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凝夜预感不妙,反常地与邻近的几位官员交谈,混在他们中间伺机而动。
但他低估了武英帝的决心。
站在殿外,凉风扑面,寒意透骨,没能使他清醒,反而头脑发胀,晕乎乎的,感觉全身燥热难耐,急需要凉凉的东西帮他降温。
他清楚地意识到,那碗醒酒汤有问题。
“右相大人?”
“右相大人,您怎么了?”
旁边的两位官员发现他状态不对,赶紧停下询问,但风凝夜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眼前景象朦胧模糊,身体轻飘飘的,像是钻进了棉花堆。
他分明只饮下一点醒酒汤装装样子,多半都倒在了衣袖上,可还是中招了。
宋劭到底往里面兑了几包的药量?
他到底想得到什么?
很奇怪,都已经“生死攸关”之际了,他竟然不担心自身状况,还有闲心考虑药量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真是醉了。
就在他眼瞎耳聋时,一只手臂扶住他肩膀。
是的,他清晰地感受到,有人扶住了他,半抱半拖着带他往前走。
简直奇怪。
而真实情况是,在众人不知所措时,宋时景强势介入,对着毫无反应的风凝夜冷嘲热讽一阵,然后霸道地扛起他,表情阴狠地消失在众人视线范围内。
他们毫不怀疑,右相有可能被太子活埋。
张肃路上有事耽搁了,等他赶到运天殿,唯有宫女太监们在尽职尽责打扫清理,哪还有风凝夜的身影。
一问才知道,太子截胡,不知所踪。
张肃一拍大腿,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半路遇到的事是太子安排的。
太子“救”走了右相。
另一边,墨七带着楚茗执行第三方案,找人替换了“荷包的主人”——乐师夏眠,真人则与墨七两人一起等在右相府的马车里。
时间缓慢流逝,马车走了一辆又一辆,宫门前恢复冷清,车内寂静无声,黑暗潮涌般从四周包裹住马车,墨七只觉得呼吸压抑,这场景似曾相识。
……
感觉似曾相识的不止墨七,风凝夜半梦半醒间打量过所处环境。
尽管眼前依旧摇摇晃晃,看不清晰,耳边有类似野兽粗重的喘息声,空气充斥粘腻热气,但风凝夜直觉认为,是他待过的地方,安全。
困意、疲倦席卷,击溃紧绷的弦,眼皮渐渐合上,呼吸平稳下来。
看着他彻底熟睡,宋时景长出一口气,从他身上下来,翻身平躺在他身侧。
万幸,他没意识到经历了什么。
宋时景侧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至今不敢相信,记忆的事尚未理清,他们之间又多了一层关系。
彻底成了“剪不断,理还乱”。
宋时景不敢想象明天要如何与他解释今晚发生的事。
只希望……一切顺利。
——
窗外鸟鸣甚是热闹,惊扰了风凝夜的梦。
他拉起被子盖住头,打算继续赖床,潜意识里却有一道声音提醒自己:气味不对。
风凝夜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第一时间观察周围环境。
玄色床帐,紫色被子,宽大到能并排躺下四个他的大床……
无一不在昭示着,这张床的主人是谁。
“醒了?”床帐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床前,宋时景正要进来,风凝夜出声道,“停下!”
宋时景手顿在半空,复垂下,心情忐忑道:“不舒服?”
醒来发现睡在死对头床上,换成谁都会别扭。
风凝夜警惕地看着床帐外的高大人影,用被子裹住自己,问道:“我怎么在这?”
宋时景眼眸微动,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解释道:“前日宫宴,你喝了宋劭给的醒酒汤,他在里面加了药,你中招了,我担心你没找回记忆就被杀,顺手带你回了东宫。”
“如何,睡了近两天,饿没饿?我让人去给你热点粥,等着。”
言罢,他转身出去了。
风凝夜呆坐半晌,回忆起宫宴上发生的事,确实是他中招,差点栽在宫里,之后……之后不记得了。
他捂着头,懊恼自己太过不小心,已经第二次了。
两次险些栽在宋劭手里,两次被宋时景救。
唉,头疼。
胃也不舒服。
动了动身子,为何骨头也疼?!
宋时景趁我昏迷,对我动手实施报复?
