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献书又问:“可是王爷待你不好?”
谢微星咬牙切齿:“好,好极了。”
谢献书放心:“那就好,我就说嘛,王爷不会害你的。”
这时程屹安也朝谢微星看来,眼睛微微眯起,压低声音,“王爷也来了?”
陆寂这一路都偷偷摸摸,想来是不想叫别人知道他也在船上,于是谢微星佯装喝茶,借着杯盏遮挡微不可查点了点头。
程屹安同谢献书交换过一个眼神,表情严肃,同时缄默,屋中随从也十分有眼色,连忙起身将门窗都关了。
只有谢微星茫然不解:“怎么了?”
谢献书歪着身子,越过谢微星同程屹安说悄悄话,“定廉,你怎么看?”
程屹安思索片刻,道:“长安诗会至今已第八年,王爷从未来过,今日突然出现,定有蹊跷。”
“嘶……”谢献书也是琢磨不透,他眉头紧蹙,猜测道:“王爷来凑这个热闹,或许过几日朝堂会有什么变动。”
知情人谢微星劝:“别想太多,说不定就是来玩的,一个诗会而已,别什么都跟朝堂扯上关系。”
朝堂没什么变动,陆寂也不是非要凑这个热闹,就是陪他来玩玩而已。
谢献书没听进去,忧心忡忡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你才刚醒还不知道,这长安诗会说是诗会,实为公开行卷。”
“行卷?”谢微星不懂。
程屹安向他解释:“所谓行卷,即还未考取功名的士子设法拜访高官显贵,投上自己的名帖与诗文,以此举荐自己。长安诗会上,士子们展露才华,若真是不世之材,公卿会当场将这位士子揽作门客,并向朝中推举,为公荐。”
“哦……”谢微星恍然大悟。
就是一春季招聘会呗。
怪不得来了这么多喉舌肱骨。
这简直正中谢微星下怀,他拾起杯子,要喝不喝地吸了两口,最后嫌烫又放在回桌上,指尖在杯沿上一圈圈打转。
谢献书拍开他的手,训斥一句:“脏。”
谢微星讪讪收手,他朝谢献书那边歪了歪身子,问:“我们宰相府可缺门客?我倒是有一个人举荐。”
“哦?”谢献书瞅他一眼,“何人?”
谢微星:“宋九枝。”
“宋九枝?”谢献书从不多问身外事,宋九枝这种小官自然不入他眼,他想了会儿,摇摇头,“不认识。”
程屹安介绍:“太医署医正,九品官,宋氏医术传人,专研妇人之病。”
谢微星:“???”专研什么?
谢献书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都已入太医署,哪还需要举荐,不行不行。”
谢微星不死心:“他如今官位太低,我们可以将他举荐入宫当太医啊。”
谢献书:“现在宫里哪还有位置可以举荐,连那太监都一人一坑,没有空缺。”
谢微星诧异:“宫里头这么祥和稳定吗?”
“没有那些腌臜事,祥和得很。”
谢微星此时却有种微妙的自豪感,陆寂将朝前屋后打理得好,他这个当先生的也与有荣焉。
谢献书:“再说了,那宋九枝专研妇人之病,宫里头也没有妇人呐!”
说的也是,能每日在宫里行走的,要么是太监宫女,要么是太医,前面那个不太合适,后面那个宋九枝又专业不对口,想帮也帮不到。
谢微星暂时偃旗息鼓,把最后一颗胶枣丢嘴里嚼了,准备再想其他办法。
谢献书又斥道:“少吃些,吃这么多要烧心火的。”
谢微星连声道:“不吃了不吃了。”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敲响,随从上前开了门,进屋的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谢大人,程大人。”来人上前行礼,“主子差我给谢小公子送些东西。”
说罢,桌上多了一大筐梨条胶枣。
谢献书立刻变脸:“哎呀有劳有劳,你们主子有心了,还请这位大人回去替我道谢。”
“谢大人客气了。”
那人转身离开,剩屋中三人对着桌上那筐能吃到八月十五的胶枣闷声不吭。
谢微星干咳一声,“怎么办?”
谢献书认命地端起茶壶,给谢微星倒了杯茶,“能怎么办?吃吧,吃完多喝点水。”
“谢灿。”这时一直沉默的程屹安突然开口。
谢微星没想太多,应了一声,“嗯?”
程屹安抬手,指尖在谢微星杯边的桌上点了两下,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你为后辈,怎可让你爹为你斟茶?”
