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晴想起她见过一个案子,曾有一大户人家的婢女在雇主家中自缢,雇主发现后害怕受到牵连,便移尸他处,故作不知情。
她说:“也许是凶手是在家中杀害了陈玉年,或不想被人发现尸体原本的位置,众所周知水神庙是陈玉年所建,他想以此误导陈玉年自缢的假象。”
楚荆却摇头,说:“可水神庙内并没有脚印。”
若要伪装陈玉年进入庙中自缢,沾满了泥土的鞋却没有留下鞋印,这无疑是致命的失误。
“百密一疏,也许只是凶手的疏漏呢?”
楚荆觉得这个细节并没有想象中这么简单,他道:“凶手杀人后曾把从头部流到后颈的血擦干净,还把死者的发髻整理好,就是为了掩盖陈玉年曾遭人攻击。一心求死之人是不会有心思擦去鞋印的,以此人心思之缜密,他不会想不到这点。”
徐晴默默听着他的分析,突然道:“楚大人,您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嗯?”
“一个我很尊敬的人。”徐晴眼神黯淡了下来,又道,“听闻楚大人曾是大理寺卿,果然名不虚传。”
楚荆自嘲般浅笑了笑:“不过是见的案子多了,经验之谈罢了。倒是你,真正令我刮目相看。”
浸淫官场多年,楚荆的客套话说起来向来滴水不漏,但这句夸赞是真心的。
徐晴没有自谦,说:“我也是从别人处学来的,比起他,我只学得皮毛罢了。”
楚荆道:“也是那个……你很尊敬的人?”
徐晴难得地露出点女儿家羞涩来,她捋了捋额角的鬓发,又握紧手中的剑,道:“大人,下一步有何指示?”
楚荆想起今日一早的喧闹声,问起陈家的三兄弟,道:“陈家对此案可有疑议?”
徐晴冷笑道:“他们?如今陈旭跟陈文正忙着争家产呢,哪还顾得上他爹是自杀还是谋杀。”
陈玉年的三个儿子里,长子陈泽自幼跟着他学经商,唯有他最为稳重孝顺,次子陈旭是个混不吝的纨绔,仗着陈家的权势横行霸道,幼子陈文则自幼被家中宠坏,十足是个地痞流氓,每天出入烟花柳巷。
陈玉年半分遗书都没找到,陈泽跟陈文一早就已经开始吵着要分家,把陈老太气得锤着心口病在榻上,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了。
徐晴只道荒诞,“陈旭嫌分得的田产荒芜贫瘠,陈文则道那几套老宅年久失修值不得几个钱,竟闹上了衙门。”
这种死后争财产的案子,楚荆早已见怪不怪,道:“那陈家的盐业是由长子接管?”
徐晴道:“这倒是商量好了,三兄弟所有盐铺均分。”
楚荆对陈泽印象最深,问道:“陈玉年长子没要求些别的?”
那两兄弟争吵时,陈泽也站在一旁,与他们不同的是,陈泽满脸愁容地劝着自己的亲弟弟。
“他倒还算孝顺,宁愿自己吃亏,还算愿意从自己的那份里分出来补给他们。”连徐晴没想到这三兄弟里还能出这么个老实人来。
楚荆把白布盖上,说:“看来他们并不大在意陈玉年时怎么死的。”
徐晴还没把验尸结果告诉陈家,她问道:“是否告知他们死因?”
楚荆沉吟片刻,道:“暂时不必,陈家分割遗产一事我们不必干涉,让他们自行解决。至于陈玉年的尸体也暂不要让陈家带走,若他们来问找个借口打发便是。此外,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亲自去办。”
“大人尽管吩咐。”
“调查陈家的三兄弟,不要被他们发现。”
徐晴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您的意思是……”
楚荆仍是和风细雨,面无表情道:“去吧。”
第47章 两截绳索
向来香火不断的水神庙变得门庭寥落,不知是何处起的谣传,说是水神娘娘发了怒,让恶鬼附了陈玉年的身引他上吊,一时间人心惶惶,只敢绕路走。
庙中今夜亮着一盏微弱的灯烛,一阵阴风袭来,手中的烛光忽明忽灭,楚荆微微侧身护着烛焰。
“你怎知我在此处?”楚荆头也没回地问向来人。
陆随这回难得走了正门,道:“深更半夜不在衙门待着,一向心系案件的楚大人除了这里还能去哪儿?”
楚荆反问道:“那陆将军一整日不见踪影,又是去了哪儿?”
