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在同学聚会,也就是有最多见证者的情况下,用恶毒的语言去激怒王鑫,知道对方爱面子,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他以前也打过我,”
谭淼突然开口,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所以,我知道他会动手。”
而故意去挨着陈驹,并不是说想要给无辜的人也扯下水。
而是因为,在最无措紧张的时候,他看到了陈驹。
夏夜静谧,蔷薇花架下站着的人,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
站得笔直,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表情宁静恬淡,很认真地小口吃草莓,身后摇晃的酒杯,喧闹的笑声都与他无关,连月光都偏爱他,给鸦羽似的睫毛染上朦胧的色彩。
无忧无虑,对什么都不芥蒂。
父母宠爱,同学喜欢,连班里最不搭理人的裴敬川,也总温柔地看着他。
凭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恶意,说不清的妒忌,他亲热地上前,挽住了陈驹的臂弯。
和想象中一样,皮肤微凉,带着清淡的草莓香气。
偏偏谭淼最讨厌草莓。
鲜艳,香甜,容易坏掉,只要使劲儿一捏——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
数小时前,陈驹给他握得很紧。
“别怕,我带你出去看星星好吗?”
而此时此刻,依然是那双瞳色有些浅的眼眸,很认真地注视着自己,问,你还好吗。
谭淼一点也不好。
刚才在病房内,王鑫就咬牙切齿地吼,说不会放过他。
“……所以,该怎么办?”
汪博额头已经沁出细密的汗,叫苦不迭:“这不是给裴总也牵扯进去了?”
“嗯,”裴敬川点头,“他说了,一个都别想跑。”
地下停车场里,陈驹猛地回头:“啊?”
不知是不是由于光线昏暗的原因,他觉得裴敬川的表情,有一丝陌生的凝重。
虽然姿态矜贵,脊背笔直,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两颗,额发也散了一点下来,没有了重逢时的严谨端方,而是增加了点无奈,仿佛不是刚从大洋彼岸回来的总裁,而是那个在橘红色的夕阳下,做数学题的少年。
“没事,我先送你回去,这件事和你无关。”
裴敬川拉开副驾的门,稍微弯了下腰,是一个等待的动作。
汪博嗷一嗓子冲上去了。
“裴总,您放心!王鑫他家父母我都熟悉,不可能牵扯到您,我也是得意忘形,没想到闹出这样的事……”
裴敬川站直了。
“怎么不会?”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刚才我走的时候,他已经吩咐下去,说让我回家路上小心点了。”
毕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王鑫胳膊反剪按在桌子上,不理会杀猪般的惨叫,甚至在对方挣扎着去够桌上的餐刀时,狠狠地踩在了王鑫的手上——
这也是王鑫今晚住院的原因。
小指骨折。
汪博后背全是汗,给衣服湿透了。
地下停车场里冷气飕飕,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场聚会能闹成这样,只是趁着大家都有空,邀请了些朋友过来聚聚,也为将来一个合作拉拢关系,谁曾想谭淼不请自来,而推脱有事的裴敬川,偏偏在那个时间前来。
他本以为给陈驹叫上,裴敬川也会跟着出现。
所以见到人没到场,就也对陈驹怠慢了些。
刚才来的路上,好说歹说,王鑫总算答应不报警,可能一方面顾及着监控,明明白白记录着是他先动的手,而另一方面,那双阴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谭淼和裴敬川。
这事没完。
如今王鑫的家人已经赶到医院,谭淼也再三表示,他会冷静下来,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所以汪博等人只得打道回府,静观其变。
但他还是觉得夸张了。
王鑫再怎么折腾,哪儿可能动得了裴敬川分毫,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不行这段时间,我就住公司吧,”裴敬川仔细地想了想:“班长,今晚的事也拜托你保密了。”
“我肯定保密,你放心!”
汪博在嘴上做了个拉链的动作,刚做完就反应了过来:“住公司?”
“嗯,”
裴敬川看向陈驹:“我先给你送回家,正好离公司也近。”
这么好的机会!
汪博连忙上前:“哪儿还需要裴总……”
他原本想趁这个机会,邀请对方来自家暂住,大概裴敬川在国外待久了,胆子也变得绿豆一般大,居然吓得不敢回家,那不正好能套近乎?
