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山少了,所有苦难于她都是虚浮的、遥远的、不真切的。
就好像是,许多修道者口口声声要救世,却不曾走入过凡尘。
但卑鄙的是,秋珂现在还是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脱口而出:“还好你遇到了顾盟主。”
不然后果如何,她完全不敢想象,要做噩梦的程度。
殷凝月微微莞尔:“谁说不是呢?若是没有顾盟主,我如今八成已经死在无人的角落了。所以我很感激他、也很感激师父、感激你……”
秋珂眨眨眼睛:“只有感激?”
她这就是随口一逗,跟过去的日日月月里没有区别。
但殷凝月忽然扭头看向她,很认真地看向她,然后说:“不,不止感激。我喜欢你。”
今晚月色不好,但稀薄的光落在殷凝月的侧脸上,勾勒出朦胧的轮廓,以及映入她的眼眸,清润润如水波的光。
秋珂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
以往总是她要凑着殷凝月多一些,常常入睡前还要担忧她小师妹不喜欢她怎么办──不过总是被很快的“扭瓜论”盖棺定论。
但这么直白的、温和的表明心意。
还是第一次。
殷凝月静悄悄地看着她,温声说:“师姐,一开始我确实并不喜欢你。我经历过凡尘中的颠沛流离,见了很多人、很多事,所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太耀眼了──这种耀眼会不自知地衍生出傲慢感和侵略性。说实话,很多时候,你都让我不舒服。像是那种,在地底埋了十八年的鬼,是不敢照到太阳的。”
秋珂着急忙慌就想解释:“我……”
但被殷凝月给打断了:“但是你对我很好,以至于,我今日甚至敢和你说这些话。”
说话的时候,她笑得很灿烂。
是秋珂在她身上一种前所未见过的灿烂。
殷凝月这人,天生温和得有些懦弱,沉默寡言、逢人便笑,小心翼翼地避免跟任何人起冲突,温顺到人尽可欺的地步,像是一只逆来顺受的兔子。
但她如今却能坐在她面前,直视着自己的眼睛,说:
“我曾经怕你。但现在不怕了。”
这何止是进步,简直是一步登仙的程度。
秋珂伸手抱她,可怜又委屈地蹭蹭:“我不知道我让你不舒服,我真的不知道,阿月,你原谅我。”
殷凝月笑着道:“我不原谅你。我喜欢你。”
秋珂心痒痒的,歪头想去亲她。
忽然她眼神一凛,殷凝月都还没反应过来,被她往身后一护,踉跄两步站稳,然后见秋珂的杀生已经拔出来了。
当!
一声巨响,黑色的长剑于月光下雪亮。
有一个飘渺的女声说道:“反应很快嘛。”
她落地无声,静悄悄地立在街道的另一头,手中一把绸伞遮着月光,也完整挡住了她的五官,像是一只突然出现的游魂女鬼。
但她的身形是熟悉的。
“满上醉?”秋珂挑眉。
所有人都起身,蹉磨和都门迅速站到秋珂身后,抽出剑来。
每个人都谨慎地打量着那个突兀出现的、孤零零的身影。
“……”满上醉将伞柄靠在肩头锁骨上,用左手扶着,右手微微一抬,便见刚刚那具尸体上流光浮动,变做了一只小蝴蝶,落在她的指尖,“就算不愿来浮月城,也需好好说话啊。何苦杀人?”
秋珂是一万个不客气,冷笑:“那还是人吗?”
满上醉一顿,无奈苦笑:“曾经是吧。这是一个代称而已,说杀蝴蝶好像怪怪的。──虽然我也没觉得人比蝴蝶高贵在哪里。”
秋珂说:“你是来算账的?”
满上醉说:“我的蝴蝶好久没回家,我当然要来看看。”
秋珂摩挲着杀生的剑柄,说话的时候,其实一直在仔细观察,想要挑个好的机会和角度动手。
蹉磨和都门也有无声的默契,连眼神都没对。
秋珂慢吞吞地问:“那怎么办?”
然不等满上醉回答,三人猛地一同动手!
三把长剑,直从三个方向杀来,迅猛刚烈!
