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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与恶犬(近代现代)——晏双笙

时间:2024-07-10 07:16:23  作者:晏双笙
  那天下午他是怎么从学校出来,又是怎么到医院,他全忘了。
  站在急救室外,杨树苗他爸跟几个一块来的人说什么,他全都没听进去,直到护士走过来,喊着谁是家属,他才回神,出了声。
  “同学,这些麻烦去交一下,要是有困难,赶紧先去问问亲戚,这边都在用药、用设备,人出来了还得住院。”
  一叠薄薄的单子塞到他手里,四周全是打量他的眼光。
  程殊站在中间,茫然地抬头看向急救室。怎么早上还好好的,一下人就进去了。
  “那个殊啊,要不——”杨树苗他爸跟程三顺得算姨表兄弟,打小认识,关系还算好,“叔先给你垫着,等年前补贴发下来你再给。”
  程殊摇了摇头,拿着一叠缴费单。
  “谢谢叔,不用,我——”后面的话他没说,他家那点底,全镇都知道,说有钱都知道是骗人的。
  他爸一向是有一分用一分,兜里比脸上干净。
  杨树苗他爸可怜他,说:“你还是个娃娃,叔给你拿去交,你等着。”
  程殊立即叫住他:“我回去拿钱,这不有人交房租。”
  程殊不敢再待下去,那些目光太刺眼了,没有恶意,却比恶意更伤人,他从小见得太多,却没办法习惯。
  边往外走边把缴费带塞口袋里,到后面几乎是跑着骑上自行车,赶回了那个破房子。
  灯远远就亮着,进了院子,梁慎言坐在那儿,五福趴在他脚边,他弯着腰用一根火腿肠逗狗玩。
  程殊从自行车下来,顾不上车放好没,几步走到梁慎言面前,低下头看他手里的那根火腿肠。
  他查过的,一根肠就小十块钱。
  “言哥。”
  梁慎言在他进来那会儿就听到动静了,不过没有抬头,听到这一声才抬起头,脸上的笑收了起来。
  程殊攥着的手贴着裤子,几乎要用力到肩膀耸起,才能不发抖,“跟我去交钱。”
  梁慎言把手里的火腿肠放地上,直起腰看程殊,没有说话。
  天太黑了,黑到就算远离开了灯,也不完全看得清彼此眼里的情绪,尤其是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程殊鼻尖发酸,快要把嘴唇内侧的肉给咬出血,“我跟你睡。”
  他才说完话,梁慎言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不是上回拦住程三顺那种生气,是冷得吓人,像是飓风之下的空气,令人喘不过气。
  过了不知道多久,程殊额头的汗已经顺着滚到眼角,刺得他眼睛疼,他才听到梁慎言的声音。
  “程殊,我喜欢男人。”
 
 
第30章 
  趴在地上的小狗什么都不知道,叼着火腿肠吭哧吭哧地吃着,不时仰着头想要找他们玩,但今天两人谁也没理它,连声儿都没出。
  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的,可能是下午,可能更早点,风吹过来都带着凉气。
  程殊偏瘦,身上校服当初为了能穿久点买的最大号,这会儿里面空荡荡的,风一个劲儿地往里灌,冻得他背心发凉。
  “我喜欢男人”几个字,明明语气没什么特别,却像一锤砸在他的痛觉神经上,疼得耳鸣了一般,意识抽离了身体,站在那儿动弹不得。
  眼睛也难受。
  汗滚到了眼角,洇开后,刺得他快睁不开眼,眼眶红了不说,眼泪窝在眼眶里打转。
  小狗突然叫了一声,程殊猛地惊醒过来,没偏开头,对上梁慎言的眼睛,动了动嘴唇,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哦。”
  他什么都说不了,也没法说。
  话是那样的,怎么解释都显得多余。
  梁慎言看了眼程殊,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往房间走,问:“多少?”
