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徵的侧脸藏在黑沉沉的屋中,叫杭六看不清神色,他只听那伤得坐都坐不直的人轻声道:“你不用操心,我来处理。”
一切没出傅徵所料。
在那场大火烧进驿舍前,乔泽找到了手持令牌的杭七和祁禛之,他带着两人顺密道离开,堪堪躲掉了闯入驿舍搜查的通天山匪宼。
而虎无双扣下了枫山驿的所有人,但却没有轻举妄动,他在等,等待四象营的动向。
这位占山为王十一年的“北卫遗孤”并非智谋不足的莽夫,他游刃有余,似乎料定了自己一定能得手。
又是一个深夜,杭七带着祁禛之摸进了南门县中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次,谁也不敢声张。名副其实的傅将军亲兵带着初出茅庐的落魄公子哥,在风云诡谲的边关,悄无声息地落了脚。
直到这时,在外漂泊了整整两日的祁二郎才发现,他似乎把祁敬明留给他的香盒落在天奎了。
“主上?”王雍掀开里间卷帘时,傅徵正在喝药。
没了杭六杭七,这宅子里无人供傅将军耍小性子,他自然也不需要人连哄带逼,一碗苦药顺利地灌进了嗓子眼。
王雍蹭到傅徵近前,从怀里摸出了一支小信筒:“这是今日上午,赵护院拿给我的,我没敢拆。”
傅徵看了一眼,皱起眉:“哪里来的?”
“哦,一只小鸟送的。”王雍说完,自觉这话听起来有些不着调,因而又立即加了一句,“一只小鸟送到了赵护院的房中,但这信筒上刻了一个‘白’字。”
傅徵抽走信筒,语气不善:“丢三落四,你去他房里,找找有没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香盒,找到了拿来给我。”
“是。”王雍应声离开。
信筒不过食指大小,里面却卷了厚厚的两层薄纸。
傅徵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替祁禛之拆了这封来自祁敬明的家书。
正当傅徵举棋不定时,王雍回了暖阁,为他送来了祁禛之落在枕下的那个小香盒。
“主上,”王雍小心说道,“其实昨日那小鸟就送来过一封信了,赵护院拿来给我时,我没在意。刚刚主上您一提,我便回房把昨日的那封信找了回来……给您。”
傅徵接过,见信筒处明显已被人拆了封:“你看了?”
“我,”王雍不敢在傅徵面前编瞎话,他只得回答,“我只当是什么不重要的东西,所以打开看了一眼,没,没敢……”
傅徵扫了王雍一眼,王雍知趣地闭上了嘴。
“你给敦王殿下的信寄出去了吗?”傅徵只读了一行信,便开口问道。
王雍一哆嗦:“什么?”
傅徵不紧不慢地折好信,把祁敬明给祁禛之的嘱托放到了一旁,他冲王雍笑了一下:“若是敦王殿下知道,威远侯府的祁二公子被我收留了,我不会再宽忍你。”
王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殿下,殿下不知,小的,小的还没来得及送出消息……”
他不敢去问傅徵是怎么知道自己一直在暗中联系敦王谢裴的,更不敢撒谎装傻。毕竟,敦王远在天边,而近在眼前的傅将军可是真的会下死手杀人的狠厉角色。
“滚吧。”傅徵懒得与他深究。
王雍千恩万谢,屁滚尿流地跌出了暖阁。
待王雍一走,傅徵的脊背立刻垮了下去。
他按着肋上的刀伤,头脑一阵昏沉。
祁敬明的第一封来信是嘱咐祁禛之,要他冠玉放粮一事莫要再插手,直接将第二封信呈给傅徵便可。
而那第二封信中,祁敬明详细说明了吴瑛查来的现状。
被派往冠玉的发运使李绛曾是吴瑛同窗,两人二十年前一起拜在了当世大文师弘善先生门下,也算是个朗月清风的人物。
他本抱着赈济灾民之心来到冠玉,谁知此地水深似寒潭,赈济粮层层拨下,层层削减,除了郡治以外,只有屏山亭与南门县收到过些许微薄的粮草。
那么,剩下的粮草去了哪里?
三个触目惊心的字撞进了傅徵眼里。
四象营。
冠玉上下,从拨发粮款,到地方接收,中间转手数回,连李绛都说不清,那些流向四象营的粮草是谁在暗中运作。
作为不受二十四府所辖的直隶大军,整个四象营的饷银、粮草,都是由兵部直接呈递,在皇帝核批后交由门下省审阅的,最后还要盖上傅徵的大印。其间一环,都不可出岔子。
所以,他们要那拨发给百姓的赈济粮做什么?
