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逢朝注视他的眼睛,片刻才又开口:“昨天说的收敛是真的,以后不来这种地方了。”
梁瑾一愣,傅逢朝先站起来:“走吧。”
傅逢朝租的那辆吉普车停在院子外,开车的照旧是他请的那位向导,他俩坐后座,上车后径直往保护区去。
这片保护区面积不大,大多数地方都是干涸的黄土地,水源稀缺,很难看到大片成群的野生动物。
偶尔碰上几只路过的犀牛野鸟,已是他们运气不错。
傅逢朝自上车起就一直在拍摄,很少说话。
梁瑾没有打扰他,安静看车窗外,感知这些自己从前没有机会得见的奇景,逐渐放松下来。
之后这一整日他们都在保护区里,走走停停,一直到临近傍晚,始终没有找到他们想找的那只母狮子的身影。
路过一片水草地带时,梁瑾看到前方有两只火烈鸟,让向导停车,提醒了傅逢朝一句。
傅逢朝的镜头转过去,目光也随之停住。
那两只火烈鸟正在与一只凶恶的秃鹳搏斗,被啄得遍体鳞伤,其中一只被秃鹳的利爪撕开腹部、拧断脖子,浑身是血自半空坠落,另一只凄厉啼叫着拼尽全力迎击上去,终于将秃鹳赶跑。
它焦急落回去,它的伴侣趴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呼啸风声里回荡着火烈鸟的嘶声悲鸣。
向导遗憾道:“伤得太重,救不活了。”
原也不过是大自然里最稀松平常的一幕,哀泣中的另只火烈鸟忽然振翅起飞,绕着它的伴侣盘旋几圈,落在了旁边的枯树干上。
它静静看着前方落日,火红毛羽被厚重晚霞度染上一层金边,如同即将焚烧的烈焰。
梁瑾心头震动,他竟然在一只禽类的眼睛里,看到了近似悲壮的情绪。
下一刻,那只火烈鸟闭眼,并拢双翅飞扑向前,朝着前方山石急遽撞去。
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向导嘴里发出不可置信的叹声。
傅逢朝始终沉着眼,用镜头将这一幕记录。
梁瑾久久没有回神,直到他们的车重新发动,他才错开眼,压下心头那一瞬间涌起的涩意。
沉默的十几分钟,比这一整日在车上行进的时间更为漫长。
傅逢朝靠过来,望向他这边的窗外前方,低声说:“那只母狮子,出来了。”
梁瑾顺他视线看去,前方戈壁滩边,母狮子匍匐在地,正亲昵舔着它刚刚出生还睁不开眼站不起来的幼崽。
片刻后,它以嘴叼起那两只幼崽,迎着最后的落日余晖逐渐远去。
在见识过死亡的阴影之后,他们又看到了新生的生机。
梁瑾有些恍惚。
直到母狮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傅逢朝才停下拍摄,问:“你在想什么?”
梁瑾回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突然意识到他们似乎靠得太近了。
傅逢朝为了拍他这侧的母狮子,几乎半边身体都贴了过来,手撑着镜头圈住他,到这会儿才放开。
梁瑾靠着座椅背没动。
傅逢朝轻轻莞尔:“你又在发呆?”
“刚那两只火烈鸟……”
“嗯?”
梁瑾问不出口。
直到今天他似乎才真正意识到,他当年做的事情,或许远比他以为的更残忍。
傅逢朝忽然举起相机,将他这个纠结又有些呆的表情拍下。
“别人见过梁总你这副样子吗?你怎么总在发呆?”
“……”梁瑾的神思回来,“你能不能把照片删了?”
“不能。”傅逢朝已经靠坐回去。
回程向导说起他和旅店老板是老朋友,晚上约了一起搞个露天烧烤,邀请他俩也参加。
梁瑾嗓子有些不舒服,没什么兴趣,而且他还想处理点工作上的事,便拒绝了。
傅逢朝倒是无所谓,答应下来。
他们烧烤就在旅店楼下的院子里,梁瑾随便吃了点东西先回房,打开笔记本电脑,接着处理早上没处理完的工作邮件。
窗外不时有说笑声飘进来,他偶尔停下,在其中分辨出傅逢朝的声音,便觉得心安,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一直到深夜,梁瑾下楼,院子里依旧热闹。
年轻的旅店老板在弹吉他唱歌,周围人喝着啤酒说笑闲聊,没有散场的意思。
傅逢朝懒洋洋地靠着座椅背,手里也捏着一罐啤酒,不时喝一口,姿态格外悠闲。
像是察觉到梁瑾的目光,他撩起眼看过来,坐着没动,就这么看着梁瑾走近。
“很晚了,你还不上去吗?”