满上醉微微一转伞柄,霎时间只见无数半透明的白色蝴蝶飞出,铺天盖地如蝗虫,织就成一张巨大的网,兜头罩下来。
密不透风的蝴蝶墙,三人只好回剑去挡。
但只见在这密密麻麻的蝴蝶之中,满上醉身形如鬼魅,左一伞柄将蹉磨洞穿肩膀、灵力震碎肩胛骨;右一掌将都门推出近百米,内脏破损,呕血三升;最后双手横拦住杀生剑,不让剑锋再进一寸。
满上醉说:“我只是打不过顾千秋,又不是打不过你们。”
蹉磨捂着肩膀半跪在地,都门也尚未起身。
只有秋珂冷笑一声:“教主,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说罢,剑气暴涨。
杀生剑剑锋锐利,满上醉一撑绸伞,伞面化劲消力,又不打折扣地返还到杀生剑上,震裂了秋珂的虎口。
秋珂神色不变,换剑于左手,又是排山倒海的一剑!
孤妍弟子们迅速集结成阵,将满上醉围在中间,包围起来。
“……”满上醉又把伞往肩上一扛,假装叹息,“负隅顽抗,也是个死字。不如跟我回浮月城,我保管你们人人得证大道。”
第235章
“负隅顽抗,也是个死。”满上醉站在月色下,侧影微笑如鬼魅,“不如跟我回浮月城,我保管你们人人得证大道。”
而且不可否认的是,她说话的时候,带着浓浓的蛊惑意味,让人很容易沉沦进去。
似乎她天生就带着点这种天赋。
秋珂挑眉冷笑:“得证大道?可我看满教主您的样子,可不像是得证大道的样子!”
满上醉叹息:“人人大道殊途,你心中的真仙,可不是我想成为的样子。秋姑娘,狭隘了。”
秋珂继续说:“那天道之下,您想成为什么?倒行逆施、蛊惑人心的妖鬼?那您确实和我们的大道不同路、难同谋啊。”
满上醉默默无言。
她表演出了一个十分无奈的样子,真真假假地叹息,说:“那既然这样,只好让你们,先上路了!”
说罢,绸伞一转,又是凌厉的灵力。
四下翩飞的蝴蝶像是无孔不入的雨水。
孤妍的弟子们倒还好说,毕竟是配合默契、带着使命下山的。
另外一边的合欢宗简直大乱,成了一群没头的苍蝇,顿时间丧失斗志、想要弃明投暗的都有不少。
秋珂若要护,只能护住殷凝月一个人。
所以她只能转守为攻,仗剑欺身上前,想要克制住满上醉,至少为同门争取些时间。
黑色的杀生剑切开密密麻麻的蝶网,寒芒一动,直接切向满上醉的颈间!
满上醉侧身一闪,剑锋擦着她的鼻尖切下去,直接切断了她那把绸伞,断成两截。
但蝴蝶还是不少。
满上醉用剩下的伞柄做武器,是仗剑的姿势,两人“当当当”的对了好几下,灵力震荡开的余波炸出十几里。
但秋珂看出了她的破绽。
——这人不是个很会用剑的,不是剑修。
所以动手的时候,秋珂刻意挑准了满上醉握剑的手腕,绵密剑锋之下,她果然很快脱手,伞柄落地。
“……”满上醉飘出几十米外,无声落地,“果然我不适合打打杀杀的事情。”
秋珂刚要冷笑。
却见满上醉率先笑了起来。
一种诡秘而温和的笑意,没了绸伞,月光尽数落在她身上,更显出一种不祥。
秋珂皱眉,顺着她的目光,猛然回头。
就见她身后的人群——合欢宗的弟子们——有很多都露出了平静到极致的表情。
秋珂瞳孔一缩,就见这些美人忽然暴起,直接冲向了他们的同门,还有孤妍的弟子。
光线不好,弟子们都没意识到身边人的异变,猛地被偷袭,大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连受致命伤的都不少。
都门和磋磨瞬间放下了这边,直接冲入人群中去控制局势,一片混乱。
秋珂猛地看向满上醉。
满上醉轻飘飘地说:“你不会真以为我是来和你动手的吧?如果只是那样,就不应该是我来了。”
被控制的弟子一半一半,刚好可以杀个两败俱伤,人人能死。
满上醉说道:“再见。”
话音一落,她就往街道的尽头退去。
那道倩影悄无声息地就要消失。
秋珂仅在一秒钟之内就做出了判断——
如果不弄死满上醉,那么这些人,只会被控制着无知无觉地死去。
所以她断喝了一声:“别走!”
杀生剑再度刺破黑暗,朝着那身影而去。
满上醉背上长眼似的,剑气到的一瞬间,闪身躲过,又是差之毫厘。
也不知是秋珂刺得歪,还是满上醉躲得巧。
那么多人的命悬在她的剑尖上,秋珂面沉如水,一剑快过一剑,只听“唰唰唰”的风声被切开,凌光破空。
满上醉要走三次都没走成,袖子还被切断了一只,倏然露出几分杀意,猛地回头。
下一秒,满上醉振袖一抖,无数道流光从她袖中飞出,快如闪电!
