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终年刮着白毛风的峡谷中,数万大军狭路相逢。那一日,传闻是塞外将士的招魂之音“金女嘶鸣”响起,漫天大雪随着战鼓雷雷声降下。
重新披挂上阵的孟老帅被北卫旧部统帅魏荻一箭射下,乱枪穿胸而死。
四象营中十八位主将命陨此地,连尸身都没能被捡回,只剩支离破碎的残躯和遍地散落的兵器一起,掩埋在深深大雪下。
那一日,所有天奎城中的百姓都隐约闻到了一股不详的血腥气。
李显不愿再回想饮冰峡一战,他摇了摇头,叹道:“老楚也是个苦命人,据说,他当年是孟老帅帐下的老军医,身边就那么一个儿子,也送进了四象营……可惜,可惜啊!”
赵兴武也跟着直摇头:“罢了,不提那些事,免得叫老楚回来听到闲话,走走走,吃馄饨去。”
“在长亭,人们喜欢吃笋厥馅的馄饨,小小一个,里面裹着笋丁,咬上一口,能吃出笋汁的味道。”祁禛之往碗里加了一勺小葱,又添了半勺醋。
“笋汁是什么味道?”傅徵好奇。
“就是……”祁禛之努力措辞,“就是春天下过雨,地上泛起的那股土腥味,和着一股淡淡的清甜。”
傅徵想象不出。
“你去过长亭吗?”祁禛之问道。
傅徵笑了:“没有。”
很多年前祁奉之问过他同样的话,当时傅徵的回答是,长亭又不打仗,我去长亭干什么。
如今祁禛之再问,傅徵已会从善如流地反问:“长亭是什么样子的?”
祁禛之轻叹了一口气:“长亭啊……”
有雕梁画栋的精致小院、小桥流水的远近村落,还有终年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的青黛色丘陵。
那是文人墨客的故乡,也是西江往东的画中山水。
长亭百年不出一个武将,唯一扛着长枪走出长亭的,只有祁氏一族。
祁禛之在幼时回过两次老家,他对长亭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一碗笋厥馄饨。
傅徵大概也对笋厥馄饨很感兴趣,他支着头,还想听祁禛之接着往下讲。
祁二郎看着傅徵那双发亮的眼睛,想起莫金金那句“权当是哄人了”,不由神使鬼差地说:“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回长亭,那地方……和塞外完全不同。”
傅徵被这话晃了神,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第15章 可曾有过心悦之人
几声锣响,不远处的胡戏班子开张了,三个身着胡漠长袍的外族美人蒙着面,身姿袅娜地从帷幔后走出。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有个半大小孩从祁禛之身边跑过,一把拽下了他挂在腰间的钱袋子。
“哎!小偷!”祁禛之大叫。
胡戏班子外摩肩接踵,那小孩眨眼间便钻进人海,不见踪影了。
祁禛之气得直咬牙,正想越过人群追上前,谁知这边傅徵一推碗,错身躲过几个来往的小贩,一闪往反方向去了。
“你要干什么?”祁禛之急忙去拉傅徵。
可那一向走路慢吞吞、说话慢吞吞的病秧子竟动作极快,扬起的袖口擦着祁禛之指尖一晃,消失了。
祁二郎一惊,生怕那吹阵风都能倒的人被那些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们挤坏了,他一面丢下身上仅剩的两个铜板给馄饨摊老板,一面沿着刚刚傅徵离开的方向追去。
但还没跑两步,就见傅徵一手拎着被偷的钱袋子,一手提溜个小孩,从处不起眼的小巷口走出。
祁禛之舒了口气,上前忍不住埋怨道:“一个钱袋子而已,你若是再跑丢了可怎么办?”
傅徵却觉得他这话好笑:“我怎么会跑丢?在天奎城里,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去。”
祁禛之抿了抿嘴,拿过傅徵递给自己的钱袋子:“看不出来,你这捉贼的本事倒不错。”
傅徵一笑,抬手一拍那小孩的后脑勺:“以后不许干这种勾当了,听见没?”
那小孩顶着个花脸,嘴角还沾着点白糖,可人又长得瘦小可怜,像个钻进米缸里偷吃的小老鼠。
他扣着手指,嘟囔道:“我饿……”
祁禛之叹了口气,从钱袋子里摸出贯铜钱:“给你压压岁,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从傅徵手中挣脱,扭脸跑到了一个小娘子的身后。
祁禛之一看,笑了:“哟,这不是阿金姑娘吗?”
