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简遐州眼中倒映出来的自己,那是个多么愚蠢、恶心的人……居然分不清他的简遐州和那个被强塞进来的孤魂野鬼?!
这不可能。
他绝不允许。
他本该分得清的,可是为什么……?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有谁改变了他的认知,有谁……?
脑雾在思绪间蔓延开来,阻碍独夏接近真相。
那一天,出乎“它”的意料,独夏并没有大肆闹腾,只是闷闷“哦”了一声,踹开了地上的碎碗,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再回来时已经是半月之后。
身上带着伤,嘴角却擒着笑。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粒银白若玉的丹药,胳膊上的伤口分明还沁着血,眼里却重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彩。
独夏把那丹药塞到了“它”唇边:
“吃啊,这是我从仙宗里偷出来的好东西,有了这个,你们都能解脱了,我保证。”
“什么…什么是解脱?你、你的意思是能送我回原本的世界?”
“对,没错,快吃吧。”
独夏近乎兴奋地捧着那药丸。
他笑得太灿烂,以至于连他发觉面前的人依旧不是真正的简遐州时,眼底划过的那一瞬失望都被悄无声息地掩盖。
“它”信了独夏的话。
因为“它”确信,独夏绝不可能毒害简遐州。
可“它”没想到,独夏压根就没打算让它能解脱。
那是一粒能消除人所有过往的神丹。
记忆,感情,甚至修为。
吃下丹药后简遐州就陷入了沉睡,独夏带着他和所有家当躲到了一处无人知晓的悬崖底下。
他打算把一张白纸般的简遐州养在身边,并期望他重新长成,他所熟知的简遐州的样子。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独夏准备了满桌的美酒佳肴,用简遐州最喜欢的檀木香泡了一天一夜的澡,换上了新买的衣裳,细心梳好了头发。
然而在简遐州醒来的那瞬间,独夏的脸色就冷了下来。
那双眼里充满了怯懦和迷茫。
醒来的灵魂不是他的简遐州,而是那个成天喊着要回家的孤魂野鬼。
而真正的简遐州,再也,再也无法醒来。
像尘埃一般被洗去,没留下任何痕迹。
独夏动了手。
鲜血喷薄而出,溅红了他为简遐州掠来的十里白梨花。
他剿灭了那陌生的灵魂,独将爱人的血骨留在了身边。
弯刀冷光一现,独夏几乎在瞬间逼到了江御眼前,
“兰时仙尊,你说啊,为大名鼎鼎的漱冰仙尊报仇雪恨,我这是功还是德啊?”
“喂你……!”
季凌纾从后扯住独夏的衣领,不愿他如此靠近江御,他刚伸出手,手腕却被江御不轻不重地握住拦下。
江御叹了口气,静静地直视着独夏的眼睛,
“我不是漱冰,你从我这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可他说过,你会和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对你而言,这些还重要吗?”江御收回目光,拉了把虎视眈眈的季凌纾,让他乖乖在自己身旁坐好,
“你把我们带来这里,不只是想要嘲笑季凌纾和你一样可怜吧?”
“难得你是个聪明人,”
独夏细细摩挲着弯刀的刀柄,如同在感受爱人的温度,他缓缓地抬起眼睑,似在玩笑,语气却分外凶狠,
“江御,我要弑神。我要你和我一起,杀了明宵星君。”
第71章 重火
“明宵星君”四个字还未说出口,江御眼疾手快,一掌捂住了独夏的嘴巴。
江御:“你要真有这个心思,就在利剑出鞘之前藏好掖好,别被他听见了。”
独夏乌黑深邃的眼瞳里流露出一瞬怔色,很快又恢复了机灵和无辜,他伸手隔空点了点江御的胸膛:
“那这把剑,什么时候才能出鞘?”
