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幽深,自漆黑的台阶步步而下,身后牢门沉重地合上,便隔绝出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这些人大多不认得自己,朔月从怀里摸出令牌示下,狱卒验过,立刻恭恭敬敬地引着朔月向前走去。
脚步在一间牢房前停住。朔月四下看看,颇有几分熟悉之感——原来这是自己昔日待过的那一间。
牢房里阴冷陈旧,高窗投下一点黯淡的光。
不由和尚却不像朔月想象的那样形容颓唐。纵使罪孽全被揭发、刑罚罪无可赦,他却依旧端正坐在一团稻草上,双眸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一缕光打在他脸上,像在参禅悟道,又像是即将飞升。
好像只要一直静坐着,永生的梦便不会醒来。
“听说你想见我。”朔月蹲下来,平视着不由——虽然不由的眼睛依旧禁闭,“恰好我也想见你。”
他不会审案子,也不懂困兽犹斗和故弄玄虚的套路,索性单刀直入。
不由和尚睁开眼睛——朔月确信,那浑浊双眸中迸射的不是痛苦和悔恨,而是清清楚楚的向往、喜悦和狂热。
朔月偏一偏头,语调缓慢地上扬:“又见到长生不死的奇迹,这么高兴吗?——真可怜。”
他很少这样讲话,好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
严文卿说适当的嘲讽可以刺激犯人、使其暴露破绽,也不知自己拿捏的对不对。
不由对他生涩的嘲讽不置一词。
他缓慢地转动眼珠,锁定朔月的方向:“你很想要那副画像。”
“画像已经找到了,就在你藏身的地窖里,被压在几筐白菜萝卜下面。”
这是刑部和大理寺共同的搜查成果。
“那你还有什么问我?”不由的眼珠冷冷地转了一轮,“是画像的来历?画像中人的身份?还是……”
不由戛然而止。
朔月蹲下来,平视着那双混浊泛黄的眼睛,没做任何铺垫:“你是长明族人吗?”
他问得很简单。
你是长明族人吗?你是我的亲人吗?你曾经见过我吗?
仿佛划过闪电,不由浑身一震。
他颤着开口:“你……”
朔月安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下文。
“我……”他看着朔月,忽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意逐渐扩大至全脸,甚至于露出了掺杂血色的猩猩白牙,“我要……你的心脏。”
一颗心脏而已,是个意料之内的要求。
朔月摸了摸衣袖。没有刀。
他四下寻觅,没找到什么武器——牢狱里对犯人自戗的一切可能性严防死守,便从头顶拔下了束发的簪子。
不由面上掠过意料之外的狂喜,然而这狂喜还没凝固成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抱歉啊,我把心脏剖给你,陛下会生气的。”朔月有些遗憾地收起簪子,“而且这簪子也刺不破皮肉……你换个要求呢?”
簪子——昔日锋利冰冷的银簪已经消失在火海,现在簪在他头上的是他从谢昀那里抢来的玉簪。
墨玉温润,看着漆黑,却触手生温,光下更是剔透,像这簪子原本的主人。
朔月想象了下谢昀见到他血淋淋模样后黑着脸布置的双倍课业,毫不犹豫地将簪子重新簪回了头顶。
学习太苦,他不想增负。
他仍旧看着不由,问着方才的问题:“你是长明族人吗?”
不由是宫廷之外第一个知道长明族的人,而他又是从何处得知?是消失已久的国师,是当年逃脱灭口的村民,还是……
“只要你救我出去,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不由和尚猛然攥住栏杆,“你是皇帝身边的人,只要你想,总能说动他饶我一条性命……作为回报,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你的父母,你的亲族,你的身世。”
“画像的来历,画中人的身份。”
“以及……长生不死的真相。”
交易——这是不由要见他的原因。
朔月静静地听着他抛出一个又一个诱人的条件。困兽犹斗。
“我是炼了丹药,用了几条性命,但那又怎么样?先帝爷也用了!京城中有的是达官贵人求着买我的丹药!老皇帝死后不还是要让天下人服丧?那些孤儿,他们生来被爹娘抛弃,活着也是受罪,何不成全了我!”不由颠三倒四地说着,“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只要你……”
朔月轻轻地打断他:“我知道了。”
用这种方式认识第一个族人,非他所愿。
但他该走了。今日的书若是还读不完,陛下恐怕又要生气了。
“别走!”
