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大哥长得一点都不像。
祁奉之清贵、俊朗,长得中正,人也中正,好像百邪不侵一般,而他的弟弟却在眼角眉梢间生出了几分浪荡不羁的邪气。
傅徵看不出其他,他心里只有两个字:好看。
“你盯着我做什么?”祁禛之被傅徵瞧得心里发毛。
傅徵望着他的脸一笑:“不如,我收你为徒吧!”
“什么?”祁禛之被傅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砸得晕头转向,“你要干什么?”
“收你为徒啊,”傅徵正色道,“我可以教你如何使枪,如何练剑,我还可以教你排兵布阵,军法兵道。”
“啊,这……”祁禛之愣住了。
“你别看我不识几个字,其实我不比那些读了几百卷兵书的参谋们差,”傅徵说完,又急忙补充道,“这是你阿姐说的,不然,她又怎么会拜托我,让我教你本事呢。”
祁禛之不说话,一脸复杂地看着傅徵。
自从和这人打上交道,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他的脸上有这样多灵动的表情,好像那天蠺真有奇效,一下子把快死的人救活了过来。
“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那些东西?”祁禛之疑惑。
“我师父教的。”傅徵坦然回答。
“师父?”祁禛之又觉得好笑起来,“你不是杀猪的吗?怎么又有了一个师父?”
傅徵有些得意,他眨了眨眼睛,答道:“你不知道了吧,其实我师父是孟老帅。当年,在被俘虏到察拉尔之前,我做过孟老帅的亲兵。”
祁禛之一呛,颇有些无奈:“你怎么不说你是傅大将军本人呢?”
傅徵缓缓收起了笑容,他定定地看着祁禛之:“如果我真是呢?”
祁禛之也定定地看着他:“那我就是当今皇帝。”
傅徵垂下双眼,不说话了。
祁禛之又有些过意不去,他放下火烧,认真道:“并非我不愿做你徒弟,我是担心你。”
“担心我做什么?”傅徵不理解。
祁禛之深吸了一口气,非常慎重地开口道:“你看那些话本里写的,若是徒弟想成才,师父总得遭劫难。师父不死,徒弟就悟不出道来。我若是拜你为师,我得时时刻刻担心着你,生怕你不能长命百岁。”
傅徵那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抬眼看向祁禛之。
祁禛之冲他笑了笑,看上去无比真诚。
他不会知道,此时傅徵心里想的却是,我好像并没有成才,可师父怎么已经没了呢?
第14章 带你回家
转眼,两个月过去,年关到了。
两个月中,除了隔三差五去长河坊,找之前与他结了缘的小丫头莫金金,照顾莫家的面点生意外,祁禛之每日点卯般地去见傅徵,有时是在楼下练枪,有时在暖阁中论道。虽说祁二郎心底里并不觉这傅小五能有什么大本事,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人讲起兵法来,要比那书房中的先生有趣多了。
祁禛之空闲时会给祁敬明写信,他话稠,为了给自家长姐唠叨天奎镇的家长里短,还专门扣下了一只小香鸟,让那可怜的小东西在寒冷的北关飞来飞去数十趟。
其中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吹嘘自己已能拉开二百斤的铁胎弓、能一枪横扫天关要塞中的教头骑督、能在布阵上赢得傅小五——当然,这对于祁禛之来说不算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把库房里压箱底的沙盘翻出来做推演后,傅徵确实让他赢过几回,但哪怕是外行如杭七,也能看得出来,傅大将军放出的水都快能淹座龙王庙了,也就祁禛之,还自以为自己大有长进。
前日,他刚在信中写道:“今日大雪,小弟又赢姓傅的一次,七哥不屑,称自家主上没用全力。”
这日,他又在信中写道:“今日小雪,小弟勉为其难舞了一回当年名动桐香坊的剑,六哥嗤笑,称全是花拳绣腿,那姓傅的却夸我比他要强,感觉不像好话。遂出门吹风,又想起之前认识的小丫头阿金劝导小弟,权当是哄人,瞬间释然。”
上封信还未寄出,第二封信已在笔下:“今日不下雪了,和六哥七哥在后院扫雪,雪扫到一半,小弟被那俩歹人群起攻之,姓傅的在楼上笑得很开心。小弟邀请他下楼,他却不下,非要等到夜深人静时再下,怪人。但小弟心善,夜深人静时陪他在雪地里站了片刻。”
