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前的衣襟被箭尖划破了一道口子。
看似两箭齐发,唯有最近处的李锂看得清楚,李锡的箭发得更早,分明是陆随一瞬间起意发了快箭,故意射偏了李锡的箭头。
陆随脸上毫无异常,仿佛那只是一次失手,又取了第二支箭,似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他们命丧于此。
朝臣那处却突然起了骚动,几匹马突然闯入把阁臣撞倒一片,差点从王礼身上踩过去。
那马冲入包围之中,李锂趁机拽着楚荆上马,同一瞬间陆随的第二支箭“恰巧”擦着楚荆后背而过。
“驾!”
李锂骑马钻进树林,一路畅通无阻,竟没有追兵。
正当他奇怪时,才入岔道,一人骑马突然跃出,正是陆随。
李锂险些被他用剑刺中,勒马走了另一条道,还不忘称赞道:“陆将军好箭法!”
陆随暗骂来迟一步,一路追着二人到了东平坝。
下方是断崖,此处正是大坝蓄水冲沙最为险要之地,正值春汛,迅疾的河水在下方奔流。
已到了悬崖边缘,马儿怎么也不肯再往前一步,三人在岸边对峙。
楚荆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李锂道:“将军再往前半步,我们只能同归于尽了。”
他拿准了陆随的犹豫,谈判道:“我只是想活着,何必再搭上一条命呢。”
四周已经没有追兵,陆随也不再掩饰:“放了他,我可以让你走。”
感觉到李锂放松了握剑的手,楚荆嘴唇微动,突然说了句什么。
“抱歉了!”
李锂撤了剑,反手把楚荆往下一推!
耳边是凄厉的风声,楚荆直直掉入了断崖。
“楚亦安!”
混合着泥沙冰凌的江水灌入了他的口鼻,楚荆被浪拍晕了过去,意识将要消失前,隐约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第33章 洞中夜话
颈上的伤口被石块划得更深,楚荆脸上冰冷刺痛,一声闷响的落水声,后背也许是砸在了水面,也许是砸在了崖壁伸出的树枝上,喉口腥甜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他挣扎着被江水冲了上来,才刚喘了一口气,又被浪打回了江底。
耳边有重物砸下来的巨响,楚荆被又一波浪潮冲开翻了两下,奈何他的水性实在不佳,被打湿的衣服直拖着他往下沉,手脚被夹着冰凌的江水冻得僵硬,怎么也浮不上来。
口中的空气已经耗尽,楚荆视线昏沉,再也支撑不住,吐出几口气泡往下沉去。
恍惚间看到一人朝他游过来,逐渐靠近,在他被浪打入江底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断崖有一条下山的小道,楚荆敢让李锂推他下来,是因为他知道陆随必会下来寻他,却唯独没想过陆随竟直接跟着他跳下悬崖。
楚荆感觉有人托起了他的后脑勺,嘴唇一片柔软的触感,是陆随在水中抓住了他,给他渡气。
昏聩的脑中清明了些,楚荆睁开眼,在浑浊的水下看清了陆随。
陆随见他清醒了,手向上指示意,楚荆被他带着,努力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向上游。
如此湍急的水势,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将士想要逃生也谈何容易,更何况还拖着一个人。他们又被浪冲开了几次,楚荆早已筋疲力尽,只觉得陆随离他原来越远,怎么也抓不住。
醒来时是在一个山洞里。
天已经完全黑了,楚荆睁开眼,看到身前燃着个小火堆。
山洞狭小,一眼便知只有他一人。
楚荆浑身疼痛不已,火堆前架着他破破烂烂的衣服,仍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颈部和手臂都被缠着碎布条,倒春寒刺骨,楚荆并不觉得冷,因为他身上正披着陆随的外袍。
身上穿着的衣服已经被烘干了,还算暖和,全身的伤口都被清洗过后简单包扎,脸上的脏污也被擦得干净,连长发也帮忙散开来细心地擦干了。
他只记得被陆随拽着在水中游了许久,之后精疲力尽,失去了意识顺着江水不知被冲了多远。
楚荆胳膊支地,撑了许久才勉强从地上坐起来,不知是新伤还是旧病复发,他捡了根木棍当做拐杖,一瘸一拐走到洞口。
山洞就在离岸边不远处,此处的江岸开阔不少,江水缓缓流着,已不似上游湍急。
明月高悬,按这个时间,楚荆猜想他们应该被冲到了下游很远处了。
正想着陆随不知去了何处,楚荆想沿着岸边寻他看看,突然听见水声。哗!