秋珂直觉不妙,抬剑去挡,灵力和剑风形成一张大网,拦在身前,后退了足半条街,地砖被分裂成两侧的碎石,长而蜿蜒的丑陋。
“给条活路行不行啊?”满上醉问。
但她虽然这么说,可下手却黑,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灵力当头砸下。
秋珂再度抬腕去挡,那本来就开裂的虎口直接变成了狰狞的伤,不过十几秒之后,这从天而降的磅礴直接让她听见了自己手肘骨头碎裂的声音。
杀生剑落地,再无防守。
那半空中的灵力化作了一只巨大的蝴蝶!
秋珂瞳孔一缩。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了一个身影,猛地冲入大坑之中,将秋珂扑倒。
而如此近的距离看清了她的脸,才让秋珂真的心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惧!
“阿月!”秋珂如豹子一般翻身,就要交换两人的位置。
虽然在这种程度的灵力下,换了位置,也只意味着谁先灰飞烟灭。
但秋珂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
她要换位置,但殷凝月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牢牢按住她,不可撼动。
如此近距离地看见殷凝月的眼睛。
漂亮的形状,居然还带着点点笑意,闪着点碎光,乍看跟天幕上那上弦月别无二致。
但意料之中的死亡却并没有到来。
两个姑娘足等了三秒,浩荡的情绪散开,一抬头。
只见灵力压出来的大坑里,不知何时开满了红色的花,是荼靡。
满坑满底,连她们的身下都开满了,像是铺的地毯。
殷凝月和秋珂起身,就看见坑边缘背光的朦胧处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没有好好穿衣服,赤足,散发,红色的里衣只随便搭着,能看见他前胸白皙的皮肤,身上酒气很重,但不显得难闻。
只是他微微一侧头,便在月下露出了他的五官。
那是一张已经面目全非了的脸,皮肤上爬满狰狞的伤口,没有皮肤的地方就露出森白的骨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无论怎么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反派。
但殷凝月却欣喜地叫道:“呼延宗主!”
那些荼靡花铺满了落魄的街道,爬上尚未完全倒塌的墙壁,映在月光底下,显出一种妖异的美感。
所有被控制了的弟子,却都瞬间温和安静下来。
他们的目光都还不集中,瞳孔散着,但像是从麻木中,掉进了一个美梦中,安详地站在原地,无声无息。
剩下清明的人默默离开他们远些,场面安静下来。
“……”呼延献举起酒壶,又饮了一口,“惊人春梦,真该死罪。”
他醉醺醺的拢了一下散发。
秋珂眼尖,立刻看见他脖颈上还未褪去的吻痕。
于是她也欣喜道:“颜前辈也在么?”
呼延献愣了一下,然后莞尔:“他不在。”
就算是长了这么一张青面獠牙的修罗面,他笑起来的时候,居然还是会令人怦然心动、旖旎非非,让人忽略他那张脸。
秋珂和殷凝月都是一愣。
满上醉生出三分警惕,却在看见呼延献手背上的印记时也笑了。
“呼延宗主。您来得好巧。看来这些孩子今夜命不该绝。”
“……是啊。”
“但是您刚刚为她们挡了那只蝴蝶,她们无事,你又该如何呢?”
“……”满上醉看向自己的右手,无声一哂。
那里有一只灼灼的蝴蝶印记,像是火烧出来的,血红还新鲜呢。
秋珂和殷凝月猛地扭头去看,深深皱眉惊诧:“呼延宗主?”
满上醉笑得很温和:“呼延宗主,欢迎你加入花蝶教。”
呼延献的哂笑变做了嘲笑:“哦?”
他又举起酒坛喝了一口,淡红色的酒液顺着下颌流到了前胸,湿润在皮肤上蜿蜒,留下痕迹。
秋珂和殷凝月已经默默爬到了他身侧的位置。
蝴蝶印记是如此刺眼。
呼延献喝完,将酒壶丢在了地上,说:“那满教主不如试试,看看能不能控制我?”
三秒钟之后,满上醉微微色变。
呼延献又说:“看来你试过了。若你遇到个剑修、体修什么的,或许还真让你得逞了。可惜,我的荼靡花也是走此一道,蝴蝶而已,还奈何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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