可还没说完,就看到裴敬川轻轻地推了下陈驹的腰,给人按进副驾驶。
汪博在旁边继续:“我那儿安保挺好……”
不远处有车辆打着双闪过来,引擎声越来越近,墙壁的巨幅海报掠过瞬间的明亮,又随着声音的远去而瞬间黯淡,背对着他的青年充耳不闻,修长的手指挡在上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车内人的身上。
关上门后,足足顿了两三秒钟,裴敬川才转过身来。
汪博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刀子划过脸颊,而裴敬川的眼神,像是巨龙小心地把黄金在洞穴藏好,却发觉山脚下有卑劣的偷窃者。
但这种怪异感只有一瞬。
因为裴敬川微笑了下,声音和煦:“辛苦。”
然后就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室里,扬长而去。
汪博呆呆地站了会儿,低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而车内的陈驹,还趴在车窗上往外看,都驶出停车场进入道路了,依然只给裴敬川留个后脑勺。
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方向盘,裴敬川不易察觉地扬起嘴角,轻轻咳嗽一声。
“我怕有人跟着,”陈驹终于扭头:“你不会真的被报复吧?”
裴敬川沉吟片刻:“有可能。”
陈驹的眼睛睁大了。
要不是在车上,他一定会扯着裴敬川的胳膊,焦急地跺脚。
“别怕,”陈驹掏出手机,“我给爸爸打电话,他肯定有办法。”
他很少牵扯这种棘手事件,这会儿还本能地想要求助父母,拜托他们帮忙解决。
手腕被牵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车辆已经在路边停下了,裴敬川安抚地拍了下他的手背:“真的不用,避避风头就好。”
陈驹仰着脸:“怎么避?”
“就是躲几天吧,”裴敬川想了想,“以免回家路上给我一闷棍。”
都凌晨一点多钟了,车内空调温度适宜,可陈驹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一方面是焦急,另一方面则是,某些情况下,裴敬川这人有些不太注意。
车内就他们两个,这样紧闭的空间,本身就容易添加暧昧。
何况裴敬川还向他探身过来。
没了领带和安全带的禁锢,衬衫敞开了点,从陈驹的角度,几乎可以把那紧实的胸肌看得一览无余,大概是身处私密环境,裴敬川不需要像在外面一样维持形象,所以扣子又解开了一颗,从喉结,到胸膛,以至于小腹的形状——
是比青涩时期成熟了的,有着浓烈荷尔蒙气息的男性身体。
陈驹心头一跳,倏然收回目光。
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心猿意马地盯着裴敬川看,这会儿羞愧极了,脸都要烧了起来:“那、那怎么办?”
裴敬川笑了笑:“在公司住一段时间就好,别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啊。
刚回国没两天,就牵扯到这么大的事,虽说陈驹知道裴敬川这样的身份地位,肯定有专属房间和生活助理,但脑海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对方于深夜的高楼大厦间,俯瞰万家灯火的模样。
他见过裴敬川那样的表情,羡慕,和隐藏不住的孤独。
“真的没关系,有床,吃饭的话,我在便利店买点就好。”
似乎是看出他的担心,裴敬川继续宽慰:“晚上加班的人多,也能陪着我……虽说我刚回来,几乎还不认识人,但慢慢就熟悉了,你放心。”
陈驹的睫毛抖了两下。
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公司离我这里挺近的,要不,先在我家住两天?”
真的太安静了,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曾经那么要好的朋友,男生之间,借住几晚也很正常,陈驹掐着掌心,努力控制住自己过快的心跳。
裴敬川还保持着这个姿势,表情真挚。
语调有些不好意思。
“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你了呀?”
第9章
陈驹觉得脑子是懵的。
他端坐在沙发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好,做梦也想不到六年不见的暗恋对象,如今被自己带回了家,并发出无法忽略的声音。
离他八米的距离。
裴敬川在洗澡。
到底是家属院,相对来说建成的年份要早一点,室内的设计也略微过时,三室一厅,只有一个干湿分离的卫生间。
陈驹用手背贴了贴脸。
进屋的时候,两人都没多说什么话,他去整理了下次卧的床褥,说可以休息了。
毕竟一番折腾,已经凌晨两点。
裴敬川看着他:“我能洗个澡吗?”
