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元琛终于从这不明显的气氛中感受到了什么,气势十足的威严表情一寸寸龟裂,随即不可思议地看向顾千秋。
那眼神,怎么看,都是:谴责!强烈谴责!
顾千秋立刻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郁阳泽微微偏头垂首看他,顾千秋咳嗽了一声,用貌似诚恳无比的语气道:“磋磨大人,当初在合欢宗,我不是故意要打你……”
磋磨一闭眼睛,严厉地抬手止住了他剩下的半句话。
顾千秋笑得像是只奸计得逞的大狐狸,欣然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磋磨果然立刻转身,往事不堪回首。
剩下的仇元琛和郁阳泽都用谴责的目光看着顾千秋,后者小声地辩解:“我是自卫!我当时害怕极了。”
顾千秋从郁阳泽的怀里爬出来,义正言辞地表示:“我快饿死的事儿一笔勾销了!走吧。看看那傻缺凌晨要做什么。”
仇元琛转身跟上磋磨,顾千秋快步上前,似乎要跟他解释什么。
怀中的温度骤降,郁阳泽微微搓了一下指尖,刚刚发梢划过的触感还如此清晰。
他抬眸,也快步跟上。
整个鬼长安中人声鼎沸,似乎天底下的所有鬼修都在今夜来此地共襄盛举了,而磋磨又极具影响力,一时间所有鬼修都静默地站在街道两侧,行着注目礼。
顾千秋幽幽道:“哎……原本以为站在街上等会儿就行了,没想到还得去跟鬼主虚与委蛇。他怎么也阴魂不散的啊……”
磋磨骤然间扭头看他。
顾千秋抬起眼皮,道:“干什么?想动手啊?”
磋磨看了看顾千秋身后,一左一右,如狼似虎的“天碑第四”和“良玉榜首”,发现自己势单力薄,打起来的话确实略有劣势,遂转开了头,并附带一声清晰无比的“哼!”
一行人进了无垢楼。
无垢楼内三转回廊,歌舞升平。
顾千秋走在特色华丽的回廊里,忽然想起来凌晨曾经说的一席话。
“我最恨的就是不平等和不自由。鬼修乱世,弱肉强食,我呕尽心血、千辛万苦走到这里,不是为了当他们的王,我只是……”
彼时的顾千秋笑眼盈盈。
“我知道啊,不是所有人都想当鬼修的。他们生来就在这片贫瘠、混乱、血腥的土地上,如果不选择加入,就只能选择死亡。”
“你只是想改变这一切。”
那时候的凌晨年轻很多,五官清晰,眉眼深刻,虽然已经有挥之不去的鬼气森森,但总体上还是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他把自己的外衣披在顾千秋的身上,低声道:“是啊,如果他们生来就是恶鬼,我也想带他们回到人世间。”
那时的夜色稀薄,但鬼长安的最中心灯火阑珊,那些错杂斑驳的光线落在顾千秋的身上,少年时的他扬声应道:“我帮你啊!”
“小心看路。”顾千秋一个踉跄,被身侧的郁阳泽搀了个正着,他一脚稳稳踩上台阶,小声道:“多谢。”
郁阳泽抿了一下唇,没接这个话茬,而是漫不经心似的问:“在想什么?”
往事虽然如过眼云烟,但每每想起来,顾千秋还是要痛心疾首自己曾经的“天真无邪”。
当年也真是傻.逼,别人说啥他信啥。
那狗日的凌晨说他是为了“天下大同”,今天就能理所当然地“登基”,当初接近他就是为了从他这里谋求帮助!
顾千秋想笑一下,但嘴角提不起来,只好放弃了:“没什么。”
郁阳泽不便追问,沉默了。
顾千秋又走了两步,才发现郁阳泽还维持着刚刚搀扶他的动作,不由觉得怪异。
他生怕是自己想多,继续向前,不动声色地稍稍用了点力气,果然把手抽回来了。
悄悄一打量,郁阳泽神情正常,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顾千秋默默把目光收回来。果然是他想多了。
“我说。”仇元琛的声音忽然从前面传过来,“你们俩在后面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顾千秋本来就有些心虚,骤然被问,反应很大地表示:“没有啊!什么都没有!”
仇元琛:“……”
郁阳泽矜持地看了顾千秋一眼,没说话。
顾千秋这才在凝视中咳嗽了一声,道:“怎么了?”
仇元琛没好气地说:“到了!”
