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知道我的小狗从不骗人。”
少年明媚地朝他笑着,黑夜里他像一颗正在发光的太阳。某一刻乌龙甚至觉得月光不再是月光,而是从他身上撒下的灿阳。
他笑得很无奈,就是因为后面这句话,他才后悔又后悔地听了上百遍的“骗人是小狗”。
“贺兄,你真的相信人有来生吗?”乌龙笑意未减,偏过头去问在一旁踢石子的少年。
“我肯定相信啊,还有,你能不能别再叫我‘贺兄’了?”
贺萧说到这忽然眯起细长的眼睛,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贺二郎?贺公子?”
“大家都叫我贺公子,你能不能叫点不一样的。”
乌龙虽然心里犯嘀咕,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叫而他要叫别的称呼,但贺萧既然这么说了,那他也没理由拒绝。可是还能有什么叫法啊?人间的称呼怎么这么多……
于是他梗着脖子苦想了一会儿,然后实话实说:“我想不出来。”
“哎呀,笨。”贺萧迎着月光走到乌龙身前,弯下腰,伸手在他忽闪忽闪的双眼之间摁了一下,“上月中秋,邀我赏月那姑娘你还记得吧,她那个叫法我就很喜欢。”
上月中秋……
乌龙脑海里缓缓出现一个少女的脸。
“哦!我记得!”乌龙简直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然而末了他又疑惑起来:“你不是不想让我和别人叫一样的吗?”
贺萧很快“啧”了一声,差点忘了这茬,随便打了个马虎眼道:“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那小丫头跟他青梅竹马,玩到这个马上就要谈婚论嫁的年纪,每天缠着他萧哥哥长萧哥哥短,自然是不一样的。
“你是说让我叫也叫你萧……哥哥?”
这三个字乌龙念得格外艰难,他不是羞耻叫不出口,而是觉得叫贺萧“哥哥”这个行为太奇怪了,一个还不及弱冠之年的小孩儿,居然让他叫他哥哥。
贺萧的小癖好真的好多。
好可爱。
“不是……”
贺萧听到这声哥哥后表情顿时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于是他当机立断,两只手迅速朝脸上狠地一拍,声音清脆到像是给自己来了一耳光,声音听上去又闷又苦恼:“你怎么叫这个也这么……”
这一下着实给乌龙吓得不轻,他先是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刚想起身查看,就被贺萧按了回去。
“你没事扇自己干嘛呀?”乌龙实在想不通。
“我没扇自己!不小心没收住力道而已!”贺萧收起表情急忙否认。
“那你这是怎么了……”
说着乌龙抬起手,下意识想去抚他微红的脸颊。
然而一只手很快抓住了他。
贺萧握住他的手腕,不知怎的,心忽然就静下来了。
他轻呼一口气,下一秒星眸微转,“我没想让你叫这个,我想听另一个。”
他另一只手动了动,随后略显轻浮地挑起乌龙的下巴,灿然一笑,分明是玩笑话的语气,眼神里却含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真切:
“小狗乖乖,叫声贺郎君来听听?”
——
声音不一样,容貌不一样,性格不一样,就连对万事万物的看法都不一样。
乌龙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人,时常会想起他说的话。除了灵魂,他们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真的还能算同一个人吗?