祁禛之满意地折好信封,随手给小香鸟喂了两颗鸟食,便又驱使人家继续劳作。
傅徵看见了,只得嘱咐道,那祁姑娘等到了年关,大抵不会再随军,或许即将回京梁,你一个通缉犯,可不要太张狂,让人捉了把柄。
这才让恨不得把吃喝拉撒全给长姐汇报一个遍的祁二郎稍稍收敛。
就在年关将近的那段日子,祁敬明终于来了回信。
她先是告知祁禛之,吴瑛已找到了祁家小姑祁玉兰,马上就能将人接回京梁,随后又详细询问了“傅先生”的身体状况,最后才说道,冠玉放粮一事不好查,其中似乎水很深,一时半刻也得不出结论,要他二人耐心等候。
全信绝口不提祁禛之给他汇报的那一番“伟大功绩”,只在信最末提了一嘴,感谢“傅先生”对自家劣弟的悉心教导。
祁禛之顿时忿忿不平。
腊月二十四,扫房子,城外的庙会大集也扯上了旗。
祁禛之和杭六杭七被王雍赶出暖阁,上庙会采买年货。今日没下雪,祁二郎也没写信,但他却一定要拉着“夜游神”傅徵在白天出门,上街去接接人气。
两人在屋里僵持了半个时辰,等得王雍直想拿着扫帚把祁禛之赶出门时,傅徵终于松了口。
他说,那我在马车里等着,你们快去快回。
祁二郎得逞,心满意足地当起了马车夫。
晌午,庙会烟火气正盛。
许是因为灾年艰难,过去能横贯整条魁星街的庙会如今只屈居在天奎城中唯一的道场大恩慈观门前。
道长王元一正领着小弟子们施粥,几个衣衫褴褛的幼童你推我搡,围在粥铺前,恨不能将那木勺上粘的米粒舔干净。
祁禛之掀开车帘,看了看里面抱着暖炉的傅徵:“你真的不下来转转吗?”
傅徵果断摇头:“不下。”
祁禛之一弯腰,钻进了车厢:“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傅徵听着外面鼎沸的人声,就已经有些后悔自己心软答应了祁禛之。
祁禛之不依不饶:“你害怕见人?”
傅徵绝不会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当即承认了:“对,我害怕见人。”
“为什么?”祁禛之又问。
傅徵头疼:“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下去下去,挤得很。”
祁禛之拽着他胳膊:“六哥七哥不愿意带着我,你不跟我一起,我多无聊啊。而且,你不是天奎镇人吗?这地方你比我熟,你领着我转转,好不好?”
祁二郎撒娇的本事向来属于一绝,过去在祁家,除了老威远侯一心想要扮演严父,没人能从祁二郎的撒娇大法中全身而退。
哦对,还有祁敬明。
不过很显然,傅徵既不属于严父,也做不来长姐,他被祁禛之磨得没脾气,只好稀里糊涂地答应道:“好好好,你先把手拿开。”
“我把手拿开了,还怎么扶你?”说完,祁禛之撩开了车帘。
傅徵被突然闪入的日光晃了眼。
他本不是能在屋里坐得住的人,起码过去不是。
傅将军年轻时跳脱,孟老帅还未挂印前时常骂他,说他是个到处冒头的地鼠,叫人见了就眼烦。
孟老帅嘴硬心软,傅徵只当是夸奖了。
后来,孟老帅挂印,四象营青黄不接,凭着一次大胜胡漠人,没有根基的傅徵被推上了中护军的位置。那时,他才不得不压抑住自己跳脱的性子。
再后来,傅将军手下的四象营声名鹊起,把四境之外虎视眈眈的外族各部挨个揍回了老家,成了本朝骠骑大将军的傅徵开始被迫稳重。
这一稳重,似乎再也无法跳脱了。
只是祁禛之并不知道,傅徵不爱出门,却并非因为这强加给他的“稳重”。
“你多久没有出来了?”祁禛之跟在傅徵身边,看着他有些紧张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玩。
“啊?”傅徵一时没听清。
祁禛之俯下身,贴着他耳边问道:“我说,你多久没有出来了?”
傅徵站在路当中,迷茫地想了想:“好像有……一、两年了。”
“一、两年?”祁禛之咋舌,“你天天缩在屋里,不觉得闷吗?”
傅徵没回答。他本想说,他习惯了,可若真是习惯了,他又怎么会每晚睡不着觉时,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后院里溜达呢?
“哎,过来,瞧瞧这个。”祁禛之一把拉过走神的傅徵,把人领到了一个傩戏摊子前,“你看过傩戏吗?”