整个大兴最宽裕的军费都砸在了四象营上了,难道孟少帅能揭不开锅?
傅徵眼前阵阵发昏。
他再次压下胸口泛起的腥气,从榻下摸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盒子里整齐摆放着四枚药丸——若是算上最左边的空缺,或许应当算是五枚。
曾在疆场上杀伐决断的傅将军没有犹豫,他拿起一颗,仰头咽了下去。
“来人,”傅徵平静地说,“给我备马。”
第21章 一场混战
小客栈被褥轻薄,冻得祁禛之半夜打抖。
他披上外衣起身,点了盏灯,缩在灯下取暖。
等了片刻,杭七也凑到近前,嘴里不住地呼着寒气。
“也不知道枫山驿现在怎么样了……”祁禛之忧心忡忡。
“用你小子操心?这个点儿,四象营估计已经杀过去把那山大王给荡平了。”杭七哼道。
“那山大王看起来不是个善茬,四象营可千万不要落进圈套了。”祁禛之还是放心不下。
杭七笑了:“你小子还没进四象营呢,就开始琢磨这个了?等你进去了,不得把孟伯宇请下去,自己坐上当少帅?”
祁禛之白了杭七一眼:“你真是没心没肺,那乔驿使舍下一条命,也要送我们离开,你竟然一点都不担心他,真是……”
“担心有用吗?”杭七一拍祁禛之的脑瓜,“我又不是傅将军,天天担心完这个担心那个。我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把你送去四象营从军,让孟伯宇那小子好好收拾收拾你,省得在我们跟前碍眼。”
“你跟……孟少帅很熟吗?”祁禛之奇道。
“不跟你说了吗?我是傅将军的亲兵。”杭七一扬眉,“当年在塞北,我揍孟伯宇,他可是不敢还手的。”
祁禛之“嘿”了一声:“既然你是傅将军的亲兵,那你家主上是谁?难不成,那病病歪歪的人就是傅将军?”
“说话注意点吧你,”杭七又是一巴掌拍在祁禛之的后脑勺上,“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两人缩在屋里说闲话,耳朵却听着窗外。
这南门县并不太平,此地离四象营驻地相当远,再往西就是高车部落,里面鱼龙混杂了不知多少逃出要塞的大兴逆贼、北卫余孽,年年都不安生。
杭七曾跟着傅徵出过一次南门县,关外黑市之景仍刻在他心里。
当然,也正是如此,杭七才会带着祁禛之跑到南门县落脚,在他看来,虎无双可不会轻易跑到这里来碰运气。
只是可惜,杭七想错了。
深夜,一小队来路不明的人马顺着南门县城墙下那年久失修的沟渠溜进了这座冠玉最西的小镇。
一个在傍晚时分目睹了祁禛之与杭七进店的老妇坐在巷子口,为那为首之人指明了去路。
就在客栈小桌上那盏不长不短的蜡烛即将燃尽时,他们破门而入了。
“嘭”的一声,杭七横在门口的长椅被人一脚踹翻。
祁禛之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拽起,丢到了一边。
“快走!”杭七拔刀出鞘,挡在了祁禛之面前。
“七哥!”祁禛之惊道。
他话声未落,只听“当当”两声,前后门窗被千金线打断,杭七抬手拍了个引子在祁禛之的双肩上。不等他喊疼,这暗器长线瞬间收拉,拽着祁二郎飞向窗外。
“不要——”那声音散在风中,跌出了客栈。
这时,一声桀笑响起,一个身材高大、身着短打的壮汉出现了杭七眼前。
“别来无恙啊,”这人吊着一双三白眼,笑意盈盈地叫道,“义渠豹。”
杭七一震,握紧了手中的刀。
一天后,守在枫山驿的虎无双撤了兵,撤兵前,他将驿使乔泽斩于马下。
又过一天,四象营拔军,直奔十八里盘外的北卫古铜台旧址,出其不意地偷袭了埋伏于此的三千通天山匪宼。
虎无双气急败坏,放出话来,说若是傅徵不出面见他,他就要将余下人质悉数斩首示众。
此事一路传回京梁,第二日朝堂上,当今皇帝谢悬应下了剿匪的军令。
祁禛之就是这么逆着北上西去的人流开始往回走的。
他在南门县外的小驿中听到了四象营拔军的消息,至于如今四象营在何处,祁禛之不知,也没有门路去探知。
不仅如此,事发突然,眼下不论是令牌还是手谕,都在杭七身上,就连傅徵给他的那枚红包,都不慎落在了客栈中。
除了勾走他的那两根千金线。
只可惜塞北之地缺医少药,祁禛之不得不扛着金钩打穿的血窟窿,躲避随时可能会出现的通天山匪宼。
眼下,除了回天奎,他别无去处。
在南门县漂泊了三天,趁着四象营偷袭古铜台,祁禛之随乱民一起,混进了来时路过的祥龙驿中。
在冠玉,祥龙驿算是出塞第一驿。此处不像枫山驿中只有区区几个府兵把守,祥龙是个背靠天浪山山尾的小镇,地势险要,驻扎着将近一百个屯田兵和五十多名镇戍兵。虽说比不上天关要塞,但一旦驿舍落闸,饶是胡漠铁骑来了,也得攻上三天。