算的。
乌龙肯定地想着。
一定算的。
昨晚虽然没能真正探到缪万的记忆,但借着那点微弱的法力,触碰到这个身体里的灵魂的一瞬间,他竟然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种熟悉太温暖了,他忍不住想要多停留一会儿。
直到法力耗尽。
乌龙很难不想到贺萧,尤其是在同样皎洁的月光下说出同样的话。
他在想要不要告诉缪万关于贺萧的事情,贺萧是自己除了他以外唯一一个用人身示过面的人,也是他开启长达一千年悔恨与思念的根源。
当时那具身体的大限到来得十分突然,乌龙一直用着人身,没有察觉到一丝身体里的异常。
阖眼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贺萧茫然地看着狗相的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呼气声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当时的身体五感渐失,听不到了。
贺萧甚至不敢碰他,只是眼眶里源源不断有水滴落下来。
乌龙从来不知道有人类哭起来是完全没有声音的,他以为都是像贺萧身后的小丫头那样,哭泣时会涨红了脸,身体忍不住颤抖。
哪怕捂住嘴,悲伤也会从指缝里漏出来。
他在心里徒劳地默念了一句别哭,马上就会再见的。
但他犯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错,他知道自己会马上重生,可他忘了告诉贺萧。
贺萧是个心很大的人,与人相处不论身份地位,只认真心二字。
所以当乌龙情急之下换成人相替他挡了一次灾险,他也只是惊讶了片刻,连一句为什么都没问,只是不住感慨这世上真的有妖怪。
再往后就走到哪都带上他了。
等乌龙从雪山上醒来,迈着蹒跚的步伐跨过雪原和草地,终于在两个月后抵达了贺萧的家。
他晚了一步,也可能是好几步。
北上的军队途径这里,不知道做了什么,村子里荒凉极了,他只找到几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家。
老人家看见他,惊讶坏了,乌龙没有再拐弯抹角,直问贺萧去哪里了,老人的回答他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贺萧那小子啊,你失踪的那几天他是茶饭不思啊,过了几天有一支军队过来抓壮丁,连妇女小孩都要!一看就是去了就回不来的,可他居然第一个主动报名!嘴里还说什么他已经活够了,要去阴曹地府寻人这种话……”
老人家陷在沉痛的情绪里,说着说着,他忽然想起身旁还有一个失踪两个多月后又平安回来的人。
他盯了乌龙的侧脸半晌,猛地想到一种可能性。
“那小子说要去地下寻的那个人,该不会是你吧?”
乌龙有些呆滞地抬起头,和老人家四目相对片刻后,他又继续沉默地垂下了头。
这期间他反常地平静,等到胸口突然传出一股心悸的刺痛,他猛地咳出一口浊气,喉间终于顺畅了。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没有去呼吸,然后后知后觉地深吸了一口气。也是这时,老人遗憾地摇着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为何,他感觉脑子里有根筋悄然断了。
他辞别老人,往村头走去。
如果不是见到河岸那棵歪脖子枇杷树,他一定会将这里错认成别的什么地方。
上一次见到它,它的花期刚过完不久,结了一树的小果。
贺萧跟他说,去年他还在当狗所以没给他吃,今年不一样,今年他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了,一定让他吃上这个树枇杷!等成熟的时候还要带他去和小孩抢树上最大的果子,还说这是他们村子里每年的传统。
乌龙笑他和小孩儿一般见识,贺萧激烈反驳:
“你懂什么?最大的那颗枇杷是这棵树今年的王者,养分吸收得最多也是最甜的,这么符合我气质的食物,我一定要拿到!”
完全是个长不大的小孩。
乌龙站在树下往上看了看,一眼就找到了树上最大的那颗枇杷,他稍微踮了踮脚就把它摘下来了,不费吹灰之力。
这枇杷有一个鸡蛋那么大,已经熟透了,表皮很好拨开。
乌龙试着咬了一口,细腻可口的滋味瞬间充盈整个口腔,他面不改色地一口吞下整个枇杷,拍了拍手上的绒毛,转过身。
地上的影子瞬间缩小,一只白毛藏狮出现在树下。
它抬头短暂地看了一眼满树的枇杷果,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北去了。
他得找到贺萧,在他神魂离体的那一刻他必须在他身边,千年来都是如此,不然……
藏狮从快走到奔跑起来。
不然他就不知道他下一世的来路了。
就……找不到他了。
也许冥冥之中,命运已经暗中写好了每个人的结局。
这其中本来不包括他的,是他偏要以人类的身份留在贺萧身边,最后落了个这样无奈的结局。
他得意忘形,而苍天无情。
吃到嘴里的那颗枇杷是已经熟坏的,他发誓他再也不吃这里的枇杷了。
也再也吃不到了。
他真的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这具灵魂的温暖了,一千年对他来说很短,可如果没有这个人,那就过于漫长了。
乌龙用眼神细细描摹着缪万的睡颜,心下一动,尾巴又不忍不住冒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腰侧,慢慢把他的手腕缠绕起来,就在他快要成功绕上一圈的时候,床上的人动了一下。
缪万微皱着眉,挣扎着把眼睛睁一条缝,等他照惯例准备伸个大大的懒腰时,手腕上不太对劲的毛绒感引起了他的警觉。他下意识抬起手,顺着手上的尾巴,他的目光慢慢聚集在了它的主人身上。
“早上好啊。”乌龙侧躺在他身边,一只手撑着下巴,心情十分美丽地向他问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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