谢微星早就忘了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在陆寂身边又被伺候惯了,一时没注意竟犯了这样的错。
“我——”他有心解释几句,可一想到这里人多耳杂并不是什么好场合,便顺着程屹安的话做低伏小,抢过茶壶主动斟茶。
“程叔,请喝茶。”
程屹安面容稍有缓和,“我与你爹相识近二十年,程谢两家关系愈发紧密,你叫我一声程叔,我便有资格教导后辈,你大病初醒不懂这些也正常,但在摄政王府万万不要如此任性。”
谢微星:“谨听程叔教诲。”
可心里想的却是:陆寂若敢这么跟他说话,他定然早就翻脸了。
谢献书自己倒没往心里去,他拍着谢微星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
“以灯为诗?那便我先来罢!”这时外头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谢献书笑声一顿,冲随从抬抬下巴。
门窗重新打开,几人往外看去,只见一翩翩少年走上高台,昂首阔步神采飞扬,才到初春,他已换了薄春衫,手中一把折扇,扇面上诗画俱全,尽显快意风流。
少年先向四下点头见礼,而后迈着八方步在台上转起圈来,不过才走出三步,他微微一笑:“成。”
台下武官耐不住性子,站起来大喝:“三步便成诗,你比那曹操还牛啊?哈哈哈哈!”
这时有人出面纠正:“褚大人,七步成诗的是曹植。”
那武官明显已经喝大了,歪歪斜斜靠在门边,冲台上少年一挥手,“管他曹操还是曹植,成了你就赶紧念出来,好叫我们都听听!”
少年颔首,不紧不慢迈出一步,缓缓开口:“虚堂荫百尺,牛烛夜尽明。”
这句一出,周遭瞬间鸦雀无声。
谢微星嘴里的胶枣也不嚼了,他左右看看,便见程屹安同谢献书二人又严肃起来。
他小声问:“怎么了?”
那少年迈出第二步,继续念:“凡世灯千丈,唯我天上星。”
这句谢微星听懂了,他不由地咂舌。
凡世有灯延绵千丈,那不过是灯而已,迟早会灭,只有我才是那天上永生星!
狂,实在是狂!
“狂,太狂了。”谢献书低声惊叹:“这后辈胆子属实大,竟敢说我们是靠祖辈庇荫,才得做朝官,得点牛烛。”
一时之间无人敢叫好,直到过去很久才有人嗤笑一声,把矛头对准刚才那位褚大人,开口就是陷害。
“褚大人,这诗念完了,你觉得如何啊?”
不等褚大人说话,隔壁房中突然传来韩子晟的声音,“这诗如何,各位大人心中自有见解,褚大人一介武夫,大字都不识一个,他懂什么?”
谢微星手掌虚虚半握,百无聊赖撑在侧脸,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韩子晟这个热心肠,倒是跟以前一样爱管闲事,这一番话看似把褚大人贬得一文不值,实则字字句句都能救他一命。
那褚大人登时出了一身冷汗,酒意也随之散了个干净,这才反应过来,若他说好,岂不是成了众人眼中钉?
他赶紧朝韩子晟房中拱手弯腰,心有余悸道谢:“韩将军说的是,我就是一粗人,自然不懂这诗。”
韩子晟无所谓笑笑:“那褚大人往后还要多读圣贤书才是。”
角落立刻冒出一声嗤笑:“韩将军自己可会读圣贤书?字又认识几个?可笑可笑。”
想都不用想,敢这样指着韩子晟鼻子骂人的,除了那位司天监的小陈大人,不会再有第二个。
谢微星慢悠悠吃着胶枣,探头看了会儿两人拌嘴。
若说这里还有人敢出声指点一二,必然是程屹安这个由寒门爬出的贵子,旁人多少都沾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庇护,就连谢献书也生在四大门阀之一的谢家,只有程屹安是清白的庶族出身。
谢献书也想到这里,他拍拍程屹安的胳膊,小声道:“这后生如此张狂,倒有几分你当年的影子,定廉,你可认识他?”
程屹安一脸凝重点点头:“西门后人,西门梓。”
谢微星扣了扣耳朵:“什么?”
【作者有话说】
牛烛:牛油做的蜡烛,只有高官氏族才能点得起这种蜡烛。
喉舌肱骨:重臣。
有人懂西门子的梗吗哈哈哈
◇ 第31章 祸国妖妃走野路,家家都有难念经
程屹安补充道:“前国子祭酒西门伯言的重长孙,若没记错,还未及冠便得了解试第一。”
而后喃喃自语,“西门家竟也来长安了么?”