祁禛之在驿卒处领了被褥,靠在廊下看着镇戍兵放了闸门,这才安心地一头昏死过去。
他本抱着在军中建功立业的心思离开天奎,可谁知还不到七天,便出师未捷,差点折在半路。
还赔上了一个杭七。
祁禛之并不喜欢杭七,在那座宅子里朝夕相处时,他甚至有些讨厌此人。可真当遇到事,那人把自己挡在身后,而自己无能为力时,祁禛之忽然恨起了自己。
他无法控制地想起了大哥洒在自己头上的血,跪在自己脚边的萧夫人和白娘,还有被没入奴籍的姐妹姑侄。已经大半年过去了,他依旧一无所成。
祁禛之,祁二郎,怎么还是那个在京梁桐香坊里寻花问柳的废物呢?
昏昏醒醒的梦里,祁禛之无力地想道。
“醒醒,醒醒?”睡到半夜,祁禛之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脸。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面容枯皱似陈皮的老头,这老头手里端着碗茶,正欲往他嘴里灌。
“我……”祁禛之本想开口,可嗓子却哑得说不出话。
“你伤口发炎了。”这老头好心道,“起来喝点茶吧。”
祁禛之用右臂支起上身,接过那碗淡如白水的茶一饮而尽:“现在,咳,是什么时辰了?”
“子夜,”那老头回答,“刚打过更。”
“多谢。”祁禛之揉了揉脸,觉得好受许多了。
“换件褂子吧,”好心的老头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一件灰扑扑的夹袄,“你身上那件,都被血浸湿了。”
祁禛之没有推辞,他脱掉出门时穿的那身圆领青色长袍,裹上了那老头的灰布夹袄。
还挺暖和,祁禛之心里叹道。
“你肩上那伤,得处理一下,等会驿舍郎中来了,叫他瞧瞧。”老头说道。
祁禛之感激不尽,他不由问道:“老伯,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那老头一把破锣嗓子,笑起来时皱纹几乎能把双眼淹没,他笑了两声,答道:“从通天山下的小村子里来。”
“通天山?”祁禛之愣了,“那不是……”
“是啊,”这老头给自己也倒了碗茶,“定波王的手下在古铜台遭了埋伏,山上乱成一片,我们趁乱逃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祁禛之没有怀疑这老头的说辞。
“你呢?”老头问道,“你从什么地方来?”
“南门县,”祁禛之没遮掩,“遇到通天山的山匪了。”
“你肩上的伤,就是山匪打的?”老头好奇。
祁禛之无奈一笑:“不是山匪还是能是谁?”
老头笑了笑,抱着褥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
借着月色,祁禛之看到,这老头的后脖颈上,文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虎头。
虎头?
但还不等祁禛之细看,闸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镇戍兵匆匆忙忙跑进驿舍,高声喊道:“全部人马,立刻退入内堂,快!”
这话好似平地炸雷,让睡在廊下的乱民们纷纷惊醒。
祁禛之不得不抱着被褥,跟随他们一起,钻进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内堂。
正在此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乱民中响起:“动手吧。”
下一刻,只听“唰唰”几声,刀剑光影一闪,惊叫声响起,已有人见了血。
这座原本应当密不透风的驿舍,已不知在何时,混进了通天山的细作。
遥远的天浪山山尾,明月一角被乌云遮蔽,只露出一点微末银光,照着行将被鲜血染红的大地。
咚!咚咚——
似乎在更远的地方,有战鼓雷动。巍巍震颤自脚下传来,绵长的号角声响彻云霄。一把把明火在数个天关要塞燃起,层层叠叠的堡垒围墙上,镇戍兵拉弓引箭,对准了堡垒下黑压压的大军。
一个身着铮亮玄铁甲、高大威严的年轻将军立于阵前,高举长枪:“通天山的小贼们,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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