“现在还不是时候”
江御松开了他。
独夏往后退了两步,重新坐回他的小破木椅上,他双手撑在桌面上,下巴又垫在指节上,笑得皎洁无暇,仿佛不久前的怒不可遏已经全然褪去:
“兰时仙尊,你可没太多时间能耗。”
“你别胡说……!”季凌纾被江御按在一旁憋屈了许久,终于在独夏再次咒江御时日无多时按捺不住暴起。
独夏还是那副根本不怕他的剑锋的样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
“我说真的。外来的那野鬼会不声不响地取代原来的这个,就你们现在这放任不管的样子,兰时仙尊也只有销声匿迹的份儿。”
“天道再强横也取不走我师尊的性命。”
“我说的消失不是死,是被所有人忘记,或者说再也无法被任何人看见,这其中也包括你。”
“你……”
季凌纾本能地想要反驳,但独夏的话映入脑海,掀起一连串薄凉的涟漪,让他不寒而栗。
他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他们在金霞宗的明宵殿里让冰玉剑认主开始,不,甚至更早,只要江御和蒋玉同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的目光就像被束缚了一般只能追随着蒋玉走,而江御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淡化。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会暂时分不清谁真谁假,却没想过更严重的后果——被取代的那个会彻底消失。
见季凌纾神色困苦,独夏嗤笑了一声,不住把玩着手里的弯刀,
“看到了吧,你明明有更重要的事要去纠结,所以——别拦着我杀宫里的那个人渣了。”
他的语调忽而从懒散变得陡峭,饶是季凌纾几乎没有犹豫,跃身去抓也只是扯下了独夏腰上的一条绸带。
“站住!”
“就不。”
独夏轻巧地越过二人,眨眼间已经出现在门口,他回过头眨着眼吐了吐舌头,似在挑衅,
“想抓住我?再练一两百年吧你。”
“你这疯子……”
季凌纾暗骂一声,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已经微明,马上就要到梦空花预告中所述、取走三皇子脊梁骨的时辰了!
正欲掷出佩剑追击独夏,季凌纾忽觉肩膀一沉,竟是江御按住了他的胳膊。
在季凌纾睁大眼睛不明所以之际,江御淡淡吐出两个字:
“趴下。”
季凌纾没来由地照做了,没什么反抗地被江御按在了桌底,江御的衣袖拂过他鼻间时,他仿佛又回到了他们的花坞。
那是江御为他构筑的桃源。
风平浪静,唯有日复一日的繁馥花香。
“轰——!”
火舌冲破木门,灼烈阵痛的热风在霎那间灌满整个陋屋,屋内的桌椅床凳都被覆上了一层火羽。
那是木氏一族专修的三昧真火。
“被小爷我逮到了吧!”
木羽晖叫喳的声音穿破火墙,只见他额间凤尾的印记正莹叠着刺目的红光。
那是服用过他们木氏一族特制的重火丹的迹象,重火丹能在短时间内令服用者修为暴增,所能操控的神雾也会是寻常的许多倍。
目光炯炯的木羽晖单手执弓,瞪视着为避开火舌而躲闪到一旁的独夏,开口尽然是虚张的悲怆和将要立功的得意洋洋:
“我都听到了!就是你这小贼杀害了漱冰仙尊!今日我就要替金霞宗清理门户,为漱冰仙尊报仇雪恨!”
季凌纾蹙眉:“他是什么时候闻着味儿找来的,麻烦的东西。”
江御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拂去袖上的灰尘:“但他帮忙拦住了独夏。”
只见独夏闻声呸了一口,偏头躲开了木羽晖射来的火矢:
“哪儿来的小虫子,滚开。”
“有眼不识泰山,小爷可是羡阳仙尊座下大弟子!你有本事就再吃下我这一箭!”
木羽晖再次搭箭拉弓,这一次他往箭矢中注入了滚灼丰裕的神雾,那箭羽便变得神光流淌,如虹贯日。
季凌纾不禁替独夏捏了把汗,木羽晖那支箭的箭头用的是品相极好的火曜石打磨而成,一箭下去星火燎原,不灭不息。
看来木羽晖这次是下了十足的杀心,定要屠灭独夏,好搏得一个为漱冰仙尊雪恨的名声,估计他偷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懂,唯独咬死了独夏杀害了简遐州这件事。
季凌纾不愿让独夏就这么死在木羽晖手里,木羽晖又打定了主意必须要除掉独夏,几人就这么在火光之中乱成了一团。
“季凌纾?!你碍着小爷射箭了!赶紧滚开,不然小爷连你一起扎穿!”
“你这蠢货……我让你在宫中留守勘察异动,你跑过来了,宫里出了事谁负责!”
“那作乱的凶手就在眼前,宫里能出什么事?!让开!我这就擒拿凶手!”
木羽晖撞开挡在面前的季凌纾,执意要将箭矢对准独夏的心口,然而刚刚还在面前晃悠的少年身形一闪就不见了踪迹,再次出现在木羽晖眼前时,竟“哐当”一声踩在了他的弓弦上。
“就凭你也想擒拿我?”
