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一身衫子洁白如雪,站在风雨连廊里,沐着月色,看向立在屋顶的顾千秋,无辜又委屈地问:“你看到了?那你还会喜欢我吗?”
现在想来,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弟子们不让呆在这里。
都门也不太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进来会在这里。
毕竟──人间极乐宫是俞霓意志的代表。
难不成是俞霓……?
都门不敢继续想,催促着他们离开宫殿内,尤其看了顾千秋一眼,后者还是那副“ 我什么也不知道”的鬼样子。
众人终于到达了一片院落。
“这真的是幻境吗?”有人忍不住问。
毕竟这个地方实在是大得可怕,极目远眺也是精细非常,面前的屋舍摸起来很有实感,一草一木都尽态极妍。
都门道:“ 半个时辰后,到桃林来见我。”
顾千秋本还想查一查合欢宗的地形,没想到一来就被关在极乐宫里,一举一动都在俞霓的察觉之下,只好另做打算。
顾千秋还是和殷凝月住在一起,互相熟识些。
殷凝月问他:“ 季少爷,你曾……”
然只说了一半,她就很生硬地顿住了。
顾千秋问:“ 什么?”
殷凝月道:“ 我本以为,你看起来如此泰然自若,是因为来过合欢宗的缘故。但是……”想来她也知道合欢宗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可以高攀的。“ 应该是季少爷您家中教养的缘故。”
顾千秋确实来过,但其中缘由不宜细说。
“别提这个了。你也别叫我少爷,我跟季家不熟的。”顾千秋再次强调一遍,“ 偷偷告诉你吧,我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根本不是季清光。你既是浮月城的人,应当知道此事啊。”
殷凝月点点头。
她确实知道季家小少爷本来在浮月城中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忽然有一天就自杀了,城中无人不偷偷拍手称快。
她本来不喜欢季清光,但胡小莹的事她不得不感激他。
而经过后来几天的相处,她才发现,传言也不尽然。
顾千秋道:“我是因为不想来这里才自杀的,可惜没如愿,浮月城季家不做人啊……所以,我不是什么少爷,你也别再说自己是草民了。这一路听过来,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我们当朋友。你是我……这一生里,第一个朋友。”
顾千秋用词非常精准,确实是“这一生里”的“第一个朋友”。
但殷凝月听起来则完全是另一个意思了。
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是仙魔世界里的凡人、是君臣中的草民、是男尊女卑的庶女,很少有人要和她做朋友的。
顾千秋看她态度转变,终于拿捏了对她的“ 手段”。
他仗着自己脸皮厚,不要脸地叫道:“姐姐,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季小少爷年芳十六,完全没长开,顶着些许婴儿肥和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瞪谁谁心软。
连在俞霓那种大变态面前都能装一装无辜,非常好用,乃居家旅行必备神器。
果不其然,殷凝月愣了一下,立刻心软。
也就接受了这个有点奇怪的称呼:“你问吧。”
“ 姐姐,你知道现在的仙盟盟主是谁吗?”
“ 顾……那个,令狐良剑吧。”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他确信那个“ 顾”是他顾千秋的“顾”。
看来十年时光,他的威名丝毫不减啊。
顾千秋死的时候不过百岁,按修仙界的平均寿元来说,他是个少年无疑了。
所以虽然嘴上不承认,但他还是很骄傲自己曾经的成就的。
令狐良剑是他的师兄,同样师出同悲盟,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修炼奇才,名满江湖。
唯一的小缺陷,就是:令狐良剑还是他的前任道侣。
不过顾千秋对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恶意,就是……要是听到他家破人离、凄风苦雨、穷困潦倒、痛不欲生的消息就更好了。
顾千秋问:“ 那个……令狐良剑现在是天碑第几啊?”
殷凝月答:“ 第一。”
顾千秋:“ ……”
殷凝月:“ 怎么了?令狐盟主和顾盟主师出同门,顾盟主为众生自刎祭天后,令狐良剑登临天碑无上榜第一,曰‘明霞照剑霜’。由他来继任仙盟盟主……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问题。”顾千秋阴阳怪气地说。娘的,分手之后,你们凭什么都混得那么好!
