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维赫图先打破了沉默:“你不问我们去向哪里?”
伊兰没有回答。小舟刚刚像叶子一样飘悠悠地落下第三处窄窄的瀑布,舟上的微光照过石壁,那里已覆盖着薄薄的冰霜。
“为什么你不说话?”男人低沉的声音在水流与岩壁之间激起了遥远的回音。
“你想听我说什么?”伊兰终于开了口,声音比他自己能想见的还要沙哑。
“……你在生气。”维赫图盯着他。
“并不是。”伊兰放弃般地叹了口气,抬头注视维赫图:“……我以为……我杀了你。”
“所以?”
“你不是……总能感受到我的心情么……那么那时候想必你同样感受到了。”
“我只感觉到你在想着纽赫。”维赫图的语气里有一丝嘲讽:“而你看见我的脸时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不是么?”
“我以为那是阿斯蒙蒂斯。”伊兰低声道。
“那是我的一部分。”维赫图盯着他,固执道:“那就是我。”
“不管怎么说,你没死。”伊兰双手下意识握在了一起,那是个祈祷的姿势:“太好了……”
维赫图似乎一下子失音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道:“……是啊,你是我的猎物,绝不能落到其他家伙手里……”
伊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苍蓝色的目光游移着:“阿斯蒙蒂斯向来很狡猾……我只能让自己的一部分影子被它操控,这样才能引它的意识现身……”
“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伊兰突然道。
维赫图再次安静了。盛有光之露的瓶子从影子中浮了上来,和指星坠挂在一起,让照耀他们的光更亮了一些。
伊兰淡笑了一下,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转头看向岩壁:“我们似乎一直在往下走……这里离地面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冷了。”
影子爬上伊兰的身体,化作了一件带着兜帽的毛绒斗篷。维赫图终于重新开了口:“别担心,我们会出去的。只是在那之前,要经过一个很冷的地方。”
黑色的毛绒斗篷很温暖,让人想起巨狼身上厚厚的皮毛。伊兰的手指抚摸着斗篷,低声道:“我没有担心。”指星坠和凝之瓶在高翘的船头上紧紧缠绕着,照亮了前方的水路。明亮的倒影落入漆黑的水中,泛着与周围世界截然不同的宁静波光。
没有尽头的黑暗与寂静本该让人觉得恐惧,可伊兰心中却只有久违的平静和安宁。结满寒霜的岩壁与在冰隙间流淌的暗河不知为何让他想起那些在莫兰提山谷间穿行的雪夜。也许因为这些旅程同样寒冷,同样充满未知,又或者同样有一位毛茸茸的旅伴就在身边。
“除了寒冷,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伊兰向黑暗深处望去:“很奇怪……”
“不奇怪。”维赫图的影子穿过小舟前方,破开了水面上的冰壳,让他们能继续前行:“寒渊本来就是个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外来的黑暗之子进入此地,要么死去,要么只能和永不融化的坚冰一起冻结。”
“寒渊……”伊兰回过头:“你的故乡……”
“我的诞生之地。”维赫图平静道。
伊兰在小舟的光亮里审视着周围。不知何时起,无数冰柱开始自他们头顶垂下,而岩壁已经完全由冰构成了。光亮落在冰墙上,呈现出一种幽邃的苍蓝色——而没有谁比伊兰更熟悉这种颜色。
明明是如此森寒的颜色,却只让他感受到亲切和伤感:“你的眼睛有它的颜色。”
小舟轻响,停了下来。水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前方只剩下比石头还要坚硬崎岖的冰地了。
维赫图取下船头的吊坠放入伊兰手心:“在黑暗之子眼里,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颜色。”影子的小舟融化殆尽,回到了维赫图身畔。那巨影借助伊兰身上的光亮投到冰壁上,再次显现出野兽的模样:“尤其在这里,它只代表寒冷与死亡。”
维赫图的话很快得到了印证。他们向前走了没多久,这传说中能把灵魂都冻结的死地就开始展现出它的威力。
酷寒最先带来的是疼痛。尽管伊兰全身被厚厚影子斗篷包裹着,仅有眼睛露出,他依然能感受到那种透骨的锐痛。
紧接着便是僵硬,他意识到自己斗篷下的关节不再能自如地弯曲。这让每一步行走都变得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他尽力不让这些脆弱流露出来,但维赫图仍然很快察觉到了。更多的影子爬上了伊兰的身体,试图温暖他。可再多的暖意在此地也是杯水车薪,因为每向前一步,都只会更加寒冷。
胸口梦回兰的种荚已经熄灭了,挂在伊兰脖子上的两枚吊坠同样变得黯淡。维赫图把伊兰揽进了自己斗篷中。伊兰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强自掩饰的不安。这种不安本不该出现在一位魔神身上。
“你的猎物还没死呐。”伊兰开了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好像也被冻结了似的低弱:“莫兰提那一带也挺冷的,我还在冰河里洗过澡……我们干嘛不点个火呢?”