梁瑾指了指腕表,快十二点了。
傅逢朝仰头专注盯着他,依旧没动,眼神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夜色太沉,难以明辨。
梁瑾想着他喝啤酒应该不至于喝醉,犹豫说:“你不睡觉我要睡了,回去吧。”
傅逢朝缓缓笑开,忽然抬手攥了他一把。
梁瑾猝不及防,差点栽傅逢朝身上去,一只手撑住他肩膀才勉强稳住身形,被傅逢朝用力扣住了手腕。
梁瑾惊了一跳:“你做什么?”
“邀请我去睡觉?”傅逢朝语意不明地问他。
这话实在暧昧过头了,梁瑾赶紧解释:“不是,是你睡你的觉,我睡我的觉,没有其他意思。”
傅逢朝站起来:“行吧,我睡我的觉,你睡你的觉。”
他毫无预兆地起身,梁瑾还未来得及退开,几乎撞进他怀里,被傅逢朝扶住后背:“站好了,别一惊一乍的。”
“你——”
“我什么?”
梁瑾吸了口气,懒得说了:“回去吧。”
傅逢朝垂眼看他半晌,慢吞吞地松开手。
一前一后上楼,梁瑾不时看一眼手表,一路默数着时间。
他在楼道转角处停步,恰有墙外的一束光落进来,映亮他眼中闪烁的光芒:“生日快乐。”
梁瑾说得随意,特地没将时差算进来,不想显得自己过于郑重。
傅逢朝回头,稍微意外。
“你知道我生日?”
“之前上天星号时,看到过你的护照。”梁瑾随便找了个借口。
“嗯,”傅逢朝偏了偏头,却说,“我不过生日。”
梁瑾问:“为什么?”
“以前梁玦说要给我过生日,一次都没实现过。”傅逢朝幽幽道。
梁瑾哑然。
傅逢朝接着道:“他还说以后每年今天要第一个跟我说生日快乐,也是骗我的。”
梁瑾不知道怎么接腔,只能沉默。
傅逢朝一啧,回身先上了楼。
梁瑾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上楼进门,心里有些难受,密密匝匝的如针刺一般,不时牵扯他的心脏,那种情绪或许更应该称作心疼。
关上房门时傅逢朝忽然又转身,冲他说:“给你个机会。”
梁瑾抬头,眼神疑惑。
“一句‘生日快乐’不够,”傅逢朝道,“还有没有别的?”
梁瑾敛回心神,顺着他的话说:“生日礼物,要不要?”
傅逢朝挑了挑眉,颇感兴趣:“看看再说。”
梁瑾去拿了东西递到傅逢朝手里,傅逢朝睇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拆开包装。
“这你特地买的?”
梁瑾本能地说了谎:“本来想买来自用的,送你吧。”
傅逢朝慢声道:“原来是顺便送我的。”
梁瑾顿时又有些后悔这么说。
傅逢朝拿起笔,握在手中慢慢摩挲了一下,拔开笔盖,示意他:“手伸出来。”
梁瑾困惑不解,但傅逢朝没打算解释,眼神再次示意他。
他迟疑伸出手,被傅逢朝捉过。
傅逢朝握着笔,在他掌心里慢慢写了两个字。
梁瑾垂眼看去,他写的是——
骗子。
梁瑾却无言以对。
傅逢朝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他,他本来就是个骗子,演技拙劣,找的借口也蹩脚,却坚持在这样掩耳盗铃。
半晌他勉强找回声音:“礼物你要吗?”
傅逢朝放开他的手,捏着笔在指间轻轻拨了一下,说:“梁玦以前也送过我一支笔,用了很多年,后来坏了。”
他说着抬眼看向梁瑾:“你挺有趣的啊,连礼物都能跟他选得一样。”
梁瑾当然知道,就因为这样,他才想送一支新的笔给傅逢朝,他坚持问:“要不要?”
“再说一遍。”
“……什么?”
傅逢朝道:“生日快乐这四个字。”
梁瑾轻声重复:“生日快乐。”
傅逢朝似乎是满意了,点头:“说得还挺动听的。”
梁瑾再次语塞,傅逢朝总有本事让他接不上话。
傅逢朝低眼,在“骗子”那两个字后面画了一个叉。
最后说:“动听也没用,还是负分,不及格。”
第31章 自欺欺人
早起傅逢朝照旧不在房中,梁瑾走去客厅,见他正在跟下属开视频会议,避开镜头径直去了浴室。
再出来时傅逢朝已经结束工作,站在窗边抽烟,转头看到他,示意:“过来。”
梁瑾走过去:“你之前烟瘾好像没这么重……”
“哪之前?”傅逢朝捻了烟,问他,“梁总有多了解我?我私下是什么样你见过?”