他们穿过连转的回廊,和无数端着酒水果子的侍女擦身而过,终于走到了无垢楼的宴会大殿。
这是一个四面洞空的平层,只有许多廊柱支撑,垂下来的四方门帘并不能遮挡住什么,从这个角度往下看,能直接看到鬼长安的街道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请吧。”蹉磨说,为他们撩开了一个帘子。
顾千秋一路上都知道这小子在偷偷瞪他,遂在错身的时候摆出一副无辜又可怜的神情,说:“蹉磨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晕你的,更不是故意照着脸打得!你看你现在脸上都没什么痕迹了,干脆就大人大量……”
蹉磨怒道:“滚进去!”
顾千秋欣然进了大殿。
刚刚有灵力隔绝,并看不见宴会内部是如何盛大,一进门,顾千秋就看到了许多黄泉的大能鬼修坐在宾客席上,而最主要的,在最左边的位置上,正倚着一个熟人。
俞霓轻飘飘地打量了他们一眼,神情矜骄,居高临下。
本来都移开了目光,又忽然顿住,几乎是诡异地、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把头扭了回来,继而──死死盯着顾千秋。
顾千秋摸了一把脸上的面具。
看来虽然重新戴上了,遇见老熟人也完全无用啊。
“他看什么?”仇元琛莫名其妙,“这他丫的也能认出来?”
顾千秋含蓄地说:“毕竟我是合欢宗的弟子嘛。”
仇元琛没理会他的*人设行为,而是真心实意的在疑惑:“可是你穿着裙子啊!”
顾千秋:“……”
你丫还敢提这茬?!
他本来都快习惯了上楼的时候撩裙子,现在一想起来,浑觉得全身都不自在了起来,特别是在前任面前穿成这副鬼样子。
顾千秋无语地扶额,低声道:“一会儿看着点俞霓。”
仇元琛一句“打凌晨又打俞霓,你以为我会千秋同悲七十二式吗?”卡在喉咙里,没咆哮出来,也重重“哼”了一声,顾千秋默认他那是“知道了”的意思。
蹉磨在后面默默瞪了仇元琛一眼。
你丫学我呢?!
在侍女的引导下,三人入席坐下。
仇元琛料想身份也藏不住了,索性把面具取下来,“铛”的一下丢在桌面上。
顾千秋也默默取下面具,然后伸手摸向了桌面上已经准备好的餐前小点和水果。
“还没开席就吃东西。会不会有点不太礼貌?”
顾千秋循声去看,一个素衣的小和尚坐在他身侧,笑吟吟地看着他。
自在。
他怎么会在这里?!
顾千秋还没想明白其中关键,郁阳泽已然站起来,把顾千秋提溜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然后一下子坐在自在身边。
“没必要吧,郁少侠。”自在小和尚露出了一个揶揄又无奈的笑,“堂堂‘不惭世上英’在坐,我还敢对他不利么?”
郁阳泽不动如山,拿自在说的话全当成了屁,神态平静、动作自然地剥好了两个橘子递到右边。
顾千秋顿了一下,然后默默接过来,又从老铁手中接过了另外两个橘子。
郁阳泽侧眼一看,仇元琛递过来的橘子没有剥皮,顾千秋果然没吃,直接放在了桌上,吃了自己递过去的那两个。
郁阳泽嘴角不明显地微微上扬,动作自然地摸走顾千秋桌上的橘子,又剥好了放回去,顾千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狼吞虎咽。
自在心中惊疑不定。
如果说上次他只是对这个“毫无灵力、毫无名气”的陌生人有些好奇,那么现在,他的好奇已经如井喷一般盖不住了。
这人究竟是谁?
而他们对面的俞霓,自从顾千秋进殿之后,目光就没有挪开一分,几乎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显得有点神经质。
“合欢宗”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名门正派,虽不见得跟鬼主凌晨同流合污,但两个门派之中的暗中交流肯定是藕断丝连的。
这个宴会上不少人都认出他来了,心中都有些奇怪。
俞霓素来眼高于顶,的几乎看所有人都是“傻.逼”和“又一个傻.逼”,能被他正眼看待的人不多──但因为他那张绝无仅有的脸和足以睥睨天下的修为,所有人都觉得很正常。
所以……对面那个穿着裙子的变态究竟是什么人?!
顾千秋并不怕他,抬眼与他对视。
虽然他神情平静,但只要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此时眼中毫不隐藏的杀意。
他居然想杀我?!