眼见最后的救命稻草要走,不由终于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死亡就在眼前。
“我见过你,我……”
“你说过了。”
“不,不是那时候,我……”不由戛然而止,复又乞求道,“给我你的血,我应该有的……”
衣摆划过平静的幅度。
“我不会审案子,但是大理寺和刑部人人都会,他们会让你开口的。实在开不了口,也只能让你死掉抵罪。”
“比起画像,比起我的身世,你能够痛苦地死去,才是最重要的。”……
狭长昏暗的走廊里,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失,衣摆卷走了僧人最后的希望。
不由蓦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还与父母亲族生活在海岛的时候。
族里诞生了一个孩子,一个生来心口带着印记的孩子。
他听到族人们窃窃私语,说那永恒的诅咒又出现了。
永恒的诅咒?既如此,为何不杀了他呢?他大惑不解,当日便趁那孩子父母不在,持着菜刀摸进了房中。
接下来的场景,是他一生的梦魇和追求。
幼嫩的婴儿因为痛苦而嚎啕大哭,鲜血泼洒得到处都是,而被菜刀割伤的脖颈却已然无损。
哭声引来了大人,他跌坐在地,菜刀上血未干。
自那之后,他知道了世上有一颗长生不死的心脏。
再后来,那个孩子不见了。他也因此事被驱逐出长明族,独自一人,踏上漫漫求长生之路。
他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从没遭遇过刀枪剑戟,是完好无损的,但自己即将死去。
而眼前这个少年,或许已经经历过千百武器和毒药,却依旧有奇迹一般的身体。他感到嫉妒。……
身后一会儿是磨牙吮血的诅咒,一会儿是微弱低沉的哀求。
“你是小偷!是贼!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我死了,你再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你要痛苦地活千百年,你要为我们赎罪……”
“站住!给我尝一口你的血,就一口……我们本该是一样的……下辈子……”
朔月平静地回道:“你下辈子也不会得长生的。”
有限的生命尚且罪孽深重,何况永生。
朔月站在监牢门前,静默了许久。
死亡的滋味,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他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心脏。
这里在不久前还曾被利刃碾碎,而今已然修复如初,如同过往几千个日夜一样辛勤不断地跳动着。
有一天,它会停止跳动吗?
朔月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在这一刻,他短暂地理解了不由和尚——他现在还不想死。
不知怎的,他有些想念谢昀,因此加快了脚步。
盛夏之初,明丽的日光洒满宫廷深院,再慷慨不过地扫除了天牢带来的寒意。
远远望见似锦繁花中的身影,朔月的脚步渐渐轻快起来。
与不由和尚的对白被抛在脑后,他张开双臂,蝴蝶般飞扑进谢昀怀中。
【作者有话说】
写了好久终于写完了这部分情节,虽然感觉有点拖沓,但还是结束啦。是朔月逐渐认识自我、扭转观念、明白善恶对错、融入人世的过程,因为朔月笨笨的,所以这个过程慢一点(不是),接下来应该是细致一点的感情线。
第42章 “不成体统”
这一日风光正好,御花园里草木葱茏,朔月正和谢昀一道看金鱼。
阳光灿然,红色的胖头金鱼懒洋洋地游来游去。谢昀没忍住摸了摸朔月的头,总觉得这里应该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在朔月疑惑的目光下,他清清嗓子,转移了话题:“今日书读得如何了?”