之前溜进内宅偷东西的小女贼,莫金金,正围着条破布围裙,在一个面点小摊旁忙里忙外,她一见祁禛之,惊喜叫道:“白大哥!”
“这是你弟弟?”祁禛之换了张笑脸,冲躲在莫金金身后的男孩抬了抬眉梢。
那男孩并不领情,“呲溜”一下,又跑没影了。
傅徵向莫金金拱了拱手:“姑娘好。”
莫金金的目光扫过傅徵,有些不自然道:“你……就是那个要把我乱棍打死的主人家。”
“啊……”傅徵微微一愣。
祁禛之赶忙打圆场:“小丫头,胡说什么呢?是那姓王的老头儿要打死你,我家主上心地善良,才不会那么做呢。”
莫金金瞟了傅徵一眼,又低下头,小声道:“不都说有什么主人家就养什么样的狗吗?”
“阿金姑娘……”
祁禛之还想再解释什么,却被傅徵打断了,他抱拳道:“姑娘说得对,是我管教下人不严,惭愧。”
说完,傅徵从袖笼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玉锭,放到了莫金金的摊上:“姑娘手艺很好,我能挑一个吗?”
莫金金低头拿起了那玉锭:“你是做大官的吗?”
傅徵笑了笑:“不是。”
“那你为什么能住那么大的宅子,还有那么漂亮的园子?”莫金金把玉锭塞回傅徵手中,“我不要你的东西。”
“阿金,”祁禛之使眼色道,“都是好心,你收下呗。”
莫金金却把祁禛之的眼色瞪了回去:“我让你去说好听话哄别人开心,可没叫你来随随便便哄我开心。”
“那你帮帮我,收下这枚玉锭,就算是……”祁禛之绞尽脑汁。
莫金金却脱口而出:“就算是替你哄旁人开心了,反正白大哥你也不吃亏。”
“你瞎说什么呢?”祁禛之头皮一炸,赶紧对着莫金金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漂亮妹妹,你可别诬陷人。”
莫金金似有似无地瞥了傅徵一眼,祁禛之立马挡住了她的视线:“漂亮姐姐,漂亮姐姐行了吧。”
“好吧,”莫金金一歪头,用两根手指夹走了玉锭,“你快别缠着我了,人家等着你呢。”
“你……”祁禛之无奈。
傅徵拉住了他:“我们走吧。”
不知有没有听出那两人弦外之音的傅将军神色平静,只是脚步飞快,像是要逃去什么地方一样。
回去的路上,傅徵没再讲话,只看着手里那张傩戏面具出神。
直到马车行至内宅后门,傅徵才忽然问道:“祁二公子,你过去可曾有过心悦之人?”
祁禛之被这问题卡得有些糊涂:“什么心悦之人?”
傅徵把面具往祁二郎脸上一扣,掀开帘子自己下了车:“你说什么心悦之人?”
祁禛之呆呆地拿下面具,急忙跳下轿厢追上傅徵:“添香馆里的丫头算吗?”
“添香馆是什么地方?”傅徵问得很认真。
“添香馆就是……”祁禛之头一回需要向别人解释“什么是添香馆”,他略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就是……京梁最出名的歌舞伎坊。”
傅徵看向祁禛之的眼神颇有些复杂,他问道:“你以前经常去那种地方吗?”
“也,也不经常,”祁禛之呵呵一笑,“我又没娶娘子,偶尔去转转,无伤大雅。”
傅徵没说话,转身就要走。
祁禛之不懂傅徵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一把拉住了这人:“怎么?你刚刚为什么想起问我有没有心悦之人?你有吗?”
“不是我,”傅徵边走边答,“我只是想起了我妹妹。”
“你妹妹?你还有妹妹?”祁禛之发觉这人步伐快到自己居然有些跟不上。
傅徵“嗯”了一声:“我的小妹和那位阿金姑娘很像。”
“是吗……”
“后来,她心悦上了一个胡漠男人,要和那人北上,谁知却那人被卖去做女奴。”傅徵脚步一顿,祁禛之差点撞上他的后背,接着,稍稍站定的祁二郎就听傅徵轻飘飘地说,“等我追回天奎时,她已经被南下的胡漠士兵糟蹋了。”
祁禛之张了张嘴。
傅徵却回头,向他笑了一下:“可见,心悦一个人不是什么好事。祁二郎,以后别再随随便便哄我开心了。”
祁禛之脑中“嗡”的一声响,人轻轻地懵在了原地。
正巧一同回来的杭六杭七从他身边经过,杭七对着他一扬眉,似乎在说,玩脱了吧?