维赫图看了一眼他的胸前,低声道:“因为这是个连火都会冻熄的地方……”
伊兰瞥见自己的胸口,干笑了一声:“啊……看来我的脑袋……也结了冰……”这并不是全然的玩笑,他确实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变得混沌和衰弱,每一次呼吸都比上一次更难:“告诉我……我们是……打算穿过……寒渊么?”
“不……”维赫图抱紧了伊兰:“寒渊很大很大……我们……只是途经它的边缘……”
“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伊兰在越来越微弱的光亮里喃喃道:“那么我们……离出口……还有……多远?”
“……”维赫图迟疑了一下:“不会很远了……”
“好消息……”伊兰听见自己的口齿越发模糊:“我们或许……可以……休息一下……”他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再迈出下一步了:“稍微……一会儿就好……”
“你不能睡!”维赫图的声音听上去模糊而焦急:“不能在这里睡……”
这不是睡觉,伊兰想这样告诉维赫图,只是为了喘口气。他确信自己张开了嘴,但吐出的只有呼吸,而非声音。
苍蓝色在黑暗中沉沉地压下来。他在嶙峋的冰墙中看见了一团同样颜色的火焰,和那火焰投下的幽暗古怪的影子。
影子在他耳边大声呼喊,但他却什么都听不清。他的嘴被掰开,有什么小小的东西被塞了进来。一丝温暖停留在他舌尖,可也仅止于此了。
影子在移动,影子在飞奔,影子在向下……而他就在影子之中。
伊兰开始无法分辨这是梦还是现实。有几次他感到自己闻到了雪坑中永恒的灰烬,还有几次他仿佛看见了冰墙后浮动游曳的暗影。
包裹着他的影子不知何时消失了。他感到自己在半空中飘荡,穿行,充满好奇地审视眼前的一切——这毕竟是他从未见过的世界。只可惜这个世界除了寒冷,寂静和黑暗什么都没有。
不,并非一无所有。他意识到在那危险而难以预料的冰缝深处藏着什么东西。它,又或者是它们,正迷茫而绝望地挣扎和蠕动,在这永寂之处发出无声的尖叫。
他落在了那里。
光亮穿透黑暗,火焰瞬间点燃。那尖叫的无名之物燃烧起来。
纯黑的冰之世界在银色的烈焰中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幽邃的苍蓝。而他也看见了那燃烧之物的模样,一堆看起来无比柔软的黑色绒毛。
他低下头,温柔而好奇地碰了碰它。
苍蓝色的眼睛从绒毛里睁开了。它们在他脚下蠕动,汇聚,变成了他的影子。他抬起头,在冰壁上看见了一匹银如月光的狼。
影子睁着苍蓝色的眼睛从他脚下爬上来,贪婪又小心地,舔了舔光之狼的脸。
第23章 雪境
寒冷在这温暖的舔舐里融化开来,就好像一滴热水滴在了雪上。
光之狼与影之狼都消失了,世界归于昏暗和柔软。
伊兰在这昏暗和柔软中颠簸,向下,穿过无数狭窄的通道与缝隙。他听见了清脆的碎裂声,感受到了沉重的水声,并在这混沌之中旋转。水是暖的,暖得发烫,让人周身再度陷入难以忍受的锐痛。他忘记了呼吸,在湿淋淋的柔软和旋转里陷得更深……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光穿透了这迷雾般的幻境。
伊兰皱了皱眉头,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束束银色的月光从挂满冰霜的树枝缝隙间透过,正落在他脸上。疼痛已经消失了,包裹着他的皮毛尽管是湿的,却仍是那么柔软,而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种柔软。
黑色的巨狼环绕着他。在巨狼怀抱之外的皮毛上,同样到处都结满了厚厚的冰霜。
维赫图沉睡着,皮毛凌乱,爪子上有冻结的血迹。
伊兰安静地凝视着这沉睡的巨兽,很久很久。最后他伸出僵硬的手,摸索着摘下脖子上的指星坠,覆上了那漆黑的皮毛。
微光慢慢从掌心涌出,很快覆盖了巨狼的身躯。
他想吟唱一句“暖风和煦”,忽然意识到自己嘴里有东西。下一秒,梦回兰的种荚落在了他满是细小裂伤的手心里。
真是个冷得离谱的地方啊。伊兰叹了口气,把圣灵的馈赠塞回了衣袋,沙哑道:“暖风和煦。”
微光轻盈地环绕它们飞舞——这一次终于没有足以冻结灵魂的寒冷来阻碍他施展法术了。
毛茸茸的庞大身躯动了动,维赫图睁开了眼睛。
“如果你能抖抖皮毛,也许能暖和得更快点儿。”伊兰活动着逐渐暖和起来的手指,安静地望着他:“现在我们可以点火了?”
