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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旅之书(玄幻灵异)——水在镜中

时间:2024-07-10 07:13:09  作者:水在镜中
  后来那些声音渐渐少了。在船舱角落巨大的液体沙漏第七次完全翻转的时候,伊兰终于真正醒了过来。
  那会儿这艘主桅受损的帆船终于驶出了浓雾。补帆工和绳匠勉强修复了一部分船帆,使得这艘大船能继续前行。之前同行的另外几艘船都看不见了,据说其中一艘沉没了,其他受损较轻的船只则载着幸存的船员,先一步离开了。
  船员们并不知道骨螅是什么。在他们眼中,那片浓雾笼罩的海域和其他神秘而危险的海域并没有什么不同。而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总是不缺少神秘而危险的地方。他们也没有对事故中丧生的其他船员流露出多少同情,似乎海上事故的司空见惯已经让他们麻木了。伊兰听着他们在拉帆时彼此交谈,抱怨有人在落水时叫得声音太大,害他们自己的船差一点被巨浪击碎。
  这艘名为“虔诚者万福”号的船上没有船长,只有大副和二副。二副是个体格瘦削,面相精明的中年人,灰色的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小眼睛四周爬满了鱼尾纹,见到伊兰能起身走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他们索要船票钱。
  一人三个金拉特,价格公道极了。对方如是说。并表明如果伊兰没钱,可以帮他到纱之馆找个差事。当然,在察觉到维赫图就站在伊兰身后的阴影中时,他又赶忙表示这只是个玩笑。但钱还是要付的,因为船上为他们提供了食物。
  怀里的旧牛皮钱袋不知为何让伊兰感到遥远。那上头有几个牙印,还是糖糖留下的。在触摸到钱币的那一刻,伊兰再度产生了某种恍惚感。他对这人类世界再寻常不过的东西竟然感觉到了一丝陌生。
  拿到了钱,二副迅速离开,似乎维赫图的存在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惊吓。其他船员们有相当一部分也不怎么愿意靠近维赫图和伊兰,并在伊兰和维赫图头对头轻声交谈时流露出鄙夷的神色。那些人身上大都有羽纹十字的配饰。于是伊兰知道,这大概是出于信仰的缘故。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或许是因为脱离了危险,船员们多少放松了下来,海上的航行漫长而无聊,也有些船员很乐意和海上捡来的两个不明来客随意聊些什么。
  比如上船时提醒他们可以到甲板下去找点东西吃的年轻人,比如那个负责给船上各处涂抹焦油的老者,也比如那日催促他们没死就赶紧去帮忙拉帆的人——那是船上的水手长。是他最早发现了伊兰和维赫图,把他们从海上捞了起来。
  海上风平浪静,天空泛着沉沉的灰黄色,不见太阳。事实上,航行了这么久,他们一次也没有见过太阳,更未见过星星,只有偶尔出现的月亮会昭示白天的结束。伊兰低头看向水面,同样泛着灰色的海水下有一团无比巨大的阴影,船正从阴影上驶过,就像一只飞鸟正在掠过大象的脊背。维赫图察觉到了伊兰的念头,低声道:“它在沉睡。”
  伊兰没有追问那沉睡之物的名字。反正想必又是哪一位魔神。船上有人在唱歌,但水下却始终寂静。不管它是哪一位魔神,看上去都不会理会路过的一切。对这艘船来说,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尽管船员们对此无知无觉。
  就在伊兰沉思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们不去吃点什么吗?三个金币的饭钱呢。”
  伊兰回头,看见水手长塔甘拿着黑面包走了过来。那是个体格敦实,神情严肃的汉子,裸露的手臂上有许多陈旧的伤痕。他是个经验丰富,行事果决的海客。“虔诚者万福”号在刚驶出浓雾那会儿遭遇过一场风浪,是他冒着生命危险爬上桅杆,果断割断了帆绳,避免了这艘船在海中倾覆的惨剧。水手们对他都很敬畏,连只认钱不认人的二副面对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我们吃过了。”伊兰温和地笑了笑。这当然是谎话。
  在甲板下的时候,中间大概有那么两三次,有人给他们送了点儿吃的过来——黑面包,煮豆子和浑浊的烈酒。对于习惯了旅行的人来说,这些东西虽然算不上很好,但也绝对并不糟糕。可不知道为什么,伊兰一点吃不下。哪怕只是闻到气味,他都有种窒息感。他想那或许是因为自己在暗界待得太久了,已经没法接受人类的食物。维赫图同样没有吃。魔神始终缄默地守在伊兰身边,寸步不离。
  在能够行走之后,伊兰和维赫图同样没有再吃任何东西。维赫图是黑暗之子,本来也可以长久地不进食。而伊兰又是另一种情况。他能感觉得到,食物似乎与生命之间已经没有多少联系了。他对它们的需求几乎已经不复存在。
  水手长用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上下扫视着他们,显然是看穿了伊兰的谎言。但他终究没有说什么,而是走到了船头,哂笑道:“这年头,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伊兰扫了他一眼,用微微轻佻的语气道:“如果你好奇,或许我们可以彼此交换一些秘密。”
  那是个让人难以拒绝的微笑。即便他的主人如今面容黯淡,伤痕爬满肌肤,但当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在谁脸上停驻时,仍然有着令人目眩的力量。
  水手长呼吸一滞,许久才不自在地移开眼睛,含混道:“我不是异教徒。”
  伊兰收敛了笑容:“信仰又不是聊上几句就能改变的东西。”他低声道:“有人告诉我,你们来自诗尼萨。”
  “是啊。”水手长似乎为伊兰率先开启话题松了口气:“眼下正要回去。”
  诗尼萨,帝国南方一座繁荣的海港城市。伊兰的神情却在听到水手长的确认时更黯淡了些。四桅的帆船即便在南方的海港也是艘大船,通常都是远航的货船。这一艘当然也不例外。
  “从哪里回去呢?”伊兰的手下意识握紧了栏杆。
  “这就说来话长了。最早船队是乘着季风到北方的港口交易。”水手长坦言道:“后来有一天,海上的风向突然变了,从港口出发的船再也无法抵达从前熟悉的城市,只能在海上漂泊。到处都是浓雾和船难,如果运气好,能遇上海市。”
  伊兰的心沉了下去,声音依旧是轻缓的:“那是什么?”