年方二十二,但情史能写三卷书的祁二公子很少玩脱,即使玩脱,与他相好的那些烟柳巷中女子也从未放在心上过,以至于祁禛之真的以为,不会有人把他随口说出的话当真。
他说他不愿做那人的徒弟,为此还专门找了个蹩脚的理由,痛心疾首地说只因自己怕五哥不能长命百岁。
他想方设法劝着那人出门,想方设法给那张初见时连笑一笑都很少见的脸上添点颜色。
他说他要带人回长亭看看,尝一尝那笋厥馄饨,走一走那青石板路。
实际上,全都是哄人的假话。
反正以后大道三千,各走一条,生生死死,谁在意谁?
在祁禛之看来,那姓傅的脑子里面缺根筋,向来连好赖话都分不出,自己随随便便哄人开心而已,何必在意?
但他还真在意了。
深更半夜,该他轮值。
忐忑不安的祁二郎在后院里转了三圈,也没有等来往日的“夜游神”。他站在半山亭里,看着黑了灯的暖阁,心里突然没底。
他想上去看看。
但拿什么理由上去看看呢?
祁禛之不知道。
就在他几乎要把楼前新雪踏实了的时候,本该回房休息的楚天鹰抱着刀,溜达到了游廊中。
“小子,干什么呢?”楚天鹰问道。
祁禛之正拿着个树杈子蹲在台阶上给雪地写字,听到楚天鹰的声音,忙丢下树杈,挎着刀站好。
楚天鹰哼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我又不是那姓王的主事,你怕我作甚?”
“嘿嘿,”祁禛之笑出一排白牙,“怕您骂我祸害树杈子。”
楚天鹰奔起一脚踹向祁禛之的腿窝,祁禛之早有预料,一跃三尺高,跳到了台阶下:“哎哟老楚,小心闪着你的老腰!”
楚天鹰架着烟枪,徐徐喷出一口白雾:“老当益壮,不像你们这些小的,细胳膊细腿,连头牛都打不过。”
“冤枉啊!”祁禛之大叫,“老楚,宅子里又没举办过斗牛大赛,你怎知我打不过一头牛?”
楚天鹰嗬嗬地笑了起来。
祁禛之不服:“老楚,你等着,我这就回房,把我的银枪拿来给你耍一套,让你见识见识。”
“银枪?”楚天鹰被烟熏得眯了眯眼。
“屋里头那位赏的,”祁禛之一笑,“可漂亮了,拿来给你瞧瞧。”
楚天鹰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忽然前言不搭后语道:“你离屋里头那人远些。”
“啊?”祁禛之诧异,“为什么?”
“他不是什么好人。”楚天鹰操着一把低沉的烟嗓说道。
祁禛之缩了缩脖子,回头觑了一眼暖阁。
“不用看,杭六、杭七听不到。”楚天鹰哼笑两声,“那两人整日守在姓傅的身边,不会随随便便来听我们下人讲闲话的。”
祁禛之眉毛一跳:“老楚,你……知道楼上那位是什么人?”
楚天鹰那风吹日晒、布满了沟壑皱纹的面孔藏在廊灯阴影中,如狼犬绿眸般锐利的眼中隐隐露出了一丝憎恶,这个不知背负了什么故事的老护院淡淡道:“他害死了很多人。”
“害死了很多人……”祁禛之怔了怔,既然那人十恶不赦,为什么祁敬明没有告诉自己?
“好好守门吧,”楚天鹰似乎并不打算把话说全,他磕了磕烟枪里的杂灰,一拍祁禛之的后脑勺,“小子,你和我儿一般年纪,可不要也被那丧门星祸害了。”
说完,这独眼老头踩着嘎吱嘎吱的新雪,回房睡觉了。
傅徵从梦中惊醒。
他坐在床头,一手压着胸口,阵阵头晕和心悸让他浑身冷汗几乎浸透了整件中衣。
此时窗外西北风扫过,大雪吹来低沉的呜咽,好似有人在旷地中悲号。
昨晚王雍留在矮几上的小壶还温着,傅徵哆嗦着手倒了半杯——剩下半杯被他不慎洒在了桌上。
等喝下这杯微微清苦的茶水,傅徵才艰难地平复下心绪。
他顺着矮几滑坐在地,不知过了多久才攒出站起身的力气。正巧一股乱风撞上了窗棂,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惊得傅徵狠狠一震。
“将军?”这时,杭六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端着烛灯,快步上前,一把撑住了摇摇欲坠的傅徵。
傅徵一低头,把刚刚喝进去的那口茶水和着血呕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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