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蔚的目光扫过众人, 淡淡道:“搬两把椅子来给这两位老先生,其余年过六旬者,也可坐下听审。”
见吴蔚如此客气, 两名老秀才的眼中划过一丝意外,朝吴蔚拱了拱手, 算是承情了。
待众人坐定后,师爷当堂宣读了石岗村递上来的状纸,待师爷读完, 吴蔚对堂下众人说道:“诸位提交上来的这份状纸,看似状告小溪村的余氏, 实则处处透着对本官的不满, 说到底不过是想让本官改判罢了。”
那两名老秀才听完,微微一笑, 其中一名捻着胡须说道:“大人严重了。只不过余氏嫁入张家多年,未曾诞下一儿半女,大家既然已经判了余氏随父兄归家,那就应该将张氏的祖产留下才是,哪有把婆家的祖产带到外姓去的道理,据老夫所知,余氏家中还有四名兄长,人丁兴旺,这张氏一族的祖产,日后必定旁落,若人人如此,长此以往,天下岂不是要乱了?”
“本官已经派人到小溪村去接余氏过来,诸位乡亲远道而来,今日本官便与你们说说,本官之所以准许余氏与其父兄归家,是因为张家次子张涛,嗜赌成性,不仅仅为了图谋其兄长张波的祖产而杀兄,还将张家在清庐县的民居也质押了出去,如今房子已经被乐彩坊的人收走了,余氏孤身一人,在这偌大的县城内无依无靠,更无半点立足之地,不暂时准许其归家,又该如何?”
一名老秀才答道:“张波已死,二人既无子女,自然要归家的,只是我们张氏一族的祖产,余氏没有资格带走!”
吴蔚针锋相对道:“余氏曾为张老翁守孝三年,依照律例属‘三不弃’张波虽死,但经过本官后续的调查,在张波生前,夫妻二人感情和睦,若余氏愿为张波守节,可在张氏一族中选出一名嗣子,过继到张波和余氏的膝下,余氏依旧可以坐拥张家的祖产!”
吴蔚此言一出,堂下一众张氏的族人们纷纷坐不住了。
原因无他,他们之所以大老远地跟着来到了县衙,是因为他们都是和张波沾亲带故的张氏族人,也就是说……只要余氏将那份祖产归还,这些人便可以就地将这份祖产瓜分。
张老翁能在县城安家,家底儿自然不薄,吴蔚派人去调查过,张老翁在石岗村还有八亩山田,六亩水田,耕牛两头,祖屋一间。
张老翁带着家人在清庐县城内安居后,这些田地都交给了亲戚们打理,收成对半分。
若真变成吴蔚说的那般,他么这趟不是白跑了?
两位老秀才沉得住气,那些村民们却是绷不住了,还是石岗村的里正重重咳嗽了一声,众人才重新安静了下来。
其中一名秀才说道:“张波虽然无后,但其弟张涛却留有一子,待其长大成年,香火供奉自然不会亏了张波,希望大人能准许我们将张涛之子从善堂接回,我们石岗村张氏人丁兴旺,养得活一个孩子。”
吴蔚冷哼一声,说道:“张涛是杀害张波的凶手,如何能令凶手之子祭拜被害人?泰州善堂是官办的,岂是想送就送,想接就接的?”吴蔚的眼中划过一丝愠怒,这两个老东西东拉西扯,混淆视听,可算盘珠子都快崩到吴蔚的脸上了。
突然扯出张涛的儿子,不过是在阻挠余氏过继嗣子,毕竟大小张王氏都被送去做了苦役,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未知,先用张涛之子为借口,将余氏过继嗣子的事情混淆过去,下一步就是让张涛的儿子继承张家的产业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总比一个成年女子要好控制的多,还不是在变相的吃绝户?
老秀才轻飘飘地说道:“杀害张波的犯人既已伏诛,大人该管的事情便已经结了,余下的都是我张氏一族内部之事,张波是张氏的族人,张氏一族就不会看着他无人祭祀,大人所言的余氏守节……也不过是大人的一厢情愿罢了。若余氏不愿意呢?大人还要继续干涉我族中内务到何时?”
另一名老秀才也说道:“不错,我们两个老则老矣,还没到了耳聋眼花的地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法虽重,却也不破家规。张涛杀兄的案子,大人已经判了,这张家祖产之事,大人的判决,实在狂悖!”