俞霓骤然起身,千言万语堵在胸腔,似乎下一秒就要失控朝他过来。
但同一时刻,仇元琛也豁然起身。
两个天碑榜上有名的人物骤然间对上,静静流淌的针锋相对如平静海面下的波涛汹涌,让整个大殿上的鬼修们都感觉到了无以言表的压力。
而漩涡的中心,顾千秋又堂而皇之地接过郁阳泽递过来的两个敲开的核桃,慢条斯理地嚼了。
眼见郁阳泽还要伸手去拿,顾千秋道:“饱了。”
郁阳泽这才停下动作,一拂袖,把桌面上的残骸全都毁尸灭迹,又拿过顾千秋桌面上的杯子,把半满的酒杯添满。
对面的俞霓微微眯起眼睛,惊疑不定。
郁阳泽知道了?
自在小和尚左看看、右看看,顶着满堂的威压抹了一把脸,喃喃了一句“真他娘的刺激”,然后又快速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佛祖我不是故意要说脏话的。”
最后,这小和尚看向郁阳泽──准确的说,是郁阳泽遮挡住的那个人。
顾千秋似有所感,扭头过来。
目光相接,那一瞬间,顾千秋以为他终于要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了。
但谁想到,自在表情怪异地道:“你……你为什么要穿裙子?!”
顾千秋在一瞬间破功,高贵冷艳的外壳绷不住了,遂瞪了他一眼,再也不打算理这个脑子有病的小和尚了。
这个时候,蹉磨走到了仇元琛和俞霓之间的大殿。
“两位,请冷静些。”他配剑上的飞鸟坠一晃,“宴席尚未开始,我家主人还没到场呢。”
鬼主凌晨也许并不算可怕,但这是在鬼长安的正中心。
无数鬼修正在不远处的街道上欢庆,隐隐能听到他们大笑欢呼的声音,映照着这一片方寸之地的寂静无声。
终于,俞霓坐回了座位上。
紧张的气氛在瞬间瓦解,宴上鬼修们又开始互相劝酒,一派和乐融融。
第42章
蹉磨确保他们打不起来之后,正打算退出去。
仇元琛语气不好地问:“凌晨什么时候来啊?”
蹉磨在除了对顾千秋的时候,对谁都半死不活的样子,眼睛都没抬一下,道:“子时三刻,主人来请诸位看戏。”
仇元琛奇怪:“什么戏?他改行当伶人了?”
蹉磨不理会他的夹枪带棒,道:“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他这边一走,其他鬼修生怕触了霉头两大高手的眉头,纷纷走到廊外去“看风景”了。
整个大殿上就剩了顾千秋几人和俞霓,还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在小和尚。
谁都没说话,气氛暗流涌动得很怪异。
自在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说:“我们不找个话题吗?”
仇元琛一下子转向他:“你师父是琉璃?他知道你来鬼长安吗?”
自在咽了一口唾沫,又说:“……要不我们还是继续沉默吧。”
对面的俞霓嗤笑,道:“这年头,和尚都能来黄泉喝酒了。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新晋的天碑良玉榜首,自在?”
自在小和尚往右边看了一眼,不知怎么没太敢放肆,含混道:“是啊。”
郁阳泽坐在那里不动如山,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似乎根本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俞霓观察着他的反应,笑道:“真是自古天才出少年啊!若六壬书院没说错的话,你今年才十七吧?哎呀,十七就身登了良玉榜首,能有如此成就,真是厉害。”
顾千秋在案几下隐秘地碰了碰郁阳泽的手背。
自在似乎有些下不来台,但似乎又觉得挺骄傲的,犹豫了一下,才道:“不敢不敢。师父教的好而已。”
俞霓又道:“是,师父很重要。但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算有人的师父是天下第一、无上榜首,他也守不住良玉榜首。可见,还是小师父你的天赋要高些。”
顾千秋表情微变,仇元琛直接拍案而起,但立刻被郁阳泽拦住了。
自在表情一言难尽,似乎有些牙疼地说:“你就是想看到郁少侠跟我打起来是吧?”
俞霓坐在对面,柔和地笑了笑:“不是,我只是在感慨,若我能有如此厉害的师父,也不至于现今竭尽全力,才混了个‘天碑第六’呀。”
仇元琛双手环在胸前,道:“那你是该挺自卑的。”
虽然同在天碑无上,但第六的“巫山戏云雨”和第四的“不惭世上英”还是略有差距,仇元琛是在场唯一一个有资格骂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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