“啊,”陈驹反应过来,“当然可以,我去给你拿浴巾。”
他从衣柜里抱出条洁白的浴巾,递到对方手上:“不着急,我明天早上再洗。”
裴敬川没再说别的,转身进了浴室,而陈驹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坐在客厅发呆。
热气给磨砂玻璃蒙上层雾气,有蜿蜒的水流在内侧淌下,鲜活,热络,陈驹的父母周末过来,很少在这儿留宿,所以在外面等着人洗好澡,对于陈驹来说,太过罕见。
门开了。
这是短短两天内,陈驹再次见到裴敬川赤着的上半身。
一次是走错了房间,一次是在自家的客厅。
同样是用浴巾围了下,半湿的头发显得很黑,连带着眉眼都更加的英俊锋利,裴敬川有健身的习惯,被侧壁的灯光打下,肌肉线条漂亮而不过分夸张,带着微凉的水珠,和陈驹熟悉的沐浴露味道,一步步地朝他走来。
陈驹几乎无法呼吸。
视线落在了裴敬川的手上。
裴敬川的手指很长,骨节的形状堪称完美,上学的时候陈驹就喜欢盯着人家的手看,而此刻,由于热水的浸润,食指的指腹微微褶皱,而指甲颜色,也更加粉润——
裴敬川弯下腰,用这样的手,捏了捏陈驹的脸。
“想什么呢,傻乎乎的。”
不知是幻觉还是陈驹真的被蛊惑,总觉得裴敬川现在的声音,微哑,磁性,像小羽毛似的挠着他的耳朵。
陈驹张了张嘴:“我——”
“我没带换洗衣服,”裴敬川倏然收回手,站直身子,“得先借你的穿了。”
“好。”
陈驹晕乎乎地起来,带着裴敬川前往主卧,刚才进屋的时候太过紧张,几乎没怎么交流,他也没带人参观,就是僵硬地铺好次卧的床,转过身说,你休息吧。
主卧的灯被打开了。
裴敬川不着痕迹地看了一圈,果然,是他所熟知的,陈驹的风格。
床上用品全是浅色系,柔软又温馨,一只棕色的小熊玩偶挨着枕头,憨态可掬地微笑,旁边是衣柜和书桌,助人安眠的香薰插在古朴的瓷瓶里,基本英文书整齐摞好,最上面,是一片玫瑰形状的书签。
陈驹拉开柜子,回头笑了笑,露出两枚隐约的酒窝:“还好,我提前叠过被子了。”
裴敬川的心像被小猫爪挠了下。
他知道陈驹过得很好,给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三餐四季,认真地对待每一天的清晨。
他早就知道了。
可真的亲眼所见,还是有些抑制不住。
“我有两件短袖买大了,”陈驹在衣柜里翻着,“你穿应该正好,裤子的话……运动短裤可以吗?”
他转过身:“你瞧。”
裴敬川的目光从陈驹的后颈上移开。
这次的嗓音,是真的有些哑。
“嗯,可以。”
“行,”陈驹松了口气,“我来给你拿。”
原本裴敬川还想逗一下对方,说贴身的内裤他也没有,该怎么办,但现在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在他心里,陈驹特别干净,跟捧落下的新雪似的,连自己都没资格去欺负他。
“我来吧,”
他接过那件短袖:“麻烦你了……咦?”
陈驹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到裴敬川眯起眼睛。
“那是什么?”
他跟着往下看去,瞬间,呼吸暂停。
一件浅蓝色的秋季校服,静静地躺在最下面。
裴敬川已经伸手去拿:“这是咱们高中的……”
“别!”
小臂被人猛地抓住,裴敬川抬眸,对上了惊慌的一双眼。
陈驹吞咽了下。
无声的对峙中,裴敬川幽幽开口:“我记得,自己的校服似乎丢了。”
手臂上的温度消失。
陈驹松开对方,沉默地后退一步:“……嗯。”
他本来就不擅长撒谎。
“是你给我的,没来得及还,”陈驹含糊地解释,“那天下了雨,所以你把校服……给了我,可能你忘了。”
裴敬川怎么可能会忘。
临近高考的那个夏天,雨水多得出奇,记忆里是翻飞的数学卷子,被雨水浸湿的落叶和被闪电撕裂的天空,池塘里的水溢出来了,蘑菇从松软的泥土中冒出,每当看向窗外,就是铅灰色的沉闷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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