陆随理直气壮道:“你这个京城来的父母官走马上任第一日,这镇上就出了这等大事,我自然要去追查线索,好帮你早日破案了。”
楚荆这才终于挪开视线去看他,打量了会儿,只听陆随无奈道:“你这眼神像是在审嫌犯。”
楚荆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笑了声。
“你笑什么?现在你那宝贝徒弟可不在这儿,别瞧不上我这个门外汉。”陆随只觉得没有于子和在楚荆跟前粘着,整个人都身心舒畅了。
“于子和可不像你一样,还得换身新衣裳才能查案。”
楚荆方才一眼便注意到他这身墨色绸衣,面料上绣着考究精细的暗纹,不用细看便知价格不菲,应是江南的特产的丝绸。好看的。
楚荆默默在心里说了句。
见惯了陆随身披甲胄,平日里也总是穿一身窄袖劲装,楚荆少见他如今日这般收起了锐气,倒像个潇洒不羁的贵公子,这才多看了两眼。
只可惜楚荆把这点心思藏得极好,是万万不可能让陆随知道的,否则他这薄脸皮可没法搁。
但陆随换的这身衣服还真只是凑巧,他本只是在街上随便逛逛,真让他听到有人议论起此事。
陆随起得早,街市大半商铺还没开门,街上只有零星几家早点铺出摊了。
老汉刚从包子铺出来,手里还端着碗白开水,见那成衣铺的门开了,冲里头喊了声:“老李!”
“诶!”有人应了声,随即从层层叠叠的丝绸里钻出来个拿着鸡毛掸子的掌柜。
两人显然是相熟多年的,掌柜也不急着招待客人,放下手里的活招呼起那老汉来。
那老汉喝了口掌柜翻出来的好茶,道:“陈玉年那事儿你听说了么?”
掌柜凑近了些,低声回应:“怎么没听说,整个镇都传遍了。”
老汉啧了一声道:“你说那陈玉年真是上吊么?”
掌柜撇撇嘴,道:“他这种人要是上吊自杀,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那老汉连连点头,又神秘兮兮道:“我听隔壁那神婆说,是水神娘娘降天谴,让野鬼附他的身,收了他这条命。”
掌柜冷笑一声,“哼,无论如何都是报应,陈玉年这人早该遭天谴了。”
在一旁打理的小二忍不住插嘴道:“陈掌柜,我怎么不知道你跟陈家那老爷子还有过节啊?”
那小二看着也不过十来岁,也只跟着他当了一年的学徒,只知道陈掌柜在这条街当了快十年的裁缝,虽然总爱板着脸,却也是个为人和善的,还是第一次听掌柜这么骂人。
老汉瞧那小二生得白净,问道:“小伙子,你瞧瞧我跟你家掌柜长得像么?”
小二仔细比对,摇摇头道:“您俩除了一样黑,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老汉呵呵笑道:“说对了,我跟他以前可是一条船上的出海的船夫。”
说起当年,掌柜面色缓和了些,还颇为怀念年轻时的日子。
陆随在店里挑挑拣拣,选了件月白色云纹长衫,觉得跟楚荆十分相衬,又装模作样地给自己选起衣服来。
“要不是陈玉年干的那些腌臜事,我也不用一辈子守着这么个小店。”
“你也算苦尽甘来了。”老汉叹了口气,“你还记得吴叔么?”
“当然记得了,当年陈玉年使阴招抢我们的船,吴叔告官还被反咬一口,被打伤了腿以后便回了老家,你有他的消息?”当年陈掌柜是那条船上的老幺,吴叔对他最是照顾,只可惜自那以后吴叔便再无音讯。
老汉道:“前阵子走啦。他儿子也算有出息,当上了京官,可惜吴叔还没享上清福就因为当年的腿伤复发病死了。”
“这陈玉年害人不浅,真是死有余辜!”
