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夏进屋后摘掉了遮面用的黑纱,那是一张十分清秀、充满少年气的脸,看起来人畜无害,和血腥气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自顾自泡了一壶茶来,有模有样地给江御和季凌纾都倒了一杯。
江御的注意力被他屋内的陈设吸引,看也没看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忍住蹙起眉做了个十分痛苦的表情出来。
季凌纾一看就知——他嫌人家茶不好。
趁独夏又去翻找第三只茶杯时,季凌纾以极快的速度倒掉了江御杯里的茶渣,帮他换了杯无垢的白水。
独夏没能找到给自己用的茶杯,懊恼地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
“算了,反正我也不渴。”
安慰好自己后,他像只猴子一样蹲上了桌旁的木凳,左看看季凌纾,右看看江御,开门见山道:
“三皇子我一定要杀。你们想阻拦就阻拦,干脆当成一场比试如何?看看究竟是你们能保住他,还是我能杀死他?”
江御按住季凌纾,开口问:“他非死不可的原因是什么?”
“是他先抢了我的东西。”
独夏又把凳子当做秋千,一晃一晃地,纯真地咧了咧嘴角,
“我这人,遇到好人就想善心大发,遇到恶人呢,就会忍不住想把他们都杀光。”
“抢你的东西?”
江御上下打量了独夏一番,“抢了你的花瓶?你的牙齿,你的手指,还是你的脊梁骨?”
“不是那么无足轻重的东西。”
独夏突然荡到了桌前,双手搭在桌面上,看起来十分乖巧,语气也非常认真,他说那些关乎人命的东西“无足轻重”,似乎并非在反讽。
“你们既然调查过了,应该就知道,之前那畜生放火烧过一间衣料铺子吧?”
“所以你重要的东西是一件衣裳?”
江御的视线越过独夏,看着那件被挂在里间的白衣,衣襟上绣着墨色的淡竹,十分精巧,可惜衣摆和袖口都被烧得破破烂烂,沾满了烟灰。
“对啊,”
独夏也回头,看着那件衣服时的神色十分安然,
“几个月前我路过那间铺子,一眼就瞧中了这衣服,可惜尺寸不合适要订做,我等了那么多天,终于可以去取衣服的时候,宫里那畜生竟然放了一把火。兰时仙尊,你说他该杀不该杀?”
“三皇子草菅人命确实该死,但不该是被你杀死,”季凌纾缓然道,“一件衣裳,并非不能再做……”
“来不及了。”独夏小声嘟囔了一句。
江御将目光从那件白衣上挪开,静静地看着独夏:
“可我看这件衣服尺寸宽大,并不像是你穿的。”
“对啊,”
独夏忽然嘿嘿一笑,
“你们都认得这衣裳的主人,这是我打算烧给简遐州的。只不过是要在他墓前烧,而不是这样被一个畜生给烧毁。”
第67章 重蹈覆辙
虽然早已知道,漱冰仙尊的陨落是既定的事实,再次听见独夏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说出来时,江御和季凌纾都不觉怔愣了一瞬。
有关简遐州的记忆,江御其实已经恢复不少。
在江御印象中,简遐州是一个天才。虽然相差百余岁,他却可能比羡阳更早一步突破飞升之境。
不仅有天赋,简遐州的人品也在宗内数一数二,人生的座右铭是不以善小而不为,年年积攒下来的功德都在宗内夺头筹。
唯一的缺点就是唠叨。
他唠叨玄行简身为宗主却畏首畏尾,不敢独自做主;唠叨羡阳修为高深却自私桀骜,太过有架子;唠叨敬玄避世死板,只会尊天命;甚至连江御他都敢唠叨上一两句。
——江师祖,你让那墨族的小孩子天天起那么早练剑,孩子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对他别太苛刻了。
——江师祖,季凌纾又逃了我管的课业,听说你由着他睡了一天大觉,你对他别太娇纵了。
以至于江御有段时间见了他就捂耳朵。
——苛刻了也不行,娇纵了也不行,要不这孩子你帮我带?
江御这样问他。
简遐州闻声愣了愣,竟然当了真,深思熟虑了一番后,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
——那江师祖就把他交给我带上一年半载?我保证他茁壮成长!