这两个老秀才口口声声称呼吴蔚为“大人”可轻蔑之意却十分明显。
见吴蔚沉默,张氏一族的族人气焰更胜,里正的儿子更是大声说道:“牝鸡司晨,倒反天罡!”
吴蔚还没有所反应,站在一旁的李师爷大声喝道:“放肆!竖子竟敢冲撞公堂?”话音落已有两名衙役上前来,欲将出言之人压下,但那人却梗着脖子说道:“我已过了童生试了,若非兵乱阻隔了官道,扰乱了秋闱,你们如何敢对我棍棒加身?哼,我等十年苦读,今日竟比不过一介幕僚出身,待我他日金榜题名,必要讨回公道!我看你们谁敢动我!”
那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还真把两名衙役给镇住了,自古“士农工商”已在所有百姓的心中根深蒂固,衙役虽是公差,可见了读书人……气焰也要降三分,更何况是已经过了童生试,有资格博一个秀才身份的准举子呢?
吴蔚眯了眯眼,将手伸向了签桶,衙役们也在等待吴蔚的一声令下。
李师爷的心里有些急,他想劝吴蔚暂时退堂,反正被告余氏一家尚未到,没必要屈尊和这些人纠缠。
可双方已然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了,张氏一族显然没有把吴蔚这个知县放在眼里,这位知县大人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
就在此时,一阵兵甲撞击的脆响,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众人均是一惊,吴蔚拿起令签的手,随之一顿。
就在所有人都没弄清楚情况之时,一队由一百名士兵组成的队伍已经停在了县衙前,随后便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唱喏:“郡主娘娘驾到!”
众人纷纷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莫不是听错了?郡主娘娘,哪位郡主?
很快就有人反应了过来,低呼道:“是平燕王老千岁的……”众人立刻明白了来人的身份,纷纷跪倒在地,一个个将头埋得低低的。
平燕王老千岁曾经治理了泰州几十年,在其治下泰州政通人和,人才辈出,恩泽惠及毗邻六县,如今平燕王老千岁虽然改封去了京畿,可他老人家余威犹存,在泰州地区的影响力和号召力绝不逊色于如今的宜王府,连带着她唯一的孙女——平佳郡主高宁雪,也被泰州地区的百姓熟知。
几年不见的故人突然大驾光临,吴蔚心中的愤懑和压抑一扫而空,连忙起身,正了正官帽,大步流星地朝县衙门口走去。
吴蔚到时,高宁雪已从高头大马上跨了下来,只见她身着一袭劲装,身披猩红披风,三千青丝尽数挽在头顶,腰间挂着一把佩剑,英姿飒爽!
脸上的孩童稚气尽数散去,目光如炬,白皙的脸庞染上了些小麦色,岁月并未在美人的脸上留下痕迹,反而是将之淬炼得更加完美。
高宁雪看见了吴蔚,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颜,吴蔚连行礼也忘了,咧着嘴,快步迎了上去。
“蔚蔚!”高宁雪还如从前那般,给了吴蔚一个大大的拥抱。
拥抱过后,吴蔚吐出一口浊气,后退一步就要将礼节补上,高宁雪直接打断了吴蔚的行礼,嫌弃地说道:“快得了吧,你我还讲究这些?”鲜驻复
吴蔚“嘿嘿”一笑,也不推辞,问道:“你怎么来了?东方……你师父呢?你们没一起来啊?前面不是在打仗吗?你怎么过来的?”
高宁雪见吴蔚依旧没把自己当外人,心情大好,一一回道:“我师父在前军大营呢,我听说了你的事情,特意来看看你穿上官服是个什么样子,至于我是怎么过来的……”高宁雪朝吴蔚挤了挤眼,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吴蔚读懂了高宁雪的唇语,说的是“天灯”二字,也跟着笑了起来。
高宁雪往县衙里望了一眼,见到黑压压地跪了一公堂的人,立刻来了兴致,问道:“是在审案子吗?方便我旁听吗?”
吴蔚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对着高宁雪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
吴蔚心道:封建礼教整治封建礼教?真是太好了!
第338章 假传圣旨
吴蔚越想越觉得今日之事实在是有趣, 实在是巧!
