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景执也没有因此颓败,他愈加疯狂地投入到工作当中,那份文件也愈发厚重,图画覆盖上笔记,季鹤从檀景执红笔的勾画上能够判断出,他几乎在高官所有的往来关系里下手失败。
季鹤能感到檀景执紧绷的弦,但没想到他解压的方式是有关自己,那天季鹤在客厅碰到沙发上敞臂躺着的檀景执。
房间没有开灯,大屏电视机的光亮尤为扎眼,季鹤站在檀景执的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手里的杯子应声而落,身上发完凉又开始发热,微微抖动着。
檀景执听到玻璃杯碎掉的声音,却没有回头,他近乎执着地盯着屏幕上的画面,短短几秒的影片循环播放着。
“其实我的同学学习都非常好,我这次是幸运,但平时幸运的总是他——”
接受采访的学生指向别处,摄像机也随之偏转,扫到了一个白皙淡然的侧脸,镜头成倍放大,即将对焦时被谁的后背档住,顿时漆黑一团。
檀景执反复播放这段从中考状元的采访中截下的片段,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将它刻成了光盘,也许在此之前,他早已经看过成百上千遍。
“你那时候真小,”檀景执头也不回地说,“可我觉得跟现在没什么分别。”
“我比你大三岁,你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在国外修完双硕,”檀景执苦笑一声,“从小到大,我没有去过学校,一直在家里接受辅导,即便到了国外,行踪也被时刻监视。我会故意把试题答得很糟糕,但最后成绩总是被人修正到近乎完美。因为继承人的身上不容许存在一丝一毫的污点。”
季鹤盯着屏幕上总是一闪而过的黑影,闭着眼流下眼泪。
“我发现你,比你想象中要早许多,当时我需要应付太多事,无暇分身找到你,”檀景执偏执地说,“你以为你我初见时要你弹琴是有心试探,不,季鹤,我从开始就知道你一定是当年的人,就算不是,我也要让你是。”
季鹤摇摇头,他走上前拿走茶几上的酒杯,压进喉管,突然的眩晕感令他身体后倾,跌坐在沙发上,檀景执伸手扶他,意识到什么,手心覆上季鹤的侧脸,上面已经盈满了泪花。
他默默不语,又轻轻笑着,两人一来一回地倒酒喝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先前已经喝了许多的檀景执身子歪了些,倒在季鹤的肩膀。
季鹤在沙发上坐了片刻,他轻声唤檀景执的名字,见没有回应,于是慢慢起身,让檀景执平躺,走出去几步后又转身回来,将薄毯盖在他的胸前。
檀景执均匀地呼吸着,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季鹤立刻离去,起先几步还算稳当,后来只能依靠着墙慢慢挪动,他掐住小臂的肉,想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从卧室拿了什么东西的他,转而坐电梯下到二楼,那扇只有檀景执在家时才不会上锁的书房,如他所愿敞开着。
办公桌后是半环形摆放的书柜,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季鹤轻车熟路地找到隐匿最深的柜子,柜子下半部分的壁龛里嵌了一个精细的木质保险柜。
季鹤第一次在书房找书看时摸过这个保险柜,他不是用钥匙开锁,而是缺了一个卯榫结构的把手,他曾用手指探过,是燕尾榫。
而他向檀景执讨要的十字瑞兽风铃,吊起风铃的十字枨四角,正是以燕尾榫为装饰的。
季鹤小心翼翼地将其对准缺口的位置,他只是用手指测过大致尺寸,没办法保证完全一致,他闭上眼睛,将燕尾榫压了进去,再用力旋转。居然开了。
季鹤近乎颤抖,指尖触碰那条缝隙,他从不相信乔横林会生自己的气太久,从小到大,不管他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会主动向自己道歉,在乔横林心里,什么道理什么对错统统都不作数,只有季鹤重要。
这一次,也原谅我吧,季鹤心里酸楚地想着,猛地拉开保险盒。
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他日夜思念的信件,只放了一张反扣的照片。
季鹤将相片翻回来,上面只有一位黑色长发的女人,穿着米白色长裙,站在无尽夏的绣球花旁,似水温柔的眼神透过镜头,望向为她拍下照片的人。
“那是我母亲。”
倚靠在后排书柜的檀景执遽然出声,他定定地看着季鹤,浑身没有醉意,反倒是受到惊吓的季鹤,忽的跌在地上,天旋地转后,晕了过去。
第八十六章 焰火
檀景执俯身抱起瘫软的季鹤,侧脸贴上他汗津津的上额,像捧了个瓷瓶宝物般,万般小心地放轻步子,绕过书柜到空旷的位置,又忍不住颠了颠怀里轻巧柔软的身子骨。
他把季鹤放在卧室的床上,支着脑袋盯着看,指尖坏意拨弄垂在真丝枕头上的长发。
季鹤清醒时,已经到了天亮,他扶着酸痛的太阳穴艰难起身,突然屈起双腿后退,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没有换过,旁边正灼灼望向他的檀景执也裹有衣裳。
“一晚上都没有吐,”檀景执刻意拍了拍手掌,“潜质不错。”
季鹤头痛得厉害,不想与檀景执争论,他自己也够愚蠢,居然试图将久在饭局应酬的檀景执灌倒。
季鹤转身离开,准备去浴室洗澡时,又折了身子回来,矮身拽住被压在檀景执身下的床单,用力一拉,床上的檀景执顺着方向移动了几分,他识趣地起身,问季鹤要干嘛。
“脏了,”季鹤头也不回,冷言道,“要换。”
檀景执折高袖管,叉腰站了片刻,到上锁的浴室敲门,屈起的手指刚扣了一下,一个白瓷洗漱杯猛地砸到门上,响当当得碎成几片。
檀景执忍不住高抬唇角:“出来时仔细点儿,别伤不到我,伤到自己。”
镜前的季鹤烦躁得厉害,他脸上和身上无恙,只是侧耳能看见头发三小股三小股地打着卷儿,他的头发向来都是柔顺到不行,这样子倒像是被人编过辫子,所以散了也保留了些弧度。
季鹤掬起一捧水,撂在发尾,从上到下使劲儿捋了几遍,直到头发完全变直才觉得顺眼许多。
女佣被指派到浴室收拾摔掉的瓷片时,季鹤待她的态度跟檀景执截然不同,他低头向被连累的女佣道歉,女佣拦住要帮忙的手,温声细语地说檀先生不允许他动手。
“对了,”女佣用粗布包裹好碎片放进垃圾袋里,对季鹤说,“要我打听的机票我问到价格了呢,来回的话最少要两千块钱。”
季鹤攥紧手:“不回来。”
“那也要八九百,不过如果坐廉航,没有托运行李额,就要便宜许多。”
“没有行李,”季鹤咬咬下唇,又突然仰头,“骨灰盒,算行李吗?”
