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堂后,吴蔚托着官帽绕过大案,来到了站在堂外的柳翠微面前。
二人隔着警戒线相视一笑,吴蔚亲手将警戒线拆了,牵过柳翠微的手,问道:“怎么样?”
“很好,为民做主,替天行道,今日若不是大人推翻旧案,执意重申,余氏就要顶着骂名被冤枉死了。”
柳正善和孙秋霜也便是了认同,连连点头。
吴蔚无奈一笑,说道:“人都走光了,你就别一口一个大人的叫着了,我听着都累。”相比于“大人”吴蔚其实更想做一个小人物。
柳翠微知道吴蔚这一身的疲态和落寞的神情从何而来,当乐彩坊的摇摇乐票被当成证物拿出来的时候,柳翠微立刻就察觉到了吴蔚表情的细微变化,她的蔚蔚……那样的善良,从来没有想过去伤害别人,可有句话叫做:事与愿违。
吴蔚牵着柳翠微,让柳正善和孙秋霜跟上,直接穿过大堂前往后院。
柳正善和孙秋霜这还是第一次迈入到公堂之上,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看着公堂上那些威严肃穆的陈设,二人的心中也生出了不同的向往。
吴蔚拉着柳翠微来到后门,对守在后门的柳万说道:“把他们两个送回家去。”
“是。”
吴蔚对孙秋霜和柳正善说道:“回去以后分别写一份不少于四百字的观后感,明日我要检查的,知道了?”
“是!”
吴蔚非常注重对两个孩子综合素质的培养,除了教他们读书写字,法医的基础理论知识外,还会着重拓宽二人的眼界,经常会说一些案例,或者让两个孩子参与到一些事情中来,然后询问他们的看法和感受。
“观后感”这三个字,对梁朝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新奇的词汇,哪怕是读过书的,也要稍微反应一下才能明白,但这两个孩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写了。
吴蔚希望能通过这次对堂审的观摩,在两个孩子的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让他们对“执法规范,依法办案”这八字能有一个朦胧的认知。
吴蔚相信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徒弟,日后再交到东方瑞的手上,定能有一番作为,等到他们也到了收徒弟的时候,这份司法观念就会慢慢播撒出去,或许吴蔚和东方瑞一两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就像愚公移山一样,徒子徒孙的力量是无穷尽的!
梁朝目前只有一名女仵作,再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多优秀的女仵作!
……
送走了众人,吴蔚和柳翠微回到了衙门的后堂,一进到房里,吴蔚连官帽都没找地方放,便一头扎到了柳翠微的怀里。
“三娘,累。”
柳翠微轻轻环住吴蔚,用下巴蹭了蹭吴蔚的侧脸,柔声道:“我知道,心里难受了,是吧?”
“嗯,我在反思,我是不是错了,我的一时抖机灵,会令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啊,我觉得张涛这件事儿,就像离弓之箭,当年有我亲手搭弓射箭,飞箭击碎了我们的危机,击碎了宜王的敌人们,然后绕了一圈……正正好好击中了我的眉心。”
“别这么想,张涛杀人是他自己的品德问题,没有乐彩坊也有旁的,在没有乐彩坊之前……我也听说过赌坊,说书的先生都讲过,赌坊就是销骨窟,不管多么英雄气概的男子,一旦迷恋上的赌坊,终有一日会变成软骨头。那赌坊又是谁发明的呢?我怎么没见他去愧疚啊?”
吴蔚轻叹一声,心情好了不少。
柳翠微却还在担心吴蔚没有走出这场自我内心的审判,绞尽脑汁思考着,总算是被她想到了一个。
柳翠微拍了拍吴蔚的背,说道:“我记得你给秋霜和正善他们上过一堂课,当时你拿着一把破皮刀,你对他们说……这把刀既可以是杀人利器,也可以是一把解开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的钥匙,工具没有意识,赋予工具意义的,永远是使用它的那个人的初衷!同理可证,职业也没有什么忌讳不忌讳的,捕头和仵作,其实是一对好搭档,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出力,一个提供证据的支持,今后不管你们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一定不要陷入自我怀疑,仵作这行……不丢人!”
柳翠微学着吴蔚当时的语气,学的那叫一个惟妙惟肖。
吴蔚终于被柳翠微给逗笑了,心中的郁结纾解了大半。
就在吴蔚想和柳翠微说点别的事情时,房门被敲响了。
吴蔚很不情愿地和柳翠微拉开了距离,问道:“谁呀?”
柳万的声音响起:“大人,李师爷来了,是否请他进来?”
