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硬着脖子去看顾千秋──那张脸确实是。
但、真的是吗?
不,不,绝无可能!
顾千秋深吸了一口气,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弯腰从地上捡起留情剑,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对凌晨道:“把黄泉清气给我。”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此时是强弩之末。
苍白的面容和脖颈上五个指印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黑雾,而且他甚至跟刚刚出窍的鬼主一样,只是一个神魂站在这里,连躯壳都没有。
但是当他拿起剑的时候,所有人都无意识地心生寒意。
跟他过往的威名一致──
这可是天碑万年以来,唯一给出的一个四字评语。
“千秋同悲”
谁也不会怀疑,他拿着这把剑,可以在鬼长安内即刻宰掉鬼主——色厉内荏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暴怒到极致的惊心魄力。
“千秋。”凌晨悲凉地提了提嘴角,破罐破摔一般,“黄泉清气是黄泉内有所鬼修赖以修炼的至宝,你若拿走,他们就会变得更加混乱、无情、灾祸、死亡,游魂再也无法回到人间了。”
究竟是救一个人,还是救无数人?
他以为顾千秋会陷入纠结和犹豫。
就和他曾经一样。
但是顾千秋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哦?与我何干?”
凌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仇元琛不动声色地走到顾千秋之后,在谁也没发现的地方悄悄给他输入了一点灵力,这才让顾千秋的面色不再苍白如野鬼。
他已经发现了端倪。
顾千秋根本不是偷摸练回了数枝雪,而是创新创造般将黄泉内的灵力化整为零、收归己用,刚刚那惊鸿一剑已经是绝境破釜,若真要跟凌晨动手,估计三秒钟就死透了。
几个人分成了三个方向站立,对峙起来。
俞霓左看看、右看看,忽然翻手祭出了穿云琴。
凌晨厉声喝道:“俞霓!你旧伤未愈!当真要帮他?”
俞霓秀致漂亮的眉毛一皱,身上的灰尘和血迹让他看起来像是蒙尘的鲛珠,他的瞳孔逐渐变成金灿灿的光泽,笑着柔声说:“我不帮仇元琛,当然也不帮你。我只是想除了千秋之外的所有人,都死在这里罢了。”
话音落地,他素手拨弦。
乐音“铮”地一响,跟上次在惊虹山不可同日而语!
“谁能想到……几十年未曾有过改变的无上榜,今日就要重新洗牌了呢?”俞霓森森语气又似浸泡过了甜言蜜语,“说起来,还要感谢鬼主您陪我又开‘缘灭黄泉宴’呢。”
当今修真界,上古的东西绝不多,有一件算一件。
俞霓曾经拿了“香骨案”,诛杀合欢老宗主;又拿“金猫睛”,带领合欢宗位列五大仙门之一;前几日又拿了“穿云琴”,赫然敢对另外两位天碑无上同时出手!
他不是脑子不清醒的人,他敢如此说,必然有把握。
但是谁也没料到的是,俞霓拨弦如歌,却直奔仇元琛而去!
顾千秋在电光火石之间想通,喝道:“别让他拿到伏虎枕!”
缘灭楼呼延献的东西,天生就跟合欢宗密不可分。
别人拿到伏虎枕,也就是做做白日梦。
但若是落到俞霓手中,会发出什么功效可就未可知了。
俞霓三样密宝已然笑傲,若再集齐第四样,搞不好真的所有人都得当场去见阎王爷了!
话音落地,穿云琴弦动配上合欢宗独门至高的幻术。
霎时间天地改色、日月颠倒。
所有人眼前一晃,瞬间身处一片桃林中。
这桃林香云密布,灼灼颜色,粉障一般的层叠花瓣在迷幻中又生出了一丝浓稠到极致的诡谲。
稍远一些的地方则是起伏的山峦,也是锦簇花团粉如云,身处其中便觉头晕目眩。
顾千秋一个踉跄,用留情杵地站稳,就听仇元琛破口在耳畔破口大骂道:“姓俞的!你玩不起是吧?!”