  水手长咬了一口黑面包:“有人说是众多迷航的货船无意中漂流到一处从而形成的海上集市,还有人声称那是神迹——因为海市中常有神秘非凡的事物短暂出现。”他停顿了一下:“有时候是挺非凡的。也有的时候嘛……”他摇了摇头:“不过是些传闻。海上的骗子也挺不少。”他沉声道:“唯一真实的是灾难,每一次航行都会遇到。总之只要在海上,一切都是碰运气,能活着回去便是好的。”
  “所以,这一次,你们遇到海市了么?”伊兰追问道。
  “没有。”水手长皱眉:“神迹哪是那么容易遇上的。”
  “听二副说,你们的远航已经好多次空手而归了。我很好奇,一艘空空的船到底为了什么在海上冒险。”
  “当然是为了报酬。”水手长的声音冷了些:“你连这个都不懂么?”
  阴影中的维赫图锐利地瞥了水手长一眼。
  伊兰并不以为忤:“我只是奇怪一艘空船怎么会有报酬。”他平静地望向水手长的眼睛:“诗尼萨的货船都是要在平安返航并核算了货物价值后,才能向船员们支付酬金的。”
  水手长的语气软了些:“你知道这些?”
  “嗯。”伊兰低声道:“我还知道你们总会在出航前到诗尼萨圣堂外的蜡烛店里付上十二个银币,点一根蜡烛。如果能平安归来,那些银币归于店主。如果不能,店主会替你们在圣堂点三年蜡烛,或者把在圣堂点上三年蜡烛所需要的钱付给你们的家人。”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男人叹了口气:“蜡烛店现在不做这种生意了,会倒闭的。至于你说的酬金……没错,现在也仍然如此,要回到港口才能拿到钱。”
  “货船空空如也,却能支付船员的薪酬……听起来这也挺像神迹的。”伊兰意有所指。
  “那是船主的事了。”水手长严肃道:“船主命令我们在海上的船难处寻找一只镶嵌了银水晶的黑色烛台。据说那玩意儿明亮至极,在汪洋之上一眼便认得出来,绝不可能错过。”
  “是么……”伊兰低声道。
  “肯定是教廷的圣器吧。”塔甘点点头:“但事实上出航那么久,从来都是空手而归。偶尔下网,捞到的也不过是星星或者月亮落在水上的影子罢了”
  伊兰沉默片刻:“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这年头奇怪的事多了,反正有人肯支付薪水就好。说不定是教廷的人呢,也只有他们能出得起这个钱了。”
  “你们的船长显然不是这样想的。”伊兰直接道:“否则就不会拒绝出海了。”
  “船长……”塔甘摇了摇头:“据说船长在海上遇见了魔物,被吓疯了……要我说,也未必是魔物,海上的怪事向来挺多的。”
  双方都陷入了沉默。良久,伊兰才慢慢道:“诗尼萨与其他城市……断绝联系很久了吧。”
  “怎么这么说?”塔甘皱眉道:“还是能时常听到其他地方的消息的。”
  “但那都是‘听说’,没人亲眼目睹吧。”伊兰一针见血。
  水手长语塞。半晌,他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冷漠:“对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来说,那也没有什么差别。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没人会去执着于传闻是从哪儿来的。”
  “你们就不害怕么?”伊兰轻声道:“你们与帝国的其他地方……远离了。”
  “果真如此的话,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事,是不是?”水手长哼了一声:“反正这些年外头都是惨祸。巴布都尔的贵族们彼此掠夺,烧毁城市和村庄,修建像房子那么大的绞刑架,把人像挂猪肉那样成排地挂在上面吊死;凡科坦的叛神者被那边的大司祭绑在车轮上敲断四肢,挑起来示众;还有魔物,神啊,它们把埃托帕瓦整座城都烧光了……其实有时候你也分不清谁是魔物谁又是人类。反正灾难过处都是焦黑一片,不管是人还是魔物都会把尸体戳在长矛上,像伯劳把青蛙和老鼠穿在树枝上……”他似乎有了几分不耐烦:“地狱也就那样了,不是么?”
