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阿姨闻言一惊,擦着手出来:“刚才小陈才在二楼的琴房里看到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不知道,我现在去找。”林西图在玄关飞速地换好鞋,打开门往外冲,“晚上的鸡汤多放点香菇,我哥爱吃……”
秦瀚宇还等在门口,差点被跑出来的林西图撞飞。
“喂,你真去找你哥啊!他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真的跑丢啊……”
林西图头都没回一下。
“别管我了,下次再跟你打游戏!”
秦瀚宇口中的云顶公园位于这片别墅区的中心,里面给孩子和大人的娱乐设施都做得不错,旁边还有两片足球场大小的草坪。
东边就是流经整个A城的泗河,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的风景都很漂亮,别墅区的不少富人喜欢在周末到大草坪上露营,小孩子也爱在放学后聚到公园里玩。
林西图不喜欢,他只喜欢在放学后躲进房间里打游戏,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方知锐开始下楼活动后,那个比他还能躲房间的人突然开了窍似的,总喜欢走到那个公园去。
方裴胜不允许方知锐走远,但派出去跟随的保镖最后都会被他甩掉。林沐菡和方裴胜都没办法,最后只能让林西图跟着方知锐,毕竟方知锐从来不会甩开弟弟一个人走掉。
叛逆的心思上来了,林西图有时也觉得方知锐麻烦,毕竟连他周末到秦瀚宇家玩游戏也要带上方知锐。
秦瀚宇的姐姐秦如令还区别对待,只让方知锐听她练大提琴,其他人都不让,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个矮冬瓜,连他哥一半的个子都没到吗?
方知锐这几年又长高了好多,像一棵立在雨中的青竹,大多数时候还是保持沉默,在房间里自顾自拼拼图,那些拼图从林西图小时候拼到大,已经占满了整个床头的墙壁。
一想起小时候那些糗事,林西图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也不再粘着方知锐了,走廊尽头那间昏暗的房间里在这些年好像又恢复成了以往的冰冷阴沉。
有个自闭症哥哥不是一件光荣的事,至少对还是小学生的林西图来说不是。
这个年纪的小孩爱拉帮结派,嘲笑林西图家里有个傻子,每次把林西图惹恼了打了一架才肯闭嘴。
我哥才不是傻子,林西图打完架抹着眼泪,带着点怨气想,也可能是傻子,但他私底下肯定比谁都聪明的。
可每次方知锐拿那双黑沉沉的眼看过来时,林西图心口总是酸酸的,想离他远远的,又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献给他哥。
正值傍晚,云顶公园里全是尖叫着在滑梯上上蹿下跳的小孩,林西图在那群矮冬瓜里一眼看到了方知锐,他被几个高中生围在中间,眉眼阴郁。
这几个高中生无非都是富二代或者官二代,平时除了逃课去酒吧猎艳就是在躲在云顶公园里抽烟打牌,爱惹是生非,什么都敢做。
三个男生叼着烟,吊儿郎当地背着书包,拾起地上的碎石块往方知锐身上扔,一边大笑着骂他是哑巴王子,在等一个傻子老婆娶回家生智障小孩,老了连路都不会走。
方知锐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任由尖锐的石子砸在自己身上,只冷冷地盯着那几个男生,像座沉默的雕像。
林西图远远看到那群人欺负他哥,心里腾地起了火,捡起地上的木枝冲过去,怒吼道:“滚开!谁允许你们欺负我哥了?!”
他挡到方知锐身前,举着木枝威胁道:“有本事就来打我啊,这里有监控,看谁打了以后能走出这个公园!”
“又是你,矮冬瓜。”
几个男生被林西图的架势吓了一跳:“你是你哥的保姆啊?天天跟着他,只有傻子出门才要人看着,你哥不是傻子是什么?”
这个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小学生是真敢打,还会咬人,打不过会耍小聪明,叫保安来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让他们的爹知道了一顿好揍,抽伤至今还留着。
能住在这个别墅区的人背景都硬,不是随便就能惹的。
“你再骂他是傻子试试看!”林西图气得满脸通红。
三个男生对视一眼,率先妥协了,骂骂咧咧地往回走。
林西图松了口气,丢掉手里的木枝,树皮上黏糊糊的全是他的手汗。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方知锐把目光从那三个男生的背影慢慢挪到林西图的后脑勺,瞳孔里阴沉沉的雾气慢慢消散,露出里面那汪黑夜里平静的湖水。
背在身后的手里,那把已经露出刀锋的小刀重新缩回了袖子里。
“哥,你没事吧?”林西图转过身,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还没等方知锐回答,他又嘟囔着问,“怎么又跑出来了?”