第二十一章 念念不忘
鉴于怀疑自己被打,风凝夜在宋时景强烈威胁下吃了碗稀粥,就提出要回府。
宋时景不好勉强,心虚地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出了东宫。
这副姿态更坚定了风凝夜的猜想,一句客气话也没说,上了马车。
宋时景见他态度冷淡,心底一慌,以为风凝夜发现了异样,追着马车解释:“你听我说,事情确实超出预料,我也没想到他给你下的药用寻常解药根本无用……”
“所以你就想着把我打醒?”风凝夜挑起车窗,冷眼斜睨,咬牙切齿,“宋时景,你可真行!”
“啊?”
宋时景懵了。
“不是……”
“太子殿下,你给我等着,此仇必报。”
说完,“咣当”一声,车窗严丝合缝地关上,马车越走越快,转眼与宋时景拉开距离。
“右相似乎是误会了。”旁边,福伯出现。
“你看起来很高兴?”宋时景幽怨道。
福伯沉默一瞬,说道:“属下只是希望殿下能保持清醒,莫要因右相动摇内心。”
自古死在红颜祸水上的人还少吗?
何况风凝夜是男的,红颜都算不上。
“而且今年是您弱冠之年,武英帝和您注定有一场生死决战,您如何保证风凝夜不会站在您的对面,如何保证他不会暗中使绊子?”
福伯语气诚恳,真心规劝,“殿下,属下问您,您真的了解右相吗?您虽调查他多年,可他背后究竟有谁,至今未有结果。
悄无声息替换他出府,教他学识武功,培植势力,支持他孤身入京,能做到这些的,对方定不是简单人物。再往大了猜,右相说要夺您江山,也许就是那人的建议。
如此猜想,右相背后的人,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和疯子讲道理,无异于做梦。
宋时景驻足眺望远方天空,神情莫测。
良久,他说:“福伯,你信一见钟情吗?”
福伯抬了抬干枯的眼皮,笑着调侃,“难道不是见色起意?”
“见色起意。”宋时景细细品味这四个字,反复念叨了七八遍,脑海里回忆着他与风凝夜初识的场景。
那时他在死士保护下逃出皇宫,一路上撞见各种拦路刺杀,身边人接二连三倒下,最后就剩他自己。
许是运气使然,他在被逼入绝境时遇见了风凝夜。
白衣不染纤尘的小哥哥从天而降,横剑挡在他面前,与对面七个大汉对峙不落下风,成功带他逃离围堵。
他们一路南下,逃到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风凝夜说,那是他的一个临时住处。
一开始,宋时景对他既感激又羡慕,但噩梦经历的太多,他担心风凝夜是骗子,不敢与他过于亲近。
后来慢慢接触才发现,风凝夜是好人,尽管他在身份上对他有所隐瞒。
宋时景清楚地记得,比他大三岁的人熟练地给他擦身子,熬药,喂药,带他逛街,哄他睡觉……一桩桩一件件,美好温馨。
他对着流星许过愿,要永远永远和阿夜哥哥在一起。
彼时他只觉得他喜欢阿夜哥哥,最好的朋友间的那种喜欢。
他想要给他最好吃的食物,最漂亮的衣裳,最贵的饰品,最大最舒适的房子……他要将世间一切美好送给他。
年少无知,长大后回想起来,幼年时的他傻的单纯,傻的可爱。
从何时开始,意识到他对风凝夜的感情非是友情的呢?
大概,是重逢时。
恨意变了味道,内心五味杂陈,方知,他原来已深陷其中。
经年不忘的并非糟心事,而是情。
一见钟情。
……
风凝夜慢慢捂住额头,脑海里宋时景的脸挥之不去。
“难道……我对他见色起意?”风凝夜嘀咕道,“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多年来风凝夜从未考虑过男女情爱上的事,家里长辈也没人催他成婚,遂他对情爱之事可谓一窍不通,颇为无措。
尤其他现在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
疯了!
定是宋劭下的药药劲儿未散,害他胡思乱想。
呵,男人。
他怎会喜欢男人?
不,就算喜欢的是男人,也不会是宋时景那个王八蛋!
砰!
风凝夜一拍桌子,对面墨七“噗通”跪下,楚茗看了看,抿唇默默跪在一边,乐师夏眠依然站立。
“右相?”
“嗯?”