江御见状当即变了脸色,把小季凌纾塞到了自己身后:
——不给。
然后就要继续听简遐州唠叨,你太惯着他啦、你独占欲太强啦、你也该让他多和别人接触接触……之类的。
只是不知哪天开始,唠叨声突然不见了。
前几天江御还偷偷高兴,可十天、半个月、甚至一年,他都没再听到简遐州的唠叨。
向来懒得插手宗中事物的江御主动造访了宗主堂,才得知简遐州接了任务,去平玉原处理一个什么邪盗去了。
“处理个小偷需要那么久吗?”江御问道。
玄行简耸了耸肩,“什么小偷,早就正法了,现在漱冰是在平玉原云游历练呢,说人间比仙宗更值得经历,我看他悟性那么高,说不定下次见就飞升成圣了。”
江御“哦”了一声,“也许吧。”
金霞宗等了数年,等到的不是飞升的喜讯,而是漱冰仙尊的死。
大殿中那颗由简遐州的神雾升起的星星变得支离破碎,漱冰仙尊无疑死得很透。
能和江御处得来的人本就不多,敬玄算半个,漱冰难得能算整个,这一下子,不仅没了能说话的人,他托漱冰一起拼凑的无极山海图也只能搁置了。
关于简遐州的死因,因为金霞宗耗费许久也没能找到他的尸骨,故而宣布为修炼时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江御自然是不信。
而且看样子,面前这个本该被简遐州杀死的独夏显然知道实情。
“你说要在他的墓前烧给他……简遐州的墓碑在哪里?”江御微不可见地抓起了衣摆,难道简遐州之死也是天道的手笔?以简遐州的修为和道心勘破天机并非不可能,他是和明宵星君交过手么?
如果能见到他的尸骨,江御有八分把握能判断出他的死因。
“那个啊,为了方便祭奠,我随身带着呢。”
独夏乖巧地笑了起来。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做法非常天才。
“随身带着是什么意思?”季凌纾替江御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于是他们看见独夏从腰间掏出了他的短刀,刀刃流转着玉般的光华,无疑是一把好刀。
独夏轻轻抚摸着月白的刀柄,似乎是因为他摸了太多次,那刀柄泛着淡淡的黄。
“就在这里。”
独夏一字一句道,语气轻快悠然,
“我把他的骨头做成了刀柄,你们看,是不是很漂亮?我做了足足三个月呢!”
“你……!”季凌纾骤然起身,利剑出鞘,抵在了独夏的胸口,“是你杀了漱冰仙尊?!”
独夏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地看了他几眼:
“对。是我杀了他。但我杀的人已经不是他了。”
“你疯了……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杀的不是简遐州还能是谁?他放过了你,你却恩将仇报杀了他?!”
“我没疯,而且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看你才要疯了。”
独夏平静地看着季凌纾,
“难得我们有缘,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吗?虽然故事有些长就是了。”
“不需要。”
季凌纾稳住心气,“我只要知道凶手是谁就够了。三皇子固然该死,你也罪不容诛。”
“真不听吗?”
独夏弯起眼,笑得非常漂亮。
他扫了一旁一言未发的江御一眼,
“可有趣了呢。而且啊不久之后你就要像我一样杀了你身边这个哦。”
“你说什么?”
季凌纾顿住了手里的剑,犹豫地看向江御。
独夏双手背在身后,完全不怕那随时能要了他的命的剑锋,晃着双腿悠悠问江御道:
“说起来你是哪个呀?原来的那个?还是所谓外来世界的那个?”
“……!!”
江御和季凌纾相视一眼,不禁震愕住。
“我就是江御。”
“哦,原来的那个啊,”独夏闻言点了点头,又吸了吸鼻子,“好奇怪,你和简遐州闻起来很像却又不完全一样。你的灵魂好像更轻一些,不像他,重得让人感到恶心。”
江御蹙起眉,尝试去理解他的话,
“你是说,简遐州的身体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的灵魂?”