当今修真界各门各派数不胜数,有的积极入世,有的远离红尘,然无论是以师门传承为脉、以血脉传承为宗、或是二者合之,凡‘道门正统,心之向善’,都可被纳入仙盟之内,统受五大仙门的管辖。
仙盟存在了数千年,盟主常换常新,往往都是天碑无上榜榜首身任,不然不足以服众。
而现在令狐良剑当了盟主……
可见现今修真界真是秋后割韭菜──一茬不如一茬啊。
顾千秋又问道:“好吧。现在合欢宗入列五大仙门之一,是怎么做到的?它把谁挤下去了?”
殷凝月有些意外,这些都是常识——但她也是浮月城人,知道季小少爷威名远播的不学无术——所以他不知道也正常吧。
“俞霓做了合欢宗的宗主之后,励精图治、手段高明,登临无上榜第六,又因为种种原因……使合欢宗摆脱‘邪教’桎梏,不断壮大。”殷凝月娓娓道来,“而现在的五大仙门,分别是惊虹山的同悲盟、旧府的凤榭、青雾镇的琉璃寺、飘霜城的离恨楼和天水河的合欢宗。”
顾千秋点点头,愣道:“蓬莱仙境的沧海书院呢?”
殷凝月笑了一下:“你还知道这个呢?据说是八年前,沧海书院的小弟子叛出宗门,偷走了蓬莱仙境的无上秘宝和半数气运,沧海书院从此一蹶不振、不问世事,才被合欢宗后来居上了。”
顾千秋一琢磨这事儿,觉得这据说,说得不太靠谱。
沧海书院好歹也是传承了数千年的大门派,一个小弟子就能把它们嚯嚯成这样?
除非这个小弟子是俞霓假扮的,专门搞破坏的。
聊满了半个时辰,殷凝月便道:“到时间了,我们走吧。”
顾千秋跟她出去,许多人已然走向了一片桃林。
合欢宗内到处都是这种植物,连幻境之中也不能免除。
桃花一年四季都在开,簇拥在一起,压弯每一根枝头,地上也全是落红,铺成厚厚的柔软毯子,如梦似幻。
都门站在林间,面前是许多朱红案几,铺陈开来。
“随便坐吧。”都门说,“在你们面前的纸上,写下你们想去的地方。”
都门不跟在俞霓身边的时候,好像脾气还可以。顾千秋对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坐下就要开始信手乱涂。
以前求学问道的时候,哪个修者小时候没写过这种东西?
什么,“我要问鼎天道”、“我要做剑道魁首”、“我要开辟一条新的修道之路”、“我要世上最好的宝剑、最义气的朋友”等等等等。
他自己写的都没一千、有八百了。
要去哪里?
当然是要去无上榜首、天碑第一啦!
然后顾千秋就看见了殷凝月在纸上,用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写下──“同悲盟”。
顾千秋这才意识到。
他们不是“修者”在立志,他们是“鼎炉”,他们在选未来的夫婿!
周围所有人都在认真写字,低头奋笔,只有他,看着这一幕,忽生出了一股难以忽视的冷意。
他终于直观地感受到自己身处什么境地了。
于是,都门、俞霓、乃至整个合欢宗,瞬间都变得前所未有的面目可憎起来。
顾千秋恨不得逢春在手,踏平这片桃林、砍翻这片秘境。
“你在发什么呆?”
顾千秋忽然听到俞霓的声音。在他身后。
“……”
但是顾千秋没有回头。
“怎么不写?是想留在合欢宗吗?”俞霓轻柔地问,似乎还带着三分醉意,酥软撩人。
“……”顾千秋慢慢扭头,无辜地说,“宗主大人,我、我不识字”
偷偷观察这边情况的所有人:“……”
他的字迹,俞霓见过的。
差点露馅。
……所以俞霓来做什么?你堂堂一宗之主,就没一点正事要干吗?!
“没关系,你可以在这里现学。”俞霓声音轻柔,非常宠溺,好似在惯着一个不懂事的可爱弟子,甚至好像在哄人,“嗯……所以你想去哪里呀?”