“看来陈家的发家史可不干净。”楚荆道。
盐城县里来是私盐重镇,十年前小盐贩众多,大半人口都以此谋生。陆随打听到不少从前的恩怨,得知陈玉年与不少人交恶颇深,道:“自顾家遭灭门以后,陈玉年接管了顾家的生意,据说还勾结县令,垄断了当地的私盐贩卖,逼得这些小盐贩走投无路,更有甚者被活活饿死。”
楚荆搭话道:“如此说来,想杀死陈玉年的比比皆是。”
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楚荆搬来张凳子,把蜡烛递给陆随示意他拿着。
那板凳又高又窄,楚荆站上去重心不稳,晃了下身子,吓得陆随忙扶住他的小腿,道:“你当心些。”
那断开的半截绳索仍挂在梁上,楚荆边取下绳索边从板凳上跳下:“放心,我这腿伤一时半会儿还复发不了。”
陆随呸了几声,说:“净胡说八道,不是一时半会儿,是永远也不会复发。”
楚荆道:“那可不一定——”
话音刚落,楚荆将板凳放回原位时,又绊了个趔趄。
陆随看着他:“……”
楚荆只好应和道:“好好好,是我说错话,永远也不会复发。”
楚荆把从陈玉年脖子上取下的半截与这梁上的半截拼在了一起,绳结确实为老船夫惯用的打结方式,色泽仍是鲜亮的麻黄,表面光滑,磨损并不严重,只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盐粒。
陆随道:“这镇上的私盐可是陈家一家独大,有私船出海的并不多。”
“陆大人查了一整日的线索,应当不只是去成衣铺买了两件衣裳吧?”楚荆扬了扬手中的麻绳。
“走吧,听凭楚大人差遣。”
第48章 窃盐私贩
夜色如墨,月光微弱地透过云层,只能依稀看到两个身影。
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盐场走私之事历朝历代层出不穷,陈家势力最甚之时,官服还曾派大批兵役驻扎盐场。
虽已是深夜,盐场仍有巡盐官兵提着灯来回巡查。
今夜的风小了些,打更声响,那巡守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提醒他该巡查了。他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沿着走过千百遍的路,一炷香不到的便已经草草检查完,正要掀起帐帘的右手微微一顿。
里头的那兄弟装作刚回来的样子,实则不过是去茅房小解一圈,权当完成了今夜的任务。
“来,喝酒!”那兄弟招呼道。
巡守像是没听见,神经兮兮地回头往外看了看。
帐篷外仍是一片漆黑寂静,只有微风吹过的咸腥味。
“怎么了?”那兄弟也好奇地探头,却什么也没瞧见。
巡守疑惑地挠了挠额头,问道:“总感觉怪怪的,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那兄弟心道上个茅房能看见人怪了,还使劲回忆了半天,说:“没有啊,我可里里外外都巡了个遍,连老鼠的影儿都没见着。”
“该不会又有人跑进来偷盐吧?”
“害,上回被咱抓住偷盐的那小子什么下场你忘啦?游街示众活活打死,现在谁还敢来盐场偷盐呐?”那兄弟招呼着给他倒上一碗,“来来来,试试!”
巡守一口喝了半碗,才道:“哟,好东西,你哪儿来的酒?”
“自家酿的。”说着又倒上一碗。
“自家酿的?自打你把钱输光了以后,你家那婆娘都把你赶出门一个月了,她还有闲心给你送酒来?”那巡守毫不留情拆穿。
那兄弟嘿嘿一笑,道:“钱能输走,自然也能回来嘛!”
“切,就你那手气。”
“我又没说是赢回来的。”他装作不留神地蹭了蹭腰侧的钱袋。
巡守瞄了眼他往常干瘪的荷包今夜变得鼓鼓囊囊的,低声道,“你还敢放人进来?”
都道是百姓偷盐私贩,可没有这些盐官的默许,谁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肆意进出盐场。当了这肥差,收了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规矩大家伙都心知肚明。
只是不久前才出了事,被上头来的大人抓了个正着,才推了个倒霉的出来斩首了事,如今是没人有这么大胆子还敢来偷盐了。
那兄弟喝了两碗酒,酒意上头,连拍胸脯担保:“哥你放心,这回他们真抓不着咱们。再说了,那陈老爷出了事儿,陈家正闹着分家产呢,大当家的管他们家那些破事儿都来不及,哪有空来这盐场巡,你把心放肚子里吧!”
“那后门可都被封了,还换了批人日夜守着,你让他从哪儿走的?”
“你不记得么?咱茅房后面不还有条小路,从那儿出去左拐到那瞎子家里,再……”
帐篷外半人高的盐堆后,默默蹲着的陆随和楚荆把这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遑论陆随当年曾单枪匹马夜探敌营,上千精兵都没能发现他的潜入,如今他带着楚荆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进入盐场,零散的粗盐被踩得咯咯作响,这俩巡守硬是没能发现有人潜入。
还以为被发现的陆随哑然失笑,挖苦道:“楚知县,看来你这官府还真是‘能人众多’啊。”
朝廷上下对窃盐私贩并非毫不知情,只是整治极难,楚荆早有此预料,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俩人杯酒上头,还高谈阔论起走私的路线来了。
楚荆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淡定拍去手上沾到的盐粒,道:“走吧,可是你说线索在此处的。”
盐场旁的运盐船樯橹林立,这其中大多是走运河南下,走海路运往北上的不过寥寥几艘。
陆随吹亮了火折子,漆黑的盐场燃起一星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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