就像他和蒋玉这样,只不过蒋玉有崭新的身体,而那个将要代替简遐州的人只有灵魂。
“和仙尊说话就是轻松。”
独夏打了个响指,语气里充满了讥讽,
“看来那高高在上的圣神也会变着花招给自己做玩具啊。季凌纾,你说我们怎么就那么惨,怎么偏偏就是我们身边的人被那混账圣神给选中了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明明知道的,你只是没法细想,”独夏对季凌纾的迷茫表示出十分的理解,“像我一样,不过等你杀了兰时仙尊就好了,就会像我一样能看得清了。”
“我不是你,不可能杀他!”季凌纾义正言辞道。
“哈!”
换来的却是独夏无尽的嗤笑,
“我当时也这么想呢!我也以为我这辈子杀谁都无所谓,唯独不会杀他简遐州!”
他分明在笑,被笑意填满的眼里却流出了泪。
第68章 长寿面
在遇到简遐州之前,独夏过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他本出身仙宗大族,可一直到十二岁都不能操控神雾,便被族人赶出家门,扔上了平玉原。
说来也巧,他虽不能运转神雾,习起武来却天赋异禀,到成年时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甚至连琉璃海下的普通修士都敌不过他。
凭着一身本事,他随心所欲,看谁做了让他不爽的坏事就去洗劫谁,几乎每天都在杀烧抢虐,不知不觉攒出了几辈子都用不完的钱财和一个鼎鼎臭名。
直到某天,他遇到了那个叫简遐州的人。
那是独夏第一次不敌对手,不仅不敌,他连简遐州的头发丝都没碰到就被神雾压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以为这琉璃海里来的仙尊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杀了他。
可简遐州却在他面前坐下,突然摊开了一本墨迹满满的册子。
“十二岁零三天,在平玉原葵城生抢三个猪肉大葱包,是罪孽。”
简遐州的声音温润好听,不过那时独夏听着却觉得刺耳。
“你要杀就快杀,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简遐州没理会他,继续道,
“十二岁零三天,把三个猪肉大葱包分为了城外的难民,是功德。”
独夏红了耳朵:“你到底杀不杀!什么功德不功德?我作恶多端杀人无数,你不如给我个痛快!”
简遐州兀自道:
“十三岁零一个月,把平玉原骆城原住民刘裁缝推进河中溺死。”
独夏撑着脸:“对,我杀人了,不止这一个,我自己招了,用不着你来审判。”
简遐州淡淡看他一眼:
“经我查明,刘裁缝杀妻杀女,因和骆城城衙为堂兄弟,故获免罪,你这算是为民除害,也是功德。”
独夏尖叫:
“你是变态吗那么多年的事都查!你是来杀我的行吗!”
简遐州抬了抬手指,独夏的嘴巴便被封上了。
“十三岁零五个月,连杀十二人,”
读到这里,简遐州轻轻蹙了蹙眉,独夏以为他终于看不下去要把自己给除了的时候,又听他缓缓道:
“经我查明,这十二人闯进了你暂居的孤儿庄,掐死了男童五人,女婴三人,妇女八人,你这是为自保,也算不得罪孽。”
“……!”够了你这疯子!
独夏无声地抗拒,简遐州却完全不顾,一条又一条把他所做的所有罪孽与功德都读了个遍,读到天黑时还给独夏披了件外衣怕他冻死,等天亮独夏睡醒时,这人居然还在念。
“十九岁,也就是昨天,杀害平玉原湖城商贾之子周少爷,原因……我未查明,正好你醒了,不妨和我说说?”
独夏有些无言。
为他的作为竟然足够这人念上一宿,也为这人竟然真的念了一宿。
“哦,我忘了你的嘴上被我施了法。”
简遐州缓缓起身,抚平一袭白衣上的褶子,走到了独夏面前。
他蹲下身来,拇指轻轻掠过了独夏的薄唇。
那温暖让独夏惊得往后一趔。
简遐州连忙收回手,“不好意思,弄疼你了?”
“……滚开!”
独夏别过头去,懒得再看他一眼。
二人沉默良久,独夏定力终是不如简遐州,再者脖子也扭疼了,只得悻悻转过头来,闷声道,
“我和你说了原因后,你就能给我个痛快了吧?”
简遐州点点头:“已经念到最后。”
“哎,”
独夏叹了口气,
“我在他们府里得了份差事玩儿,溜溜马看看门,昨天是我生辰,柴房里有个大姨多管闲事,非给我煮了碗什么长寿面让我吃。”
他顿了顿,忽然朝着简遐州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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