几年不见的人了,早不出现,晚不出现,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 那就只能怪张氏一族的人倒霉了。
吴蔚一直都秉持着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原则, 今日她本想和石岗村的人好好谈一谈, 若是能谈拢便也不必折腾余氏大老远的从小溪村再来一趟了。
可结果呢?
吴蔚可没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一点儿“客气”。
既然张氏族人死守着封建礼教不放,那就让他们好好体会一下封建礼教的滋味吧。
想通这里,吴蔚再也没什么顾忌, 自己想推广“法制理念”的初心虽然没变, 但是遇上这群人, 自己再一味的讲求“法制”就像是读书人遇到了野蛮人,根本说不通的。
吴蔚带着高宁雪回到了公堂之上, 故作恭敬地说道:“郡主娘娘,请上座!”
高宁雪白了吴蔚一眼,但还是配合说道:“本宫只是顺路来旁听的, 给本宫安置一方小案即可,吴大人继续审案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来人呐!”
“在!”
“速速按照郡主娘娘吩咐的,安置一方小案来!”
“是!”
两名衙役听了吩咐,从地上爬了起来, 给高宁雪安置座位去了。
高宁雪扫视了众人一眼,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寻常, 这堂上竟有多人都被赐了坐, 按照梁朝律例,唯有功名傍身或是军功傍身的人, 在县衙才有椅子坐。
高宁雪未知前因,还以为这些人要么是有军功,要么是有功名的,心中愈发好奇了,究竟是怎样的案子,能牵扯到这么多有身份的人?
高宁雪微微一笑,和蔼地说道:“诸位免礼平身吧。”
“谢娘娘!”众人齐齐谢过高宁雪的恩典,从地上爬了起来。
包括那两位自从入了县衙就没有弯曲过膝盖的老秀才。
高宁雪是皇室宗亲,她的身份无论是朝廷,还是泰州地区,都是承认的。
吴蔚等着高宁雪坐定,才继续说道:“李师爷,适才说到哪儿了?”
吴蔚转过头去,朝李师爷丢去了一个暗示的目光。
李师爷稍加思索,便拱手回道:“回大人,说到……牝鸡司晨了,倒反天罡了。”
高宁雪瞬间坐直了身体,脸色也随着沉了下来,高宁雪何等的冰雪聪明?立刻就对吴蔚的处境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你叫什么名字?”吴蔚抬手指向了适才那位豪言壮语的男子,对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顺从地回道:“小人……张志成。”
“哦,你说你已过了童生试,只因兵乱阻隔了驿道,断送了你秋闱的前程,是不是?”
不等张志成回话,高宁雪已是忍无可忍,拍案喝道:“大胆!”
“刷刷刷刷”四道利刃出鞘的声音响起,高宁雪的四名贴身护卫纷纷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高宁雪看向吴蔚,说道:“吴大人,此人可是本案的关键人物?”
“非也。”
“那便将此人交给本宫处置吧!”
“娘娘请便。”
“将这个张志成给本宫绑了,务必送到王叔帐前,将此人的言行如实禀报,交由王叔定夺!”
“是!”
张志成吓的抖若筛糠,全然没有了适才的傲骨,蜷缩着身体抗拒着拖拽,并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吴蔚,喊道:“大人,救命啊大人!”见吴蔚不为所动,又看向了自己的里正父亲,尖着嗓子叫道:“爹,爹,救救我……大伯父,救命呀!”
“郡主娘娘,娘娘饶命啊!”
张志成的父亲和大伯哪里还敢求情?他们早已是满头大汗,不敢吭声了。
只见一名士兵抬手便扇了张志成一个大嘴巴,呵斥道:“住口!”张志成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随后便被士兵拎着后颈,犹如拖小鸡崽一般将人拉下了公堂。
吴蔚目送着张志成的身影消失在了公堂,自有守在外面的士兵将人绑了,丢上马背,火速送往宜王帐下。
高宁雪的到来,犹如一锤定音,张氏族人就像一张绷直在狂风中的宣纸,连鼓动两下都不曾,便被吹破了。
最后吴蔚还是按照“祖宗礼法”将本应由余氏继承的那份祖产归还给了张氏一族,不过……却是采取赎回的办法。
由张氏全族筹集等价的银两,将余氏手中的祖产赎回,并且还要归还余氏嫁到张家时,所带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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