梁瑾又一次被他拿话堵住了。
昨晚也是,傅逢朝说完那句“不及格”后,他最终词穷,傅逢朝到底放过他,去洗澡睡觉了。
这人总是这样,玩笑也好,故意的也好,轻易就能让露出最狼狈的一面。
梁瑾岔开话题:“你刚在开会?我还以为你出来之后就不管工作的事了。”
“没那么潇洒,”傅逢朝自嘲道,“以前可以随便消失一两个月,现在不行,梁总应该深有体会,被绑在这个位置上了,就是身不由己。”
梁瑾只能道:“习惯就好。”
傅逢朝沉默看他几秒,丢出句“我去买点吃的,一会儿离开这”,转身走出去。
梁瑾也在窗边站了片刻,按下心绪不再胡思乱想,去开了电脑工作。
过了大约半小时,傅逢朝还没上来,梁瑾看一眼腕表,给他发去消息,那边没有回复。
他犹豫之后决定下去找人。
傅逢朝却不在旅店里,老板和其他人都说没见到他,梁瑾皱了皱眉,直接拨电话出去,也没有接通。
隔壁咖啡店的员工过来,顺口说:“他之前来问我集市怎么走,应该是去那边了吧。”
梁瑾稍松了口气。
昨晚回来时向导跟他们提过一句,这个镇上有个颇大的集市,卖这边特产的手工艺品和纪念品,当时他们的车路过已经关门,傅逢朝也没多问,梁瑾本以为他不感兴趣。
集市在小镇最南边,傅逢朝在这里转了一圈,走进了一间卖手工乌木雕的小店。
货柜里外堆了满当当的陈列品,多是人物和动物雕像,他在那些琳琅满目的木雕里看上了其中一件——
一对交颈缠绵的火烈鸟,很像昨日他们碰见的那两只。
梁瑾算算时间傅逢朝差不多也快回来了,又发了条消息过去,依旧没有回复。
他在咖啡店里坐下,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外头不知哪方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惊变来得毫无预兆。
咖啡店老旧的门窗都仿佛跟着颤了颤,梁瑾心头一震。
有人自门外冲进来用当地语言激动说着什么,店中其他人纷纷目露惊恐。梁瑾立刻起身大步出去,放眼望去,小镇西南边那块黑烟弥漫、火光冲天,刚才的爆炸声便是自那头传来的。
恐慌迅速在他心头蔓延,再次拨出傅逢朝的电话号码,大抵是信号不好,始终没有拨通。
不远处已经有隐约的枪声传来。
旅店老板出来紧张叫住他,让他回去里头进地下室躲躲。
“快!这些人是反政府武装的,他们手里有枪有炸弹,快进去!”
梁瑾焦急问:“集市怎么走?”
旅店老板想拉他进去,他没肯,反手扣住对方手臂用力按下,沉声又一次道:“告诉我集市怎么走。”
旅店老板被他个有些阴鸷的眼神吓住,帮他指了路,不再管他,快步进去关上门。
梁瑾撒腿就往那头跑。
街上到处是慌乱逃命的行人,纷纷找隐蔽处躲藏。
梁瑾甚至顾不上想他这会儿在街头狂奔有多危险,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尽快找到傅逢朝,一定要找到傅逢朝。
枪声逐渐更近了,他的心脏疯跳,脑子里不断嗡嗡作响,直到看到前方街尾转角处,肖似傅逢朝的背影。
那个名字甚至来不及喊出口,顷刻之间,辨不清方向而来的子弹将前方之人一枪爆头。
鲜血和脑浆在他眼前迸开,几秒前还活生生的人遽然倒下。
梁瑾愕然睁大眼,血色染上他的虹膜,然后被眼泪模糊。尖叫声卡在嗓子眼一个字音也发不出,他的身体急遽颤抖,摇摇欲坠时被身后出现的人揽住,伸过来的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熟悉的气息靠近,傅逢朝略哑的嗓音在他耳边:“别出声,跟我走。”
梁瑾回头,浑浑噩噩间看清楚面前之人是谁,满是泪的双眼大睁着,目光死死锁着他,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跟我走。”傅逢朝再次提醒。
梁瑾终于如梦初醒,紧绷的身体骤松下,几乎瘫软在傅逢朝怀中。
傅逢朝将他拥住,拉着他快速躲进了街边的小超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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