  “埃托帕瓦……”伊兰喃喃道。
  水手长还想说什么,但桅杆上传来的欢呼打断了他的话。
  男人把剩下的黑面包抛进水里,转身走出几步,忽然微微回头:“或许你只不过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旅行者,但我要给你一句忠告:不是人人都喜欢清醒地活着。”
  水手长大步走向桅杆,向船员们发号施令去了。绳索切割风的声音与甲板倾斜时吱吱嘎嘎的声音混在一起,好像周围一下子就吵闹起来。
  维赫图走过来:“狂妄之徒。”
  伊兰叹了口气:“那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维赫图无动于衷:“是么。”
  伊兰怔了怔。半晌,他才低声道:“我已经衰弱到无法分辨人类和魔物了么?”
  维赫图目光一痛:“……不。”他迟疑了一下:“只是,这里的一切有些特别……”
  话音未落,周围陡然明亮起来,一切的灰暗瞬间不见了,取而代之是赤红色的天与海——仿佛整个世界被哪里燃烧着的火光照亮了。可伊兰在摇晃中环视天际,却并没有见到太阳的影子。天空上只有几团橙金色的浓云。
  可当他将目光从天空收回,重新望向前方,才发现一座被三面山丘环抱的海港城市已经出现在了那里。拥有五颜六色闪亮屋顶的白石房子齐整又错落,一层一层从海岸向高处堆叠,偶尔间杂一座华美的宫殿,像项链上的吊坠般闪耀。恢弘雄伟的立柱支撑其间,让那一座座精美的梯台花园仿佛悬在空中。大圣堂塔楼高耸,钟声杳杳;万船厅列柱森然,金光熠熠。而在这城市的最中央,有一处极大极平坦的广场,诗尼萨的泣泪池静卧期间,仿佛一颗镶嵌在城市中央的水晶。
  这绝美之城仍是伊兰记忆中的模样。可他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因为他看到了一切光亮的来处。并非太阳,而是熯炽滚滚的天火——这城市之上没有天空,有的只是低低翻滚,仿若赤红色岩浆般涌动的熊熊烈焰,如同一座正待溢出的火山口倒扣在城市上方,而那些滚烫的熔岩随时可能倾泻而下,将整座城市吞没。
  天映火山。这个名字突然浮现在伊兰心头。
  四周的呼喝声越来越嘈杂,港口附近的海面上浮着大大的小小的船。那些船上大部分都是人类,而也有一些面孔,毫无疑问属于魔物。人声与魔物的诡笑混杂在一起,高高低低,嗡鸣不休。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了上来,影子化作兜帽,将伊兰重新包裹。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只有风与海浪仍在回响。
  “你真的太想回去了。”维赫图的声音轻而确定:“但这里的确不是人类的世界。”
 
 
第39章 旧城
  “虔诚者万福号”破开灰红色的水面,在那些船只之间穿梭向前。白色礁墙在伊兰的视野中从低矮逐渐高耸,上方的黑铁弩机像匍匐的蝙蝠般一排排架在那儿,与多年前并无二致。越是靠近港口,那种炽热带来的压迫感就越是强烈。船员们似乎对此毫无所觉。但那些魔物们却不一样。
  离海港越近,属于魔物的船反而越少。它们的目光一半贪婪,一半恐惧。贪婪是对于那座城,恐惧也是。
  魔声渐退,人声渐沸。四桅的帆船很快驶入蜜菇湾,在码头靠岸。当船只落入天映火山阴影的刹那,伊兰感觉整个世界似乎都变红了。那属于火焰和鲜血的颜色一瞬间让他再度感到有些眩晕。
  但码头上的热闹又让他怀疑这眩晕是否真的源于头顶那摇摇欲坠的熔岩。繁荣的诗尼萨眼下依然繁荣,码头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船,深窄的水道像树叶的叶脉一样顺着港口向城市深处延伸。挑工,水手,商贩在这里讨价还价,装卸货物,在运河出口处更换更小更轻便的船只,把货物运往城市中去。
  形形色色的衣饰,形形色色的人。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忙碌又平常。但伊兰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似乎有哪里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也许是因为人群里女人太少的缘故。从前也是如此么?伊兰不记得了。他上一次并不是从海上来的。也许码头上的活儿向来大都是男人在做,他这样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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