风起,天地桃粉,忽有卷云至。
俞霓已经不在原地了,其余人都全神贯注着周围的一切——就算是知道这都是合欢宗的幻术,但还是真实到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步。
顾千秋轻轻揩了一下面颊上的凉意。
蒙蒙的细雨轻柔地落在脸上,呼吸湿润,像是情人间近距离的呼吸缠绵,暧昧地蹭过他的眉梢和嘴角。
仇元琛轩辕一横,所有风和日丽的雨珠全被震开三米之外,在这隔断出来的一方小天地里,仇元琛想要给顾千秋输一点灵力,却被他挡了一下。
“啧。”仇元琛强硬地伸手。
但就在两人接触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原本无影无踪的俞霓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仇元琛身后,只有一臂的距离,他素手伸出,白净的纤纤手指却宛如能横断合金,以一种不可抗拒之威直伸向仇元琛的后颈。
但仇元琛早有准备,劈手猛推开顾千秋,自己则反身提剑一架。剑锋锐利得俞霓也不得不暂避锋芒,手腕翻转,以一个诡谲的角度直冲仇元琛侧脸而去。
仇元琛嗤笑:“‘巫山戏云雨’?你就算开了‘天命’,也难跨越你我之间的鸿沟。”
他轩辕剑横扫,剑锋划成一个压迫感十足的弧度,生生斩断所有人的穷途,帝鸿十二式中风云明光式,一怒千里。
俞霓瞳孔灿金,霎时间天地静默又被拉成光怪陆离的幻影,凝成杀意十足的一点,目光相交一瞬,仇元琛也被迫失神半秒。
而被迫卷进幻境中的都门抱着苗妆,正竭力躲开天上微降的小雨,呼吸愈发急促,路边的桃树伸出枝桠不停地挽留他。
都门觉得自己逃出了上百里,但其实,一直都在迷障中绕行。
顾千秋一个踉跄站稳,留情一震,剑锋直指凌晨手中的黄泉清气!
凌晨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已经被烟雨湿润了衣服,长发湿漉漉地贴在他苍白的侧脸上,直勾勾地盯着顾千秋,更如鬼魅。
他表情扭曲,声嘶力竭:“游龙鬼吟?你要用它来杀我?!”
往事呼啸。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追杀你时用的那一剑。帅吗?”
“不过还没有名字呢。不如你给起个吧!”
“游龙鬼吟?好像不太搭啊。”
“啊,好好好,搭!非常搭!我没有质疑你的品味的意思!”
少年人眉眼带笑,神采飞扬,微微把头偏过一边去,躲开他要掐脸的手。
“还好我没有杀了你。”
长剑归鞘,少年侧目看来,眼中似有灼灼的火焰。
他又重复了一次。
“还好我没有杀了你!”
但现在,那无情的剑尖凝成一点,白衣翩跹,携排山倒海之势,直戳他的咽喉!
凌晨的瞳孔中仅剩下恐惧的战栗。
但随即就是滔天的愤怒和悲哀。
长剑游龙在世,剑气所过之处寒霜遍地、所有烟瘴桃花都被凝结成冰,剑身嗡鸣如鬼吟阵阵,比恶鬼无情。
——这就是他的爱人。
永远无情、冷漠、傲慢,高居于神坛之上受尽香火。就算对其再狂热、追捧、汹涌无边爱意,都不可能触动他哪怕一丝一毫。
顾千秋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剑了。
所以他很选择了“游龙鬼吟”。
就算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翻旧账,再手段下作,今日他也必须把黄泉清气拿到手里!
凌晨携着一身狼狈的重伤,色厉内荏地痛心疾首,剑气席卷,下意识去掏短笛,却半路生生顿住了动作,仓促间只能就地躲开。
顾千秋的剑气从他侧颈擦过去,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皮肉掀开三分,血管汩汩。
几乎只差毫厘,黄泉的鬼主今日就真的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凌晨又是恼怒又是不可置信,抬头去看,却见顾千秋身形踉跄,忽然很悲哀地看着他。
凌晨一顿,便听顾千秋道:“凌晨……”
几乎是百年没听过他叫自己的名字了。
卒然间,所有往事纷至沓来,浩浩荡荡如烟海,让他一时间分不清后来的百年岁月究竟是真实,还是他大梦黄粱一场。
而现实是,顾千秋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脚踹翻有些晃神的凌晨,右手毫不留情地举剑刺下,直接穿过了凌晨的肩胛骨,重重的把他钉死在了地面上,再挪不动分毫。
下一秒,顾千秋抬脚踩住凌晨的手腕,漠然的脸没跟他有任何对视,弯腰从他手中拿过了一缕幽幽的清气,如此轻描淡写。
凌晨浑身颤抖。
他知道这是来自灵魂的颤栗。
无法否认,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凌晨就已经永恒地背上了这种感觉。
他的恐惧由心底不受控制地增生。
而从那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无论顾千秋有多么柔和、闪耀、善良、明媚,他都有种深埋于心底的、避无可避的恐惧。
就像是陈年旧疴,平时不视人,无人能感知到他有任何异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伤口正在那里永不间断地溃烂、流血、腐臭,以至于疼痛难挨。
顾千秋刚要转身,忽然平地一声爆喝——
“都住手!”