  程殊眼前都是模糊的,听到后一怔,“不知道。”
  梁慎言也没再问,进房间没一会儿就出来,臂弯上多了件外套,拿上手机,“走吧。”
  程殊顾不上别的,卫生院那边还等着交钱,只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发现自行车倒在地上,走过去想扶起来,心慌动作也慌,越慌手越抖,几乎没办法控制,连带肩膀都跟着颤动。
  低着头跟车较劲,刚才来不及反应的委屈,这会儿全都冒了出来,逼得他鼻酸眼热。
  什么破车啊。
  旁边梁慎言看着他,伸手扶着车,“我来吧。”
  程殊没抬头,松了手之后退开站在一边。梁慎言也没再看他,骑上车后,等他坐到后座,就骑着车出了院子。
  这个点正好是饭点,穿过狭窄的巷子,还能闻到没散尽的饭菜香,巷子里却静悄悄的。
  这是梁慎言第二次载程殊,上次是从卫生院回来,这次是他们要去卫生院。从小路到大路,一个不说,一个不问,一点儿交流都没有。
  拐进去卫生院那条路,天黑路灯暗,下坡时地上有块石头没注意到,车胎碾过去,颠了一下。一直抓着车座的程殊没防备,身体倏地往前扑,整张脸撞在梁慎言背上。
  程殊连忙往后退开,抓好车座,小声说了句“对不起”。那点声音被风一吹就散了,他不知道梁慎言有没有听到,过了那段路也没得到一丁点回应。
  风在脸上冰凉冰凉的,他低下头,手很用力,指节都绷了起来,泛了白。
  梁慎言眼神沉了沉,背上那一小片湿润的凉意,一下洇开了。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已经能看到灯的卫生院,趁着夜里路上车不多,骑得快了点。
  到了卫生院,自行车仓促放院子里,程殊三步并作两步走在前面带路,梁慎言一言不发跟在他后面。
  乡镇卫生院这些年已经比从前发展得好,但条件设备还是落后,诊室、药房、挂号窗口全都在一栋楼里。
  急救室在一楼,缴费的地方就在一楼大厅左边,跟药房挨着。
  “我是程三顺家属,来缴费。”程殊站在窗口前,忍不住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窗口里的护士哪知道急救室的情况,一边操作系统一边说:“得去问下值班的护士,是刚才推进去那个?那估计还没,没那么快。”
  说完转过头问:“现金还是扫码?”
  程殊怔了,没接上话。
  梁慎言走上前一步,拿出钱包,“现金。”
  “行。”护士报了个数,接着说:“病人现在还不清楚具体什么情况,得等急救那边。情况好的话做个其他检查没问题就能出院,你们家属最好是两个人都在,这样方便点。”
  护士早见惯了各种突发情况,看他俩都年轻,不免多叮嘱两句,给大家都节省事。
  听到急救室那边情况不明,程殊慌了,频频扭头看过去,隔着大厅想看清那边的情况。
  梁慎言看他一眼,说:“你先过去,这边有我。”
  程殊转头看他,然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要走的时候忽然停下,回头又说了句“谢谢”。
  护士年纪不小,这会儿人也不多,操作并不快。梁慎言站在窗口外,手插在口袋,臂弯里还挂着外套。
  旁边不时有这几天得了流感来挂水的病人走过,看见他都会多看两眼。梁慎言对这种关注习惯了,没怎么在意。周围哭闹的小孩、唉声连连的老人跟刷短视频的中年人,全都挤在了一个空间里。
  不烦,只是有点太吵了。
  “这些单据拿好,后面可以走合作医疗报销。”护士把单据递出来,蓝色、红的、绿的叠一起。
  梁慎言抽出手,接过单据,“谢谢。”
  拿着单据,梁慎言抬眼看向大厅另一边的走廊,正着数第二间就是急救室。
  不是电视里演的那样,急救室在走廊尽头,亮着灯,家属们在外面守着,要等到灯灭了,医生才会出来。
  这里就只是一间房,里面好几张床,一张床配了一台设备仪器,监控病人的生命体征数据。
  晕厥、休克之类的突发症,都在这儿。
  人多的时候,帘子一拉,就成了单独的一个病房,各抢救各的。
  梁慎言走过去,把单据递给程殊,然后站在墙边,屈腿抵在墙脚,低头抱着胳膊。
  程殊捏着那一沓单据,一列列的金额,看得他眼花,索性折起来塞到口袋里。
  又过了半个小时,急救室里的医生才出来。
  血管迷走性发作加上病毒性肺炎,血压高、血氧低,得在医院观察一晚上,明天检查结果出来没什么问题,根据病人意愿决定要不要住院。
  如果期间突发其他症状,那谁都不好说什么时候能出院。
  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松懈下来,程殊抹了一把脸,呼了一口气,跟医生说了谢谢。
  旁边杨树苗他爸也松了口气,人是在他家出事的,这会儿听着明天能出院,肯定没什么大问题了。
  “叔是真没想到,你爸在我家打牌,大家高兴,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都聊得挺高兴,就没想到——”
  “还好没事,要是有事叔怎么对得起你。”
  程殊摇了摇头,看看时间说:“麻烦叔了,幸好你及时送过来,都这么晚了,你也快回去吧,跟阿姨他们说声,没事别担心了。”
  “行,那你一个人……”杨树苗他爸话说一半,停了停,望向旁边的梁慎言,改口说:“那你有什么事跟叔说,我就先回了,他醒了记得跟我说声。”
