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轸?滦镇?”祁禛之飞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冠玉郡图,顿时大喜,“天轸离这里不远啊!”
“是不远,”那伤兵慢悠悠道,“但天轸后头就是通天山,四象营是去剿匪的。小兄弟,今早你没醒,不知道,那位长得斯斯文文的傅将军刚手起刀落杀了十几个混进乱民里的通天山细作,尸体还在外面停着呢。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
祁禛之抱着小驿卒给自己准备的包袱,转头看向院中。
一排尸体整整齐齐地摆在廊下,举着火把的镇戍兵正在往上浇火油。其中,那个曾好心给他换夹袄的老头也静静地躺着。
“他不是通天山下的村民吗?”祁禛之怔怔地问道。
“身上文着虎头的都是细作,谁管他是不是村民……”伤兵咕哝道,“傅将军日理万机,难道还要挨个去审吗?”
祁禛之黯然,他穿好外衣,挎上包袱,冲一直照料自己的小驿卒拱了拱手:“多谢小兄弟,我先行一步了。”
夜色渐沉,祁禛之牵着马,独身离开了祥龙驿。
他站在官道岔口,回身远远望着要塞堡垒上的漫天烽烟,忽然不想走了。
回去做什么?继续待在那座小小的宅子里,当那混吃等死的护院?守着那病病歪歪的人等他咽气吗?
想起暖阁里的傅小五,祁禛之顿时头大,他一面想着再也不要回去见他,一面又忍不住担心,万一战火波及天奎,他一个病秧子,跑得及吗?
更何况……
更何况杭七可是说过,进四象营这事,是他主上托了好几道关系才办成的,若是自己灰溜溜地回去了,岂不是要丢人家的脸?
心思已定,祁禛之跃上马背,一拉马缰,朝着那天轸要塞的方向奔去了。
要塞下,高耸的闸门随着一声巨响,缓缓升起,排排火把点亮了狭长的入关通道,在通道那头,一个高大的年轻将军正不停踱步,似乎,在等待谁。
“来了。”他的副将低声道。
这年轻将军瞬间抬起头,目光如炬,望向远方。
不多时,一道牵着马的身影出现在了狭关那头。
是傅徵。
“少帅,你……”副将闻简正欲开口,就见那四象营的主将,老帅孟善的独子孟寰,登时攥紧了手中的马鞭。
他快步上前,不像是来接人的,更像是去揍人的。
“少帅,这两侧城道上都是镇戍兵,您可不要出言不逊,让外人听去了。”闻简追在孟寰身后,一路急声说。
孟寰充耳不闻,刚一走到傅徵面前,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往上一提:“你居然真敢来?”
傅徵比孟寰矮了小半头,被这么一拎,不得不仰起脸看他:“伯宇……”
“闭嘴!”孟寰双眼赤红,一声怒吼冲口而出。
“少帅,少帅……”闻简赶忙上前劝架,“上面的弟兄们要听见了……”
孟寰狠狠一放手。
闻简尴尬地笑了笑,抱拳行礼道:“傅将军。”
傅徵理了理衣领,冲他一点头,把马缰交了过去。
闻简立刻点头哈腰地牵过马,加速离开了自家那炸药桶似的主帅。
“战事如何?”傅徵越过孟寰,当做方才的剑拔弩张不存在。
孟寰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把那句“要你管”咽进了嗓子眼,憋着气答道:“虎无双带着人退回了通天山,他押着枫山驿里的驿卒和不少平头百姓,一定要见你一面。”
“见我?”傅徵走在前面,随口回了句,“有意思。”
“有个屁意思啊?少跟老子打哑谜!”孟寰嚷道。
傅徵脚步一顿,孟寰一个没留神,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你……”
“古铜台你损了多少人?”傅徵回身看他。
孟寰定了定,答道:“不到一百。”
“虎无双呢?”傅徵又问。
“约莫二百。”孟寰有些脸红。
傅徵动了动眉梢,转身继续走。
孟寰忽然觉得丢人。
十年前,在老帅孟善挂印后,孟寰被他指在傅徵手下做副将。那时的孟寰初出茅庐,一身毛里毛糙的坏毛病,被傅徵这从底层爬起来的老将练得心服口服。
他年轻,追在傅徵身边,时而觉得自己再过半辈子也比不上那人的能耐,时而又心思澎湃,恨不能一步跨越多年鸿沟,狠狠压在傅徵的上头。
三年前,傅徵回京受封,被猜忌多疑的皇帝留下,四象营便顺理成章地交到了孟寰手中。
他本以为自己能扛着傅徵的名号,把那常胜不败的战绩一路推到顶峰,却未承想,到头来为了他重新出山的亲爹和十八位主将一起,折在了饮冰峡。