迷茫的苍蓝色眼睛一瞬间就清明起来。维赫图猛地把硕大的脑袋凑近,狠狠嗅了嗅伊兰。他的声音同样喑哑:“你……你真的没有熄灭?”
“如果你指的是死掉……显而易见。”伊兰故作轻松地活动自己身体,意识到自己全身的皮肤都又红又肿,布满了细小渗血的裂口,这是冻伤的表现:“多亏有你,我的耳朵和指头并未离我而去。”
苍蓝色的眼睛的眼睛里有哀伤一闪而过。巨狼化作了男人的模样:“……这不好笑。”他伸手在空气中一抓,头顶有细细的枯枝落下,在旋风之中聚成了小小一堆。
“我们离开寒渊了?”指星坠在伊兰手中轻晃,火舌立刻爬上了柴薪。
“算是吧。”影子在维赫图脚下涌动,雪橇浮了出来:“或许你想吃点东西。”
“没有比这更好的建议了。”伊兰同意道。
雪水化开,仅剩的奶酪和干豌豆都被丢进了锅里,配上掰碎的陈面包,就是这一餐了。人类的食物现在尝起来有种遥远的味道,几乎有些陌生了。
夜空之下,树冠之外,冰封的湖面平滑如镜,广阔如海。天际无垠,四野俱寂,唯有银月低悬,在湖上投下仿若粼粼闪动的皎白倒影。
“我们是从冰湖下面出来的?”伊兰放下了汤碗,喃喃道。
“是的。这个世界不是平的。”维赫图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语言向伊兰解释:“它是……很复杂的,不分方向的。凡能映出倒影的地方,都有可能存在翻转或者通道……总之,寒渊的边缘,就在这湖水的下面……”
“湖水底部?”
“不,湖底是湖底,湖水的下面是湖水的下面……”
伊兰明白了,不过他并不在意:“这里真美……我已经不记得上次看见月亮是什么时候了。”
“那不是月亮。”维赫图认真道:“那是灯塔,我们之后要去的地方。在那里能找到另一滴光之露。”
这超出伊兰的认知,不过他觉得现在自己对什么都不感到意外了:“到天上去?”
“是海上。”维赫图遥遥望着月亮:“在这里,我们有时把天空称作虚空之海。”
“看上去很远啊……”伊兰诚实地评价道:“如果天空是海,会有去那里的船么?”
“当然。”维赫图翘了翘嘴角,回头却恰好对上了伊兰的目光。他垂下了眼睛:“别那么看我,也不必感激我,我只是为了……”
“你的猎物。”伊兰接下了他的话,忽然感到如释重负:“是啊,已经是了,你的猎物。”他的目光落在维赫图胸前,想起了光刃刺向那里时,世界的停滞感。而那不是他第一次感到世界的停滞。
但那似乎已不再重要。月光很好,世界静谧,篝火温暖,这个生灵还在自己身边——不管他是什么形态。
“我总是很了解自己。”伊兰有些悲伤地笑了。
“不。”维赫图抬起头,苍蓝色的眼睛里盛满月光:“星辰永远看不见自己的光亮。”
有那么一瞬间,伊兰想问:你透过我看到了谁?可他最终没有问。那是维赫图的事,不是伊兰的。
伊兰靠近了维赫图。他能想见结局,即便没有阿斯蒙蒂斯的预言,即便没有维赫图的威胁……但他不在乎。
他吻了他,在他唇上尝到了鲜血,冰霜和奶酪豌豆汤的味道。
苍蓝色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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