西门伯言这名字一出,谢微星终于对上号,西门子他不认识,可西门伯言他熟啊。
景和元年时他曾与西门家有过一段渊源,可惜没过几年西门伯言就溘然长逝,西门家便兴高采烈退出朝堂,回老家种田去了。
谢献书心中有了猜测:“王爷突然现身诗会,说不准就是为这位西门梓来的。”
那西门梓也当真是狂,他环顾四周,见台下皆被他震慑,更是得意忘形,“可有人与我一争高下?”
这种时候,竟真有人应了。
“那我便来争一争。”
听见这沉着冷静的声音,谢微星半阖的眼皮突然掀开,人也瞬间坐直。
瞧他反应激烈,谢献书问:“这又是谁?”
谢微星目光炯炯看着那个说要与西门梓一争高下的男人,铿锵有力念出他的名字:“宋、九、枝!”
宋九枝登上台来,朝西门梓点头示意,“我来试试。”
说罢,他学着西门梓那般迈开步子,一步一句。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好!”谢微星第一个捧场,他边拍手边叫好,甚至于跑到窗边探出上身,巴掌都拍出残影。
好一首人教版语文三年级上册《舟夜书所见》!
这动静引来众人侧目,宋九枝也朝谢微星看去,或许是觉得自己窃取他人诗词并非君子之行,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缓缓泛起羞愧的红晕。
陆寂注视着下面殷切对望的二人,虽面上静若死水,实则双唇紧闭,内里两排牙早已磨得“咯吱”作响。
这姓宋的,真是该死!
有宋九枝打头,一场诗会终于恢复原本的热闹景象,士子们纷纷登台献诗,势头之强劲,眼看着要把西门梓压下去。
西门梓自然不服,他折扇一甩,道:“那我再来一首!”
说罢竟是信手拈来。
“九州泛潮声,四海起危棱。盈盈紫微星,独照春衫明。”
放眼整个高台,也只有他西门梓一人穿了春衫,这是不把朝中文武放在眼中,一心只叩帝王门。
“狂,当真是狂。”谢献书又感慨一句,“虽狂,又实在是才华横溢,不过一息之间便能成诗,西门家真是青出于蓝。”
可谢微星却觉奇怪。
这西门子一首接一首地往外蹦,字字句句都称自己是那幽栖之地的凤毛麟角,在场诸位他看不上,只接帝王伸来的橄榄枝。
可陆凭又不在,他这样一番折腾,简直是百害而无一利,更不用说陆寂还在暗搓搓盯着……
谢微星终于想起那被他冷落已久的摄政王,他朝陆寂房中看去,像是不经意扫过一般,不过一秒便故作镇静挪开视线。
他好似很忙的样子,先是抓着窗子来回开合几下,而后俯下身敲了会儿窗台,嘴里胡乱哼着不知什么调子,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又往陆寂那边偷偷瞟了眼。
门窗紧闭,什么都看不见。
这一会儿的功夫,台上更加热闹,宋九枝不遑多让,又一首《论诗》把西门梓怼回去。
终于有朝官下场,抚掌称赞:“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说得好!哪有什么天上星,我们之前,先贤殁于长河,我们之后,沆浪奔于风波。在座各位也不过是万千烛灯中的一个,燃烧自己,为芸芸百姓照亮前路罢了。”
一番话瞬间升华,谦逊忧民,比西门梓强了不知多少倍。
谢微星朝声音处看去,那人与谢朗坐在一处,正是除夕夜同他们在朱雀门相遇的翰林院同僚。
有一人出头,那姓褚的武官又坐不住了,站起来冲西门梓大喊,“不过是会几句文墨,有什么好狂的?你又有何资格在这里指指点点?你算哪根葱?”
西门梓气得鼻子都歪了,初生牛犊浑身傲气,他脖颈一仰,道:“我西门家祖上出过三任宰相,数不清的文官武官,我曾祖官至国子祭酒,我三岁能作诗,五岁能行文,初参解试便得头名,长安诗会不弄文墨,难不成要舞刀剑?”
听说是西门伯言的后人,大家都露出几分敬畏,可西门梓偏偏把这种敬畏当做对他的忌惮,更是觉得自己无论才华地位皆是此次诗会最出众的那个,又口无遮拦说了许多。
“我曾祖门下桃李三千,就连那帝师萧远桥都曾于我曾祖门前长跪一夜,只为求他出山,敢问我可有资格?”
此话一出,谢微星眼皮一抖,暗道一声:“坏了!”
他转身拍拍谢献书的肩膀,连声催促:“快快快,不是能揽为门客吗?赶紧把他揽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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