一人突然从江水中站起。
陆随赤着上半身从冰冷的江水中走来,手中抓着两条鱼。
“你醒了。”
“嗯。”
鱼尾巴还在扑腾着跳到一旁,两人身上除了衣服什么也没有,陆随找了块碎石片,干净利落地把鱼开膛皮肚串起架在火上烤。
楚荆也没闲着,像模像样地也捡了一块碎石杀鱼。
这条江的鱼倒是出名的肉质细嫩,没多久便闻到了香味来。
楚荆已经饿极了,尝了一口,咽了下去。
那鱼烤的香气扑鼻,楚荆却每咬一口便狼吞虎咽地吞下了。
陆随实在看不下去,抽走了他吃剩下的半条烤鱼,然后把自己的递给了他。
楚荆不接,说:“我快饱了,吃我那条就行。”
陆随道:“苦的怎么吃?”
楚荆难得结巴了,说:“你……怎么知道?”
陆随就知道楚荆会把苦胆弄破,说道:“你那表情差点没把难吃写在脸上了。”
楚荆仍是拒绝,说:“无事,苦的也能吃。”
陆随却三两口把剩下的半条鱼吃了,然后把他烤好的鱼放在树枝支起来的架上,又走到一旁靠墙坐下。
“我没胃口,不吃就让它烤糊了吧。”
楚荆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只得过去把那烤鱼吃了干净,鱼肉果真软嫩香甜。
这柴火估计只能燃烧到半夜,陆随正躺着闭目养神,身上穿着单薄的衣服。
架上的衣服已经干了,先是被箭划破,又被陆随撕了袖子用作包扎伤口,穿在身上根本御不了什么寒,本就比楚荆高大许多的陆随穿上身,更显得滑稽起来。
楚荆吃饱了,终于恢复了点力气,他躺在陆随身侧,窸窸窣窣地开始脱衣服。
陆随睁开眼:“你在干什么?”
显而易见,楚荆在脱衣服,而后把外袍盖在了两人身上。
陆随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道:“你自己穿着,我不冷。”
火堆哔啵作响,两人不发一言却都未入睡,洞中安静异常。
“上回你问我的问题,果然掉进水里只有你救我的份。”气氛沉重,楚荆决定先开口。
陆随此时却不想接他的话茬,冷硬回道:“我没心思与你说笑。”
楚荆不可能觉察不出陆随的情绪,他没有再自寻尴尬,也没把衣服穿上,没过多时已经浑身冰凉,抱着陆随的后背躺下了。
冰凉的手臂还缠着布条,虚虚搭在陆随腰间,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以陆随为热源紧贴着他取暖。
还是陆随先沉不住气,他猛地翻身压在楚荆之上。
山洞寒气逼人,楚荆冷得发抖却仍是装睡,被陆随捏住了脸,才肯睁开眼看他,像是一只不服气的猫。
“这是什么意思?”陆随居高临下看着他。
“我冷。”楚荆说得正气凛然。
陆随快被他气笑了,“有衣服你不穿。”
楚荆别开脸,他知道陆随在跟他置气。
“你也没穿。”
陆随这回不吃他这一套,把身上仅剩的衣服也脱了,然后去扯楚荆的里衣。
楚荆哪知道他还能有这番流氓做派,挣扎间衣服全开了,还压到了受伤的手腕。
“嘶……”
听到了痛呼,陆随才冷静下来,松开钳制住他的手。
还是楚荆先开口,眼睛却避开了陆随,道:“对不起。”
这句话在陆随听来却是敷衍的,他捏住楚荆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
“对不起什么?”
“都是因为我的疏忽,才让李锂逃走了,回去以后我会向皇上请罪。”
陆随突然极轻地笑了,一直克制的拳头终于松开,抚上了他的唇畔。
嘴唇微凉,嘴角还有一处淤青,陆随流连一会儿,拇指加重了气力,故意按压在那淤伤处。
楚荆吃痛,皱了眉却并没有发出声响。
“楚亦安,你当我是傻子?”
楚荆解释道:“我本以为李锂认罪伏法,事到如今此案责任全在我,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陆随不耐烦打断他:“满嘴谎话。过了十年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陆随没再给他机会反驳:“刺杀当日万文胜莫名失职不在寝殿值守,逐月太监出身却伪造身份流浪入唐王府,还有你从鱼腹中找到却偷藏起来的玉佩。大理寺卿不会天真的以为,只要你不说,我就真的什么也查不到吧?”