独夏笑得充满邪气,
“简遐州说过,金霞宗里玩火的没几个好东西,这话果然不错。”
“呔!”
木羽晖气得龇牙咧嘴,抬起运满了神雾的右手想要给独夏一掌时,那身形鬼魅的少年却又一脚蹬在了他脸上,果断地把他当做跳板跃出了熊熊燃烧着的火墙。
“哪里跑!”
季凌纾欲追,一只腿却被火鸟环绕住,绊住了脚步。
“木羽晖你做什么!”
“我还问你想做什么!刚刚要不是你碍事我就把那恶徒射杀了!季凌纾,小爷早看你不爽了,不让我杀是吧?那你也别想杀!大不了谁都不得赏了!”
“你这猪脑子犯蠢也真会挑时候!他是去杀三皇子的,你还不快撒开手?!”
“就不,谁让你刚刚坏小爷好事!”
木羽晖死死拖住季凌纾的衣角,季凌纾本就恼火,一转头还发现江御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迹,心头的戾气不觉又大了三分。
他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略过木羽晖周身环绕着的真火,狠厉地揪住了他的头发:
“我最后说一次,松手。”
“………………”
木羽晖没来由地颤抖起来。
依靠重火丹的他修为暴增,按常理来说根本不必再把连神雾都不会操控的季凌纾放在眼里,可被季凌纾掐着脖子时,他却还是毫无反抗之力。
或者说他突长的修为反倒帮助他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
有什么能杀人于无形的怪物藏在季凌纾的身体里,不管是他眼底的阴翳,胳膊上余毒般的刺青,还是语气里铮铮冰冷的寒意,都能在瞬间要了木羽晖的命。
在某一瞬间,木羽晖眼里的季凌纾甚至不再是季凌纾,他变成混乱的石阵,变成深潭中的巨手,变成鱼身蛇尾像,变成面目狰狞的豺狼虎豹。
咕啾……
木羽晖重重咽了口口水,连滚带爬地往独夏和江御一前一后离开的方向逃去:
“救命…季凌纾、季凌纾他疯了……!”
作者有话说:
江御在时的季凌纾:乖巧小狗
江御离开两秒:变成坏狼
第72章 魂兮归来
天色将明,晟风猎猎。
独夏像一只轻燕,跃然于屋檐廊瓦之间。
他记得这条巷子,他随简遐州游历时曾在此停留过。再过半个时辰,巷尾的早点铺子就会开始熬汤,简遐州最喜欢带他去吃那家的馄饨。
中间靠南边是户卖糖水和甜豆糕的,独夏爱吃又不好意思承认,为此简遐州还和人家老板演过一出称坏了的蹩脚戏。
街头就是那家被三皇子烧毁了的衣料店。
那样绣样精细的文竹,要是简遐州还活着,一定会穿到衣襟都磨皱了才肯罢休。
独夏微一斜眼,瞥见了那不知何时追了上来、默不作声地紧跟在他斜后方的身影,银鱼白的衣裾下似有霞色纷飞。
又让他想起他曾笑话过简遐州,笑话他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头子”还喜欢在衣领或是袖口绣点什么兰草墨竹游鱼飞鹤。
——你们仙宗里的人不都穿金丝玉线织就的仙袍吗?或者从头到脚一身白,说好听了叫仙风道骨,我看就是拽布披麻。
——也不都是那样。
简遐州咬断针脚,满意地看着刚绣好的云纹,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兰时仙尊就不爱穿白的,他嫌沉闷单调,不过他在吃穿用度上未免有些太过挑剔就是了。但在穿衣这事上我一直都赞成他,若修仙者为了所谓威严都穿得一模一样,则确实是有些无趣了。
——喂!你手里的是我的衣服吧!还给我!我才不要在领子里偷偷绣花纹,姑娘家一样!
独夏跳起来去抢,自然抢不过简遐州,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人在自己的每件衣裳上都留下了不同的纹样。
——简遐州,你等着!我要趁你睡着在你衣服上绣猪头!绣狗腿!让人见了都笑话你!
动手动不过他,独夏只能愤然地在嘴皮子上占占便宜。
简遐州只是一个劲地笑:
——好啊。要是你能为我在衣服上绣出点什么,我一定得好好珍惜。
——你就笑吧,我绣坨牛粪上去看你到时候还笑得出来吗。
独夏恶狠狠道。
那时他以为他们还来日方长,以为他有许多个百十年可以蹉跎,可以慢慢学会如何穿针引线,如何绣花纹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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