所有人循声看去。
自在一身血衣,表情狰狞,右手死死掐在郁阳泽的脖颈上,将他挟持挡在自己身前。
因为太过紧张,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力气有多大,以至于郁阳泽的脸色迅速由红转为青白,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骨骼错位声。
顾千秋失声:“郁……”
“别动!”自在似乎想笑着维持一下自己玩世不恭的人设,但重伤和剧痛让他提起自己的嘴角都很困难,最后只能放弃了,冷冷地说道,“诸位打得如此难舍难分,但怎么都不问问,我今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此时顾千秋已经拉开了一个谨慎的站位。
凌晨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肩胛骨处,比常人灰白一些的血迹正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溢出来,鬼气森森。表情宛如雕刻在脸上,并分辨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另一头,掐得昏天暗地的仇元琛和俞霓也被迫停手,两人都狼狈得好像从土里刚拔出来的带泥的萝卜,恨不得互相呸一口唾沫。
几乎是落地的一瞬间,仇元琛谨慎地退开几十米,谁也没有看见他握着轩辕的右手正在微微颤抖,一种惊诧在他心中压制不下。
俞霓提了一下嘴角,鲜红的血迹像是盛开的花,他柔和地道:“仇楼主,承让了。”
仇元琛用目光点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还道:“不用着急承让,俞宗主,你也还没赢呢。”
眼见他们就要从物理交流变成打嘴仗。
自在怒喝一声:“够了!都看着我!”
第48章
自在长呼了一口气,终于努力提起了嘴角,说出了一开始就该出口的台词。
“我是来送请帖!”
四下无声。
自在貌似很无辜,苦笑道:“我只是一个谨遵师命,来送喜帖的小和尚而已。无端卷入这场混乱之中,我也很绝望啊!毕竟,小和尚又有什么错呢?”
还是无声。
自在兀自表演完,抬手甩出两张红色的请帖,被凌晨和俞霓抬手截住。
他们低头一看,就真他娘的是请帖。
一个火红色的婚宴的请帖,除了新郎的名字栏上写着“琉璃”两个字有些古怪,其它的都正常无比,就是普通的两张纸。
自在终于借这一系列动作,将自己的伪装重新穿回了身上,笑起来又是那副温和而狡黠的样子了。
“啊,届时还请诸位赏脸呀。”他诚恳地说,“毕竟是琉璃寺千年来最大的喜事呢。”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唯独顾千秋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哑声道:“别……”
原来是自在虽恢复了正常,但对郁阳泽的杀心是潜藏的下意识。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此时的全部倚仗都在这里,掐着郁阳泽脖颈的那只手非但不松,反而在说话时,还在不断缩紧。
自在紧绷着神态看过来。
“我放你走。”
顾千秋已经是强弩之末,却还是直直钉在原地,沙哑的声音尽是全局在握的笃定,尽管尾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放开郁阳泽,慢慢后退,然后离开。我保证这里没有人会为难你。”
郁阳泽被掐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视线逐渐模糊,就看到那个坚定不移的身影,乃至钢筋铁打的神魂犹在。
自在诡异地翘了一下嘴角。
“上次在马车里见到你之后,我就去问了六壬书院的人。所以牡丹台上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自在缓缓念出他的名字,“季清光。看来你这绝色的合欢鼎炉,最终的赢家是郁少侠了?”
在场其他人都不由一怔。
如此明显的事实都摆在台面上了,为什么这个看似智商很高的小和尚没有察觉?
自在仔细打量顾千秋的脸,然后露出了一丝不明显的厌弃和挑衅,冷道:“鬼主的大戏已经结束了,你到底要顶着这张脸到什么时候?”
他没想明白顾千秋的身份?!
他否定得如此果决,反而有些不同寻常的端倪显露——为什么?
顾千秋并不接这话茬,而是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你先松开郁阳泽,其他好商量。”
“看来你神的很喜欢他啊。”自在笑吟吟地说,恶意却如毒蛇吐信,“俞宗主、鬼主、仇楼主,你们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真就除了被青睐,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顾千秋不理会他的挑衅,其他人也并不动弹。
自在到底是身负重伤,现在浑身的血迹和郁阳泽的混在一起,汩汩向外流散的热气,就像是他的生命力在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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