“我……”
陆随知道他想反驳,直接用指节抵住了他的唇齿。“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舍命也要放他走,我差点……只差一点就捉不住你了。”
楚荆心中酸涩,仍是不愿再编借口骗他,只道:“我不能说。”
陆随问:“连我也不能?”
楚荆沉默回应。
陆随满眼都是失望,道:“楚亦安,你永远有这么多秘密。”
火光中两个侧躺着的人影微微晃动,楚荆还是把外袍捡起,蜷在陆随的后背,一同盖在了身上。
这次陆随没再拒绝,也没有动作,仿佛已经睡着了。
第34章 重拾旧梦
夜半又起了风,火堆早就熄灭了,连余温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陆随感觉到躺在自己身侧的人在发着抖,他起身查探,发现楚荆满手冰凉,额头发烫,果然起了高热。
山洞里实在冷得紧,柴火不足,这荒郊野岭的陆随也不放心留楚荆一人,只好搂着他用体温给他供暖。好冷……
楚荆抱着双臂缩成一团,身上干热异常,甚至脸上也已经烧得通红。
眼皮肿痛着睁不开,不知现在是几时了,他脑子乱如浆糊,额角作痛,呢喃着说起了梦话。
“好疼。”
陆随把他抱坐起来,自己给楚荆当了坐垫,才后悔自己生的那顿气来。
又是坠崖又是落水,他早知楚荆这身体定是会生病的。
陆随握着他冰凉的手,小声道:“哪里疼?”
后背终于不是冷硬的石壁,楚荆稍稍好受了些,语气里难得的软了下来。
“全身都疼。”楚荆瑟缩着往陆随怀里钻。
陆随轻抚他的后背,如哄小孩一般,道:“乖,很快就不疼了。”
楚荆嗯了一声,转而陷入了又一个梦中。
“别……杀我”
“别杀我!”
满院都是尸体,被活活饿死的,被打死的,地上都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人。
被扔在乱葬岗上的人死不瞑目,有人被一剑贯穿,胸前的血溅了他一身,却还在喊他快逃。
一路上都是追兵,好累,我跑不动了。十三年前——他已经在这暗道躲了两昼夜。
暗道内一片死寂,外面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他担惊受怕。
不知道追兵离开了没有,两日来总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有时是马蹄声踏过,有时是甲兵去而又返,孩童的哭声连绵不绝。
缺水缺粮,从山坡上滚下来又摔伤了腿,他如今是动弹不得,想逃跑也无处可去了。
他靠着墙坐在地上,冰冷的墙面渗入森森寒意,他连蜷缩着取暖的力气也没有。
是饿死还是冻死呢?
眼皮很沉,可是他不敢睡去,手臂上都是渗着血的咬痕,他只能靠这种方法迫使自己清醒着。
漆黑的暗道突然透进来一束光,紧接着是暗门挪动的声音,冷风灌入,那道光线越开越大,几乎照亮了整条地道。
他心跳得厉害,身上什么武器也没有,身体已经不自觉的颤抖,只能眼睁睁地盯着入口看。踢嗒踢嗒——一声又一声,那脚步声犹如催命的钟,是黑白无常来向他索命。
他趴在地上,想要爬到阴影中把自己藏起来,丝毫不知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已经暴露了一切。来人顿了下,然后放缓了脚步继续向前。
失去意识前,他看到了一把带血的长刀和士兵的甲胄。
他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烫,浑身没有一处不是疼的,四肢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他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周围皆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我这是……死了么?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随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从身边靠近他。
“你醒了?”
他不敢出声,听对方声音,似乎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你别怕,这个地道很安全。敌军已经走远了,援军马上就到。”陆随取出半个饼掰成了两半,“给你。”
他早已饿到极点,两口就把硬得硌牙的饼吃完了,想开口道谢时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出不了声。
连着两日滴水未进,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嗓子仿佛被沙砾刮过,只有血液从干裂的皮肤渗出。
陆随听他半天只发出微弱的气声,惊讶道:“你不会说话?”
“……”
陆随很快又安慰道:“没事的,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还把剩下的饼又塞给了他。
他摇摇头还了回去,随即意识到陆随看不见他的动作,便朝着声音摸索着,找到了陆随的手。
他在手心写下一字。谢。
陆随双手都是练骑射磨出的厚茧,掌心像被羽毛拂过,有点不自在地说:“不用谢,我叫陆随,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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