孟寰想恨傅徵,可他更恨他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金玉其表。
“不用自责。”傅徵不需看孟寰的脸,就知他心里在想什么,“虎无双虽说只是个山匪,但不是莽夫,手下又有一群忠心耿耿的谋士,你若一意孤行要和他硬碰硬,自然不行。”
孟寰被他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
“闻简有没有跟你说过,与其直接赶尽杀绝,不如先把人困在古铜台,以此为要挟,与虎无双谈判,要他放人?”傅徵偏头看孟寰。
孟寰没点头,也没摇头,只一言不发。
傅徵就当闻简说了,于是笑了笑:“你应该听他的,不然,也不需要把我请来,白白给自己找气受。”
孟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看了一眼傅徵,言不由衷地承认道:“这次是我失察。”
傅徵并没有责怪他,只道:“带我去议事堂吧。”
天轸要塞不算大,但堡垒仍傍山修建了足足七层,议事堂就在第七层,站在青石堆起的墙垛下,正能仰头看见烽火燧上的硝烟。
傅徵进门时,白虎、玄武两帐下的十四位主将都已候在了屋中。他们一见傅徵,齐刷刷地跪了一片,直呼“拜见大司马”。
傅徵抬脚一踹正跪在门边的少年将军:“再领着他们胡闹,小心我给你大哥告状,让他来收拾你。”
那少年一扬脑袋,瞪着双水灵灵的眼睛笑道:“我大哥在滦镇呢,你快去啊!”
这位正是“三朝宰相”吴忠归的小儿子,吴瑛的幼弟,吴琮。
傅徵一拍这少年扬起的脑袋,笑骂道:“都赶紧给我滚起来,少整这些虚的。”
主将们大笑,其中有两个相熟的拉过傅徵,把人上下打量了一遍:“你怎么瘦这么多?皇帝老儿克扣你饷银了?”
傅徵笑而不答。
这屋中有一大半的人他都不大认得,大抵是饮冰峡一战后,被提上来填补空缺的新人。
想到这,傅徵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看了眼站在人群之外的孟寰,开口道:“少帅,脾气闹完了,可以来讲讲战况了吗?”
第23章 把水搅浑
若非实在没办法,孟寰是绝不会写信给傅徵,要他回来主持大局的。
可眼下这般情况,孟寰着实没了主意。
虎无双扣着人质,收兵回了通天山,与四象营遥遥相望。
那通天山一侧狭长,面朝滦镇,易守难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另一侧陡峭,光秃秃的石壁正对金央部族,成了一道天然堡垒。不然,四象营又怎会让那自封的“定波王”在民间逍遥快活好几载?
孟寰虽说鲁莽,却不痴傻,他清楚自己决不能盲目攻打通天山。但不打通天山,皇帝亲手签下的剿匪令怎么办?那些不光有朝廷命官,还有平头百姓的人质怎么办?
孟寰纠结了整整一夜,到底没忍住,把信递到了傅徵手上。
这是他最讨厌的人,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沙盘前,整个四象营的主心骨正盯着通天山的地形图沉思,孟寰站在他身旁,按捺不住问道:“打吗?”
傅徵看他:“打什么?”
“通天山啊!”
“你觉得能打吗?”傅徵真诚地看着他。
孟寰不敢回答了,生怕傅徵在自己属下面前驳自己的面子。
傅徵叹了口气:“虎无双料定了我们不会打,因为他比在座各位都清楚,四象营打不上去。”
“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看着那山大王把手上的人质全杀了祭天吧!”孟寰急道。
余下的十四位主将听到这话,也不约而同地看向傅徵。
傅徵却又不说话了。
孟寰脾气急,他恨不能拎起傅徵,好好抖一抖这人,让他把该讲的不该讲的全抖出来。
“急也没用,”在孟寰准备嚷出下一句话前,傅徵开口了,“虎无双现在最期待的,就是你带着人上去送死。”
“那你说怎么办?”孟寰被他磨得没脾气。
傅徵抬起头,环视四周:“那位‘定波王’不是想见我吗?如此,我去见见他好了。”
一众人面面相觑。
傅徵笑了一下:“但我记得,虎无双并没有说他要在哪里见我,少帅,你不如修书一封,送到通天山门口,去征询一下人家的意见,看看……我们是在他的通宝大殿里会面,还是在天轸要塞里会面。”
“你……”孟寰瞪大了眼睛。
“好了,快去吧。”傅徵轻快地说。
吴瑛的幼弟吴琮忍不住开口:“傅将军,您真要去见那山大王啊?”