柳翠微忙低声道:“师爷找你定是有正事儿,我先回家去了,晚上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好好犒劳犒劳你。”
“嗯……想吃肉了。”
“好!”
柳翠微用眼神示意吴蔚去坐好,待吴蔚坐定,柳翠微拉开了房门,走了出去,路过李师爷时还不忘给李师爷行了一个万福礼。
李师爷知道眼前这位柳姑娘与自家大人关系匪浅,客气地笑了笑,拱手回了一礼。
柳万将师爷请到了房中,关上门守在了门口。
吴蔚将木炭丢到了小泥炉中,准备烧水沏茶,招待师爷。
“师爷请坐,我从泰州带了些茶来,正好请师爷品鉴品鉴。”
李师爷坐到了书案对面的椅子上,笑道:“那今日小人就有口福了。”
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待茶沏好,各自尝上一口后,吴蔚才开口问道:“堂审辛苦,师爷怎么不去歇歇?”说完这句话,吴蔚立刻在心底狠狠地鄙视了一下自己,自己此刻这个腔调,口吻,还有迂回话术,怎么闻都有一股子宜王味!
其实吴蔚就是想问问李师爷来找自己干嘛来了,有话快说,说完了她好收拾收拾回家去了。
可不行呀,直白……不符合官场的规矩,知县大人嘛,即便真有什么,也得让底下人开口才对。
不然自己这人生地不熟的,一旦被小瞧了,日后连个衙役都差遣不动,当年的张成,就吃过这样的亏。
可吴蔚并不喜欢这样,她曾质疑宜王,渐渐理解宜王,但绝对不会成为宜王那样的人。
纵然宜王御下有方,可当他手底下的人……真累啊。
历来如此,真就是对的吗?金科玉律,难道就只能一成不变了吗?
师爷思索片刻,回道:“小人适才奉命整理今日堂审的卷宗,有几处想再问问大人的意思。”
“嗯,你说吧。”吴蔚主动结束了“迂回话术”,开诚布公道。
“一则,是大小张王氏的判决,如今这个情况,流放千里恐怕不能办到。二则,是犯人张涛的死刑批复,交由刑部恐怕也……三则,是大人最后对张余氏的判决,大人判决张余氏继承张涛的祖产,并准许其与父兄归家,这……”
“前两个,是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肯定是要特事特办的,充军到前线的建议我不同意,但是可以把她们送到泰州城去做苦役。至于张涛,我会修书一封,请示泰州,改为押解泰州处刑。最后这条……我的判决有什么问题吗?”
“大人,虽然经过此事,明面上是:张家只剩下了张余氏和张涛的幼子,但在石岗村那边,张家是有宗亲的。张余氏并未给张家诞下男丁,连一女也没有,大人不仅判处张余氏继承了本该由张波继承的祖业,还准许其与父兄归家,实在是……”
见师爷一脸为难的表情,吴蔚主动说道:“于理不合,是吗?”
师爷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大人,此时改判还来得及,如若不然,此事怕是还有后续呀,消息很快就会传回石岗村,用不了多久张家的宗亲就会闹到小溪村余家,索要这些祖产,小溪村与石岗村的村民人数相当,很难分出高下,说不定还是要闹到衙门上来!”
第335章 难于登天
吴蔚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头疼, 经过师爷的一提醒,吴蔚也察觉自己似乎犯了一个“错误”,虽然来到梁朝已经许多年了, 并对梁朝的律法熟知, 但适才判决裁定之时,吴蔚还是潜意识地以蓝星的法典作为了依据。
若是这件案子发生在蓝星, 张波和张余氏成婚多年, 虽然没有子嗣,但这并不影响张余氏作为张波第一法定继承人的身份。
张波之死,其继母张王氏参与了策划和善后的工作, 并且知情不报, 毫无悔改之心, 吴蔚便依法剥夺了张王氏继承张波遗产的权利,故此在吴蔚看来, 张波的遗产分配问题其实是很明确的,反而李师爷提及的那些所谓的宗亲,不仅在余氏面前毫无继承遗产的权利, 甚至还有吃绝户之嫌!
只是,这些不过是吴蔚一个人的想法罢了, 这里不是蓝星,这里是梁朝。
从事实出发,吴蔚的判决的确不符合梁朝的律法和风土人情, 但是……
话又说回来了,金科玉律就一定是一成不变的吗?自古如此, 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吴蔚试探性地问道:“李师爷, 劳烦你替我想一想,有没有什么法子令余氏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张波那份遗产?”