风凝夜抬眸,眼前三个人将他的思绪拉回正轨。
他揉了揉太阳穴,“都起来。楚茗,你先回去。”
墨七爬起来,拉了楚茗一把,楚茗行礼告退。
风凝夜这才打量叫夏眠的女子。
五官平平,容貌在京城算不得出挑,胜在耐看,举手投足间端庄自成,是个有气质的女子。
“夏眠?”
“是。”
“魏春娘是你何人?”
“是我干娘。”
“她为何失踪?”
“武英帝,临渊宫。”
风凝夜跳动的指尖一顿,直视她双眼,“所以你进宫是?”
“报仇。”夏眠直言不讳,引得风凝夜对她高看几分。
原来,魏春娘曾是京城有名的绣娘,出自她手的绣品多进了达官贵人家里,颇受夫人小姐们的喜爱。
名声在外,她开始在各家府邸走动,受邀出席各种宴会。
有一次,她惊扰了一位在钓鱼的贵人,吓跑了他的鱼。
她不会钓,于是提出给他绣东西做补偿。
贵人答应了。
两人往后便有了联系。
魏春娘以为他是某个家族的老爷,有联系不算坏事,还能多一个稳定的客源,但谁料,贵人的确是贵人,天下最尊贵的人。
“他早就盯上了干娘。”夏眠恨道,“他想带干娘入宫,干娘不愿,以自己已身为人妇为由拒绝了他。”
“没用的。”墨七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别说区区一名绣娘了。
夏眠深呼吸,定神道:“没错,没用的。他威胁干娘,如果不顺从他,他就派人杀了她夫君,杀了她在意的所有人。干娘心善,怎会忍心看到有无辜人牵扯其中?当晚就被宋劭带走,给我留了一封信,让我不要再找她,当她死了。”
第二十二章 代价是……
“你没听她的话,擅自进宫了?”风凝夜问道,“找到她了吗?”
夏眠点头,咬着贝齿,眼泪从脸颊滚落,声音颤抖,透着无尽悔意。
她说:“是我害了她。”
“是我害死了她!”夏眠重复,“我不该去找她的,我该听她的话,远离皇宫,远离京城,可,可我不甘心哇!”
夏眠失声痛哭,像是终于找到可以宣泄的出口,一股脑地道出了实情。
“我愚蠢地认为,只要我足够小心,足够有耐心,就能潜入宫中,偷偷找到干娘,把她带走。哪怕一换一,我也愿意。可是……我错了,错的离谱。”
她擦干眼泪,慢慢冷静下来,“我确实找到了干娘,她在临渊宫,说是历代宠妃住的宫殿,内外看守格外森严,我原本是没机会见到她的。
但有一天临渊宫传来消息,皇帝和宠妃要听曲,我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见面机会,于是我主动提出献艺,顺利见到干娘。”
说到这,她问他们:“是不是很蠢?”
墨七不假思索道:“蠢,蠢的没边。宋劭既然对魏春娘早有预谋,肯定把她身边的人调查的一清二楚。你也不例外。”
夏眠自嘲道:“是啊,人家看着我入宫,看着我走入圈套,我却自认为隐瞒很好,多么可笑。”
“我出现在干娘面前时,她冲过来抱住我,又哭又骂,问我为何不听话。我吓的要死,心想完了,皇帝知道了,我再不能带干娘出宫了,我也会死在宫里。
我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大病一场,等我病好回到教坊司时,等来的是临渊宫已封的消息。我向人打听,没人说的清楚。干娘和伺候她的宫女太监也全都消失了。
除了那人,没人能做到。”
他抹除了有关干娘的一切,像是她从未出现过。
“虽然我不知内情,但如果我没入宫,干娘或许不会死。”夏眠咬破了唇,鲜血在嘴里漫开。
空气一片沉寂,书房外雀儿的叫声格外清脆。
回忆结束,夏眠眼神坚定,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右相大人,您需要我做什么,直管说,只要我能为干娘报仇。”
风凝夜弯唇,单手托腮,指尖习惯性点着太阳穴,说道:“我看到了你要报仇的决心,但,你付得起代价吗?”
夏眠蹙眉,挺直脊背道:“无论是何代价。”
“好。”风凝夜起身绕过桌案,踱步至她身后,俯身,左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在她耳畔低语,“代价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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