傅徵寻了个矮床坐下,把小几上被孟寰扒得乱七八糟的战报分门别类摆好:“既然他这么想念我,见一见,也未尝不可。”
“但是……”
“行了,既然傅将军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孟寰打断了吴琮,冲围在左右的主将们道,“先散了吧,我命闻简修书。”
众人依次离开,偌大一间议事堂便只剩下孟寰,和坐在小几后的傅徵了。
“我把帅帐让给你。”孟寰硬巴巴地说。
傅徵支着头,随手翻看战报:“不用,我在这里坐一夜就行。”
孟寰站着没动。
“子茂怎么没来?”傅徵不看他,随口问道。
“你那便宜儿子在滦镇。”孟寰回答。
傅徵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诶,那杭六呢?也在滦镇?”
“哦,他,那个……”孟寰顿了顿,“我把他安排去校练场了。”
傅徵忍俊不禁:“你就这么恨我?连我身边的人都要丢到一边,眼不见心为静?”
“我……”孟寰本想强词夺理解释一番,可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破罐破摔道,“我就是恨你,怎么了?”
“没怎么。”傅徵摇摇头,继续看战报,似乎这奔波的一天让他疲惫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孟寰又站了半晌,眼看着傅徵累得栽头,他才不甘心地开口问道:“你没什么想解释的吗?”
傅徵眨了眨眼睛:“解释什么?”
“那,纸,战,令。”孟寰咬着牙,一字一顿。
傅徵“啊”了一声,身体缓缓靠在了圈椅上。
“你没什么想说的?”孟寰压着性子,眼尾渐渐泛红,“我爹,肖叔,小安,还有三千多条人命,傅召元,你不想给我一个解释吗?”
傅徵静静地坐着,目光被烛火映得幽深又无情。
看上去,凉薄得让人心寒。
“好,好!”孟寰连说两声好,他怒极反笑,“傅召元,我等了你三年,就为了一个解释!我告诉我自己,你哪怕是编出一个弥天大谎来骗我,只要你肯说,我就肯信!可你,可你竟连句谎话都不愿说!所以,不管是四象营,还是我爹,你师父,你的袍泽兄弟们,都不过是你傅大将军追名逐利路上的一块垫脚石,对吗,大司马?”
“大司马”三个字好似根引子,登时炸开了两人之间最后的忍耐。
傅徵猛地一拍小几,震得满桌战报狠狠一颤,他提声道:“孟伯宇,你闹够了没有?”
孟寰大笑:“我闹?我真想闹得全天下皆知,你傅徵就是个薄情寡义的小人,就是个欺师灭祖的奸佞。可是你知道吗?我不能,我不能让全天下看清你的面目,我还要冠冕堂皇地维系着你的脸面!我才是最可笑的人!”
傅徵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藏在袖笼里的手已抖如筛糠。
“滚。”他吐出一个字。
孟寰无动于衷。
“我叫你滚!”傅徵抓起桌案上的砚台,砸向了孟寰。
孟寰一身玄铁甲,撞得砚台四分五裂。他嗤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傅徵晃了晃,身体瞬间一垮。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
“将军?”是杭六。
傅徵抬起头,眼光有些迷离。
杭六先是一怔,随后一步跨上前,扳过傅徵的肩膀,又气又急:“你吃药了?”
傅徵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问你,你是不是又吃那个药了?”杭六的声音都在发抖。
傅徵缓慢地抬了抬嘴角。
杭六一把抓起他放在地上的问疆,拽着傅徵就要走:“回天奎。”
“回什么?”傅徵无奈,“老六……”
杭六瞪着他:“将军,你疯了吗?”
傅徵按了按眉心:“还行,目前神智清醒,一切良好。”
“将军……”
“行了,”傅徵轻叹一声,“你联系上老七了吗?今早在祥龙驿,我只见到了祁二郎一人,他身上带着老七的千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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