“咱们现在回家,等会儿要吃饭了。”
方知锐微微皱眉,吐出一个字:“不。”
“……不回家,那你要去哪里?”
方知锐不说话。
林西图跟他对峙了一会儿,忽然感到一阵清浅的青柠味袭来,一只冰凉的手落在他脖颈侧,指腹有些粗粝,划过肌肤的触感让林西图吓了一跳,轻轻打掉了方知锐的手。
“你、你干嘛?”
方知锐看了看自己的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指了指林西图的脖子。
“汗。”
“哦、哦……你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林西图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自己的脖子,把那块皮肤都搓红才罢休。
方知锐不肯回家吃饭,林西图也没力气硬拖他回去,只好又问了一遍:“那你想去哪里?”
方知锐沉默了几秒,才慢慢地伸手指向泗河边的木头栈道。
“那里。”
那是一条平时供这里的居民吃完饭出来散步的木头走道,栏杆外的泗水这个季节已经开始有浮萍泛滥的迹象,就连中央的河水都是绿色的,根本没什么好看的。
但是他哥的世界就像潘多拉魔盒,里面全是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说不定能看到河水里的草履虫在找东西吃。
林西图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扯出一条红绳。
红绳一头系在方知锐的手腕上,另一头系在自己的手上,这样两个人就能绑在一起,谁都不会走丢。
这条红绳还是林西图拿以前的平安锁项链改的。
林沐菡一开始担心方知锐会像甩掉那些保镖一样甩开林西图,然后自顾自走远,于是买了根儿童防走失的手环系在两人之间。
这个手环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伸缩的弹簧绳很长,两人一隔远就会发出嘀嘀嘀的警报声,被秦瀚宇嘲笑了很久,说林西图看上去才是容易走丢的那个。
方知锐也不喜欢这个手环,在一次出门后就把手环扯断了,林西图只好拿红绳顶上。
毕竟他哥心情不好时是真的会悄无声息地突然失踪,林西图最怕一回头看到背后空空如也的景象。
还没来得及取下的平安锁系在两只手之间,随着摇晃叮叮当当作响。
方知锐的手已经和林西图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了,肤色白皙,皮肤下的静脉犹如藤曼蔓延。
他的手指纤细而修长,骨节因为瘦削而分明,但指腹下有一个个薄薄的茧,那都是日夜弹琴留下的。
林西图还带着点婴儿肥的手这下显得完全不够看了。
长那么好看干什么?林西图诽腹着打好结,抬起头时看到方知锐垂着眸,纤长的睫毛如蝶翼,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
好像风一吹,那只蝴蝶就要起飞了。
林西图看呆了,站在原地不动。
方知锐不明所以地和他对视。
林西图回过神,脸色有些发烫。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情态肯定就像秦瀚宇看到隔壁班那个总是扎双马尾的班长一样造作扭捏,但是这么比喻好像也不太正常,要怪就要怪他哥为什么长这个样子,搞不好会被坏人骗走。
不,应该是他把坏人骗得团团转。
“走吧。”林西图闷声道,和方知锐一前一后往河边走。
第17章 我就一直跟着你
天色渐晚,最后几缕残霞也渐渐快要没入地平线,夜幕侵袭,大草坪上也逐渐安静了下去,只剩平安锁的银铃声在微风中摇晃。
林西图和方知锐走得很近,手指与手指间总在行进时不间意地碰到,两人好似在保持一种心照不宣,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只以这样若即若离的距离漫步走进风中。
“他们拿石头砸你……还骂你是傻子,你不生气吗?”林西图小声问。
背后始终没有传来声音,久到林西图以为方知锐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时,对方却忽然开口了。
“不。”
“为什么不反抗?”