  “嗯,知道的。”程殊点头答应,朝急救室里看去,护士正在给程三顺吊水,“你路上慢点。”
  杨树苗他爸叹了一声,又朝急救室里看了看,没再说什么走出卫生院。风一吹,吓出来的那身冷汗浸着凉透了背心。
  不怪他吓出一身汗,前两年镇上就有个跟人喝酒,喝到半夜倒桌上,没赢过直接走了,送去医院路上就没气了,都没等到抢救。
  一块喝酒的那几人吓得不轻,躲家里不想负责。
  人家家里人没了,还是个身强力壮的劳动力,肯定要赔偿,碰上他们互相推诿责任,闹了半个多月,最后每家都赔了钱。
  跟朋友吃饭喝点酒是高兴事,谁都不是奔着出事去的,闹出人命,那就真就是阎王来索命。
  卫生院的急救室,一月用不上几回,这会儿只有他们。
  护士挂完水出来,跟他们说家属可以进去,要是血氧指数跟血压超过一定数值,立即叫他们。
  程殊身上还穿着校服,一看就是学生。
  路过的人看见他,连不认识的人都可怜他,要是家里有大人,谁会让一个学生大半夜守在这。
  这会儿走廊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细微的说话声。
  程殊没动,对着墙站那儿,呼吸时,肩膀都在抖动。
  太害怕。
  程殊站在急救室门口,突然不敢进去了。
  从他没接电话,到班主任通知他,再到回家去找梁慎言,他一直都是慌的,没时间害怕。
  可这一分钟,他突然害怕起来,被恐惧牢牢桎梏,脑子里全都是另一种可能。
  要是程三顺就这么突然走了,怎么办?
  无数想象出来的可能,压得程殊突然弓起了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才能维持正常呼吸。
  梁慎言抬头,看过去,程殊原本就单薄肩背,这会儿变得更脆弱,像是再有根稻草压下来,就能把人压碎。
  “我去趟厕所。”程殊没有抬头,更不敢去看梁慎言,飞快说了一句,狼狈地走开。
  梁慎言没有跟上去,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往急救室里看了眼。程三顺躺在蓝色的床上,床很窄,大概只有一米,然而对他的体型来说,是宽裕的。
  扭头朝洗手间那边看了看,他站直了些,抬脚走进急救室。
  急救室里没有陪床,要么自备要么就用医院的椅子。梁慎言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后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消息,又关上放回口袋,外套放在腿上。
  仪器发出的滴滴声,是有规律的,并不惹人心烦。
  梁慎言扫过程三顺的脸,心情有些复杂。
  人可真是奇怪的动物,对着一个并不讨喜,甚至还做过不少让人反感的事的人,竟然也会生出怜悯。
  过了好一会儿,程殊回来,在另一张椅子坐下,眼睛、鼻尖都还是红的。他眨了眨眼,盯着床上的程三顺,不敢闭眼。
  他没见过这样的程三顺,没了生气,只能躺着。
  四周太过安静,仪器的声音落入耳中,程殊绷着的神经,一点点被抚平。
  平静下来后,旁边的梁慎言存在感太强,不管是人还是身上的气息,都让程殊做不到无视。
  今天多亏了有梁慎言,不然他——
  抿了抿唇,吸了口气终于转头看他,问:“言哥,你要不要先回去?”
  梁慎言原本低着头,听到这话,跟刚才在院子里一样,瞬间抬起头看他,眼神在白炽灯下很清晰,沉郁的怒意让程殊下意识地咽回了其余的话。
  那是一张网,一张来自成年人毫不费劲就能笼络一切的网。
  程殊呼吸一促,短短几个小时里发生的所有事,又在大脑里反刍了一遍,比刚才更清晰,更细节。
  他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凝住,眼里露出茫然跟无措。
  垂下眼,他知道他错了。
  “我不是什么好人,第一眼见你,我就想可真年轻。”梁慎言声音很冷,陌生得像另外一个人。
  他第一次这么跟程殊说话,不留情面,句句带针,讥讽的、嘲笑的、玩弄的。
  用难听的话和冷漠的眼神,剥开了程殊外在的一切,让他赤/裸地站在自己面前,任他打量。
  程殊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放在腿上的手逐渐开始抖,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连牙齿都在打颤。
  梁慎言的语气变得更傲慢,掀起眼打量程殊,没放过他低下头时的表情,“觉得难听吗?”
  程殊不吭声,只是低下头,憋红了脸和脖子。
  他抿着唇,努力控制着颤抖。
  “开弓没有回头箭。”梁慎言顿了一下,侧身靠近程殊,一只手搭上椅背,宽而平的肩轻易把他圈在臂弯里。
  “不想搞得人尽皆知的话,就自己想办法,搬到我房里。”
  他说话时,气息全落在程殊的颈侧和耳朵上,激得程殊身体不自控地轻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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