李师爷闻言, 双目瞬间瞪圆,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般,连表情管理都忘了。
李师爷还以为是吴蔚资历尚浅,一时冲动才做出了这番判决,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知县大人竟然来真的!
足足过了几个呼吸之久,年过四旬的李师爷才重新整理好表情,若是换做旁人,李师爷想必早就骂开了,但吴蔚到底是他的顶头上司,即便是吴蔚“痴人说梦”李师爷也得把话说的漂亮些。
吴蔚见状,立刻便察觉到了李师爷这是在想搪塞自己的借口,当即说道:“李师爷但说无妨,我虽然忝居知县这个位置,但是咱们的县衙从来都不是一言堂,师爷和捕头,刀头的意见,我是很重视的。”
李师爷的眼中划过一丝意外,但见吴蔚态度坦诚,目光清明,不似故作姿态,当即皱了眉头,捻着胡须说道:“大人,依小人之见,此事万不能成!”
吴蔚随即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说道:“余氏与张波成亲多年,张波常年不在家,家中许多琐事都要余氏这个长子儿媳来料理,她为这个家是做出了一定的贡献的。而且这世道对女子而言,多有艰难,余氏与张波成亲多年未有子嗣,与张波的营生所导致的聚少离多,存在一定的因果关系,到了余氏这个岁数,即便她再嫁,怕也要子嗣艰难了。很可能会面临老来孤苦无依的下场,难道就不应该给余氏这个无辜失去丈夫的女子,一点保障吗?”
李师爷仔细聆听了吴蔚的想法,抛开旁的不谈,吴蔚思考问题的角度堪称新颖,李师爷虽然很欣赏吴蔚的初心,但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大人的发心,一片慈爱。但大人的这份判决,不仅于本朝的律法有悖,还会动摇祖宗礼法,这无疑是触动到了宗族的利益,大人想一想吧,会面临多大的阻力?就算是小溪村乡亲们帮亲不帮理,恐怕小溪村的里正也不会赞同大人的判决。那些大宗族,之所以能传承千年屹立不倒,靠的就是这个,说白了……张波所拥有的,看似是张家的家资,是他的老父用尽一生攒下的家业,实际上这都是张氏宗族的,可以在同宗同姓之中流转,里正也乐见其成,但是绝不会落到外人的手上!若是张余氏能有个一男半女……哪怕是个姓张的女儿,也都还好说,只要张余氏能立下字据,将来定不让女儿外嫁,而是招一门上门女婿,大人再略一施压,小人再从中斡旋,这事儿便也就成了。可以眼前这个情况……难,难,难!”
李师爷一连说了三个“难”字,吴蔚虽然心情也很沉重,但这一刻,吴蔚是对李师爷刮目相看的,其实这个道理吴蔚何尝不明白呢?古代封建礼教,层层枷锁的核心不就是这点儿玩意吗?
吴蔚能看透这些并不稀奇,因为上历史课的时候,老师经常会带着他们分析这些问题,还有许多蓝星的专家教授会在自己的著作中剖析这些问题,吴蔚痴迷历史那几年,可谓是浸淫此道。李师爷轻轻一点,吴蔚便看了个通透,但令吴蔚感到意外的是,李师爷这个梁朝土著,身为男子,又读过书,李氏还是个大姓,可以说封建王权所有的利好都在向他这类人倾斜,作为既得利益者,李师爷竟能说出这番话来,真的很了不起。
吴蔚毫不吝啬地称赞了李师爷,并对李师爷的坦诚表示了感谢。
李师爷轻笑一声,说道:“小人苦活四十余载,如今黄土没到胸口,才想明白的这些道理。难得的是大人还如此年轻,竟有这般高远的见识,大人这知县之位,实至名归。”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或许李师爷是出自真心的,但多少有些捧着的成分了,夸的吴蔚有些不好意思,摆手道:“也不年轻了,三十多岁的人了。”
李师爷哈哈大笑,吴蔚也跟着笑了起来。
玩笑过后,二人言归正传,李师爷诚恳地劝道:“大人,这件事还劝大人三思而行。未来之事……还不知是何等局面,可宗族的力量依旧不容小觑,他们或许拿大人没什么办法,可大人总也要为张余氏想一想,她日后要面对的是什么?拿了本不应该属于她的东西,还有哪家的男子敢娶她过门?就算新婆家不在乎,可他们的宗族会同意吗?张余氏一个无子的寡妇,父兄终会老去,到时候她又如何生活呢?她今后在小溪村的日子,会好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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