周围的人,小部分写的是本地的宗门。大概是希望“嫁人”之后,还有机会能回家。
而大多数人,写的都是五大宗门之一。他们目的各不相同,但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所以顾千秋毫不犹豫地报了老铁的家门:“我想去离恨楼。”
俞霓静了一下,追问道:“为什么?”
顾千秋眨巴眨巴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愚蠢一点:“因为名字很好听。”
偷偷观察这边情况的所有人:“……”
他们是竞争对手。
但是应该不用和他竞争了。
俞霓不置可否。但是看他的目光却暧昧了一些。
不过……其实他看谁都这样。
就算你是他的仇人,只要他想,立刻就能是世间最含情脉脉的情人目光,让你一点都不怀疑,这人即将为了你去死。
虽然,他可能是想让你去死。
顾千秋被他暧昧地蹭了一下脸,瞬间感觉有什么不对——心中有关俞霓累累前科的尖刺“唰”的竖起来,瞬间警惕。
但是还没等他察觉清楚是什么不对,俞霓已经施施然走远了。
顾千秋:……感觉这人没憋好屁。
宗主格外垂青,都门也不由得多看了顾千秋几眼。
长得倒是不错……但合欢宗内人人都不错。
修为嘛……不提也罢。
性格嘛……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难道是宗主觉得他像顾千秋?
都门跟了俞霓很长时间,大概也知道一点他和顾千秋的事。
具体是非对错他不做评说,但是……这人像顾千秋?!
都门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立刻脸色更冰冷,还史无前例的喜形于色,狠狠瞪了顾千秋一样。
顾千秋一缩脖子。
可怜、弱小、无助。
并确信了──合欢宗内,人人都是神经病!
经过一下午狗屁倒灶的训练,顾千秋回到屋内,彻底受不了了。
都门没有亲自训练──因他本人虽在合欢宗做事,但修炼的并不是合欢宗的功法──不然顾千秋真的想不到,他如何板着那张死人脸教他们魅术。
但是新来的合欢宗“圣女”,手段严苛得很!
顾千秋只觉尊严被摁在地上反复摩擦,圣女每一句话都是狗屁,在他的禁区反复蹦迪,他差一点就要暴起打人了。
顾千秋把头埋进被褥里,咆哮一声。
良久,他闷声对殷凝月说:“姐姐,要不我带你跑了算了吧?”
殷凝月没有回应。
他说:“姐姐,你是被谁送来的?听我的,他们没有真心待你,你便也无需担心他们。天地偌大,我们自由。”
殷凝月还是没说话。
他继续说:“你相信我,只要离开合欢宗,天地偌大,我自有办法。只要跟我朋友接上头,一个俞霓而已,根本不用怕!”
仍然没有声音,顾千秋莫名其妙地抬头。
殷凝月提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但落寞的神色立刻出卖了她。
于是殷凝月只好柔声道:“我是自己来的。”
顾千秋惊讶:“──啊?”
显然以顾大盟主的眼光来看,“自愿”委身人下,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有这种想法?!
这神情似刺痛了殷凝月,她微微垂眸,不愿再对视。
顾千秋立刻反应过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殷凝月很轻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顾千秋听她语气,就知道还有得聊,便抱歉地看着她,继续道:“为什么?”
“我知道这很没有尊严。”殷凝月语气平和,“但是……季小公子,这天生的体质和卑弱的家世,让我无法在乱世之中苟活。就连你,因为这该死的原因,尽管出身仙门世家,不也被送到这里了吗?”
顾千秋说:“你……”
谁料殷凝月再次打断他,轻轻笑了起来:“我不求长生,不求问鼎天道。世间所有不平、愁苦、罹难,全部与我无关。我是天道下的蝼蚁,我只求自己苟活。季小少爷,如果我不选择仙盟,那么我还能去哪里?”
顾千秋终于听懂了,她想说的是“怀璧其罪”。
他们是修仙界的“鼎炉”。
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谱写好了——
他们是所有人压迫的对象。他们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只会比寻常人难上百倍、千倍。
就如同现在的困境。
他们如果不选择仙盟,成为某个人的“道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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