“……我跟他们不一样。”
即使动手了也会被当成精神病对待。
“哪里不一样了!”林西图忽然大声说,“哪里不一样?他们有两只手两条腿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你不也是吗?你还长得比他们好看,会拼拼图,会弹钢琴……”
他转过身,正对上方知锐平静的眼,想说的话一下子卡了壳,偃旗息鼓。
“其他人也这么认为吗?”方知锐问。
“……”林西图不说话了。
别墅里的阿姨都对方知锐敬而远之,林沐菡作为家里的主母,平时也会对方知锐嘘寒问暖,做尽继母的职责,但私底下还是担心方知锐会像之前那样发病伤害到林西图,毕竟那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
作为和方知锐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方裴胜这几年来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除了会定时给方知锐安排心理咨询和医院复诊,和方知锐说话的次数寥寥无几。
不走出那个昏暗的房间,方知锐就是别墅里一颗无人问津的尘埃,日复一日地在森林里徘徊,但走出了那个房间,就要承受旁人异样的眼光,只能行走在社会的边缘。
说到底出不出房间别人根本不会在意,而对方知锐来说,不过是走上了通向森林的另一座独木桥罢了。
若真是那些人嘴里的傻子说不定也是件好事,毕竟傻子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世界永远停在自己感到快乐的那一刻,可方知锐不是真正的傻子,他在那片森林里无处可去。
“其他人也这么认为吗?”
见林西图不说话,方知锐固执地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不说话?”
语气又加重了点,方知锐此时的表情有些阴沉可怕,林西图有些被吓到了,呆呆地望着他。
“林西图,说话。”
“叮铃”一声,红绳被绷直了,林西图想往前走,方知锐却站在原地。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林西图莫名其妙地开始掉眼泪,不知道是因为被凶了一下而感到委屈还是为了方知锐。你不是傻子,也不是应该被区别对待的人,就我自己这样认为不行吗?
看到前面的小孩偷偷摸摸地抹眼泪,方知锐焦躁的情绪忽地消散了。
他低下头,看着前方那只抓着校裤缝的手,抓得那么紧,好像下一秒就会大哭出声。为什么哭?
方知锐想不明白,朴慧每次都会在心理咨询结束前复述一遍他们之间的规定,如果因为自己控制不住的情绪惹到了别人,不管怎么样都要说对不起。
虽然他并不想听朴慧的话,但林西图是不一样的,那是他的弟弟。
“……对不起。”
林西图吸了吸鼻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平安锁忽然发出了两声铃响,林西图感到自己抓着裤子的手被拉开,另一只冰凉但比自己宽大的手握了上来。
拇指上的薄茧摩梭过关节,像是在汲取温暖,林西图忍不住战栗了一下,眼泪瞬间就不流了。
“对不起。”方知锐又说,“图图。”
林西图扭捏地咳嗽一声,因为这个称呼脸色有些发红。
方知锐很少叫他的小名,每次叫就代表对方这是在示弱了。他就当是接受了哥哥的道歉,手悄悄地回握,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总算有了一些暖意。
接下来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方知锐只盯着河面发呆,林西图被哥哥一路牵着,心里两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长这么大还要被哥哥牵实在太丢人了,另一个踹过去一脚,专心眷恋方知锐手掌的温度和来之不易的温柔。
他用余光偷偷往身后瞟,发现方知锐原来在看河面上月亮的倒影,风一吹,那轮模糊的圆月便荡漾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消散在水里。
明明天上的月亮更好看,方知锐却只执着这轮被浮萍囚禁在水里,虚无缥缈的月影。
林西图没有读心术,他知道看着这轮月亮时方知锐肯定想到了什么,就像他在每个深夜弹琴时那样,可到底想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那双漂亮的瞳孔里应该装海,装冰原上的极光,装日出日落,而不是只看着这灰蒙蒙的月亮倒影发呆。
“哥……为什么总是要从家里跑出来啊?”林西图打破沉默。
他们一起边走边看,月亮跟随在两个人身后。
“不知道该去哪里。”
林西图听了心口莫名有些难受,脚下的木头栈道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不远处就是方家的别墅,林西图却忽然不想带着方知锐进去了。
“……”
他反复酝酿了很久,才有些羞涩地袒露出自己想说很久的真心话。
“哥,要是以后不知道去哪儿的话就来我这里吧。”
方知锐一怔,终于从河水上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定在自己弟弟身上。
林西图有所察觉地偏过头,和方知锐目光撞上后立马闹了个大红脸,干脆一股脑儿把心里话全倒出来。
“反正哥哥想的话,我就一直跟着你。”
说完这句林西图就闭嘴再也不说话了,加快了脚步拉着方知锐往家的方向走,他不敢去看背后的人有什么反应,别扭地恨不得大吼一声直接跑回家,自然也忽略了几分钟方知锐轻飘飘的一句回话。
他说:“好啊,你不能骗我。”
这天夜里天气突变,后院的遮阳棚上不知不觉间发出滴答作响的声音,睡在隔间里的阿姨被吵醒了,打着手电筒出大门往天上看,半空中已经飘起了冰凉的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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