躲在城中的北卫皇室遗老一网打尽。
其间平民多有损伤,流亡失所者不计可数。
而凑巧的是,银月也是其中一员。
傅徵看着他,没说话。
杭七不得不开口了:“将军,这人留不得。”
祁禛之一听“留不得”三个字,顿时紧张了起来:“将军,他并无恶意,也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您……”
“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不就晚了吗?”杭七幽然道。
他是在说楚天鹰。
银月本就善察言观色,见杭六杭七竟是想直接“处置”了自己,顿时慌张起来。
他“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爬到傅徵脚边:“将军,我,我没有歹意,我也不想害您,小人只是……只是……”
这少年一咬牙,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小人只是倾慕白公子,想留在白公子身边,伺候他照顾他,还请将军恩准!”
完了,这心里话还不如不讲,祁禛之抽了口凉气。
可谁也没想到,这话一出,傅徵倒是来了兴趣,他看向银月:“你喜欢白公子?”
少年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你愿意伺候他?”傅徵又问。
银月寻摸出了一丝转机,他忙道:“小人愿肝脑涂地,忠心耿耿地留在白公子身边,白公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哪怕是……”
“我不用人伺候!”祁禛之大叫,“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我,我是将军的护院,是将军房里的下人,用不起伺候人的奴婢,你,你另谋高就吧!”
见那祁二郎一副生怕被人玷污了的模样,银月好像当头被人浇下一桶凉水,眼圈都红了。
“罢了,”傅徵宽宏大量道,“白公子,既然人家这么留在你身边,你不如就收下吧。他孤苦无依的,也挺可怜。”
这话说得感人,银月不由小声啜泣,可祁禛之却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里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来。
他不愿我收下这人,他吃醋了,祁禛之兀自想道。
心思玲珑的祁二郎揣摩上意,把上意揣摩得歪出了十万八千里。
但既然主上都发话了,人也就算收下了,祁禛之只好硬着头皮拱了拱手:“多谢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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