傅徵摇头。
“你怎么连傩戏都没看过?”“啪”,祁禛之把一张傩神面具扣在了傅徵的脸上,随手丢给摊主两枚铜钱,“走,我带你挤进去看看。”
傅徵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祁禛之拽进了人群。
脸上扣着面具,别人看不到他。
傅徵松了口气,他确实很怕见人。
“呼”的一声,在临时搭起的勾栏上,一个杂耍伶人喷出了十几丈高的火焰,惊得众人连连称奇。不多时,那台子上又开始表演起生吞铁剑、踏索上杆,引来不少孩子观看。
傅徵仰着头,也随人群一起笑出了声。
他不是没来过庙会,刚从军时,他曾和孟寰一起,偷偷溜到关外十五里互市看胡漠技伶跳舞。天生艳丽的胡漠美人还勾过孟寰的下巴,笑称是谁家偷跑出来的孩子。
孟老帅把两人逮回去后,一人赏了一军棍,但却佯装不知,没有没收走傅徵藏在袖笼里的芝麻糖。
“哪里有卖芝麻糖的?”傅徵拉住祁禛之问道。
“我带你找找。”
两人一起挤出人群,顺着庙会大道往里走。
大恩慈观外正在做法事,几个道士将镀过金身的虚荒神母神像抬出,摆在了道观的金钟下。
傅徵看着那神母像,忽然说道:“听说上古经书中记载,有一古神堕下天庭,化身为凡人,被虚荒神母诅咒永生永世要为天下安宁而死。诸侯混战时期,几代君王都以找到此人为目标,认为得之可以得天下。”
祁禛之倒是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传说:“又是哪部话本里的故事?”
傅徵笑了笑:“不是话本,是慕容子吟告诉我的。”
“慕容子吟,”祁禛之哼笑,“那个白面厉鬼讲的话不可信,你说的那故事跟邪典似的,虚荒神母心怀慈悲,普度众生,怎么可能下这样的诅咒?”
傅徵看向那尊镀了金身的神像:“你说得对。”
正午,日光未弱,天上飘起了雪沙。
祁禛之掀开面具一角,给傅徵嘴里塞了块芝麻糖:“尝尝。”
糖衣在舌尖化开,“嘎吱”一声,傅徵咬开了果仁,他道:“有点甜了。”
“你不爱吃甜的?”
“甜的糊嗓子。”傅徵一顿,“我记得芝麻糖没有这么甜。”
“那是因为你上次吃时还小,觉得什么都有意思,什么都想尝尝。现在呢,早就没了新鲜气,只觉得郭记的驴肉火烧好吃。”祁禛之看了一眼正小心翼翼拿着面具,四处打量的傅徵,笑了一下,“那边拐角上有个卖馄饨的小摊,走,我请你吃碗馄饨。”
说着话,他抽走了傅徵的面具,轻声问道:“现在还怕见人吗?”
坐在糖人小摊下的女孩冲刚揭掉面具的傅徵咧开了嘴,眼睛圆溜溜得像颗葡萄。
傅徵也冲那女孩抬了抬嘴角,转身越过祁禛之:“你说的那个小摊在哪里?”
祁禛之一挑眉,上前一把揽过傅徵肩膀:“你喜欢吃什么馅的?”
两人越走越远,谁也没回头,谁也没注意到,在庙会的人潮中,有一只独眼正悄悄地注视着他们。
王雍刚被库房里的灰呛红了眼。
他一边拿着鸡毛掸子,扫眼前的尘,一边把下人们指使得团团转,连内宅院中间的缸子都要搬开好好清理一番。
一个小厮上前,拖着刚从厢房和耳房里清出的垃圾,准备偷偷溜到后门倒掉,被王雍一眼盯上,而后大骂了一刻钟。
各个护院唯恐避之不及,纷纷躲进角落里。
赵兴武叼着半个烧饼,蹭到了半个月前也被调入内宅值守的李显身旁,他奇怪道:“怎么不见老楚?”
李显一向有些害怕那个独眼老头,以前见了自然是要绕道走的。可是进了内宅后,他偏偏被分去和楚天鹰住了一屋,“白清平”羡慕至极,恨不能与李小兄弟睡一条炕。
李小兄弟自然不愿,他觑了觑那边骂音绕梁的内宅,小声道:“好像去庙会了。”
“庙会?”赵兴武把烧饼嚼得有滋有味,“他还爱凑那种热闹?”
李显一摆手:“你不懂,老楚的儿子一年多以前不在了,老楚是去大恩慈观给儿子上香的。”
赵兴武对此毫不了解:“老楚还有个儿子?”
“我先前也不知道,还是有一日他在屋里收拾,我不小心瞧见了他放在枕下的铭牌才知道的。”李显压低声音,“你可不要给外人说,那老楚的儿子,原是四象营的兵!”
“四象营!”赵兴武惊得叫出了声。
李显急忙打手势让他安静些:“一年半前,饮冰峡一战,四象营死了不少人,老楚的儿子就在其中。”
赵兴武捂住嘴,却难掩脸上的惊骇之色。
饮冰峡离天奎近得很,这地界上的人,没有不知道那一战有多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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