女佣愣了下,然后轻轻摇头:“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没问题的。”
季鹤翻出床底的盒子,耐心地数着里面的毛毛票,攒了许久钱也是不够的,只能失望地放回床底。
在季鹤起身前,一直沉默低头的女佣突然端起餐盘向季鹤道别,季鹤还没来得及给她开门,她就像受惊的小兔一样迅速逃走了。
餐盘摆放过的位置,底下压了几张面额最大的钞票,刚好够一次廉航的机票钱。
季鹤双手颤抖地将钱捧在手心,手指慢慢屈起,将它们攥紧在胸膛,他望向紧闭的房门,喉咙升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檀景执费尽心思攻克高官,季鹤正趁他不在家策划逃跑,每天花费大把时间在庭院里兜转,他能记下所有的线路,却找不到一条能绕过门口二十四小时执勤保安的小道。
这里的墙高到入云,厚重的装甲门连子弹都打不进来,没有人能救他,他也逃不出去。
女佣照常每天送来营养搭配合理的膳食,她借给季鹤用以离开的机票钱,却每天都会问在稿纸上画别墅平面图的季鹤:
“明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季鹤告诉她可以,女佣欣喜片刻后又能共情他的失落,会顺手将季鹤还没有观察到的小路指给他看。
三楼客厅的落地窗被烟花映亮了,久违的声响,季鹤走出卧室,站在没开灯的客厅中央,安静地望着各种颜色花样的焰火,接连不断地叠加着,好似不会停歇落幕。
这里是富人区,跟以前的小浦书店不同,那条小巷里的烟花是断断续续的,偶尔飞来一支,也很快就消失了,几块钱一个的小呲花,因为点燃以后只会亮十几秒,所以是件很奢侈的商品,即便是大年夜,他跟乔横林也只能一人点一根而已。
可他不喜欢烟花,他可以将两根小呲花都让给乔横林,是乔横林坚持要让他拿好,打火机烧掉引燃线后,用外冒的闪星靠近他手里那根,原本只有一小团的焰火,凑在一起,就会变得很亮很亮。
“除夕夜呢。”
女佣打断季鹤的思绪,她今晚忙着接待和指挥上门的私厨,比平时更加丰盛的餐食有条理地摆上餐桌后,天色已经暗淡。
“你不着急回去陪家人吗?”季鹤问她。
女佣摇摇头,刘海也随之摆动几下:“我妈妈已经死了,爸爸还在监狱里服刑。”
季鹤愣了下,随即轻声向她道歉。
“陪我一起吃些吧,我也是一个人。”
季鹤邀请她,女佣犹豫一番,坐在了靠近季鹤的位置,拘谨地用叉子戳盘子里的牛排,季鹤没什么胃口,只舀了几个海鲜水饺。
庭院里的灯又亮了几盏,女佣迅速起身,慌乱中碰翻了一瓶天价的葡萄酒,眼见酒红的液体氤入白色餐布的纹理,她一着急,竟用裙衣去擦。
“没关系,”季鹤赶紧拦她,“是我不小心,你快走吧,别弄脏你的裙子。”
女佣抬起手背去抹脸上的汗水,她的右手挡在那半张盘亘伤疤的脸上,季鹤略低了头,出神地看着她另半张面容姣好的眉目。
不等他细看,玄关的电梯开始上升,在檀景执进门那刻,侧立的女佣向他鞠躬示意,随即从佣人通道迅速离开。
许久没见他,季鹤甚至感到有些陌生,檀景执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卸下平时笑意盈盈的伪装,板着的那张脸尤为冷漠,他径直走向餐桌,扯开座椅入座后,又忍不住双手扶额。
“两幅餐具?”檀景执招呼季鹤坐下。
季鹤看着那套女佣用过的餐具,面不改色地答道:“因为我既想吃饺子,