时间缓慢地流逝,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执着于把朔月送出宫的想法。朔月想留下。
他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朔月曾救过自己的性命,自己总不能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把人丢出去。
何况朔月年纪轻,并无自保之力,贸然离开只会受到伤害——他自然不能再让朔月重复一遍小时候的遭遇,日后……日后再说此事不迟。
不久前,朔月见完不由,从天牢中扑进他的怀里。那时阳光正好,闭上眼睛,漆黑的视野也有遍布金光万丈。
“不舍得”的情绪如同潮水一样一点点蔓延开来,直至充盈四肢。
他曾经那么急切地想毁掉契约,告诉朔月,这一切都是荒唐的笑话。想将朔月教成翩翩君子,送他出宫,去过本该属于他的大好人生。
可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谢从清。
谁不希望世上能有一人长长久久陪伴自己身边?哪怕孤僻如他,也有此妄念。
这个人永远不会死去,永远不会离开,永远忠贞,永远将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永远将自己视作唯一——无数个不可能的永远,构成了朔月。仿若奇迹。
这个人需要自己,他离不开自己。
那赤裸裸的信任和爱……仿佛要穿透血肉,穿透衣衫,融进他的骨血和心魂,将全副身心交付。
朔月的黑发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落在他手中,掠过一阵酥酥麻麻的温暖。
他突兀开口:“朔月,你可想好了。”
朔月从他怀里挣出来,困惑地看着他:“想好什么?”
想好……此番回来,再不能走了。谢昀没有回答,却在心中默然地想,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朔月不知道谢昀心理波动,只知道自那日以后,谢昀再未提起过让自己出宫离开一事,甚至默许了他愈发放肆的靠近。他乐见其成,读书习武之余,更是影子似的粘着谢昀。
慈宁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花。
玉兰尚未开败,蔷薇便已经悄然萌芽。太皇太后沉吟地拈花,望向面前的红裙少女。
陛下羽翼渐丰,不会长长久久地受她控制,林家必须要出一位皇后。而林家如今的二小姐林群玉,她的侄孙女,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
林群玉笑问道:“姑祖母,听说陛下不久前封了个客卿,您知道那客卿有何本事吗?”
客卿——自然是朔月。
太皇太后也算看着朔月长大,本想着让朔月留在谢昀身边成为自己的眼睛,然而这双眼睛时时刻刻粘在谢昀身上,实在令她不快。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纵使外头风言风语,她也不认为自己那个素来克己复礼的孙儿能做出什么伤风败俗之事。
“是先帝留下来的一个孩子罢了,如今无处可去又懂些奇门异术,陛下慈心,便留他在宫里,与你无关。”太皇太后简单解释两句,又道,“群玉,你可要记着自己是林家的女儿,皇后这位子必然是留给你的。”
林群玉笑意娇俏明丽,眉眼之间流露出毫不隐藏的骄傲锋芒,隐隐与她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少女立在玉兰树下,款款行了一礼:“姑祖母,群玉必定时刻谨记教诲,绝不给林家丢脸。”
太皇太后微微蹙起的眉头放松下来。她轻轻拍拍少女的手,慈颜笑道:“我们群玉必然不错。”
慈宁宫言笑晏晏,朔月却自打见完不由和尚,朔月总是困惑。他将那番对话原原本本说与谢昀听,末了又禁不住问:“长生……真的值得吗?”
值得那么多鲜活跳跃的心脏,值得那么多无辜受难的生命,值得一生一生的癫狂求索吗?
这个问题没什么答案。谢昀道:“在他们看来,当然值得。”
朔月又问道:“那陛下觉得呢?”
“你觉得呢?”谢昀反问,“你可是长生不死啊。”
良久,朔月闷闷道:“我不知道。”
谢昀轻叹一声。
伤口能够复原、生命能够重来,这一切当然好,可若是没有这具长生不死之躯,他或许根本不必经历这些。父母亲族抛弃,毒药刀剑加身,孤身一人求生……
那些拼死求长生的人,那些艳羡朔月长生不死的人,会为了区区一具躯体,欢欣鼓舞地接受这一切吗?
朔月会慢慢长大,会愈来愈意识到那个契约的可笑与荒唐。
到那时,他会不会痛恨这一切,痛恨将他拉入泥淖中的谢氏皇族?
谢昀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怨恨”这个词,似乎是不应该与朔月这样的人纠缠在一起的。
朔月蓦然想起童年时不见天日的地窖。
除了疼痛和黑暗,他对那段时间并没有特别痛苦的记忆——尤其是知道自己能填饱一两个饥饿的人肚子时。
饥饿的人想活下去总是没错的,毕竟他不会死。
“其实长生不死也是有好处的。”想起那段往事,朔月忽然有些高兴,“陛下,你不知道……我小时候,也算救过一两人性命。”
谢昀知道。他静静地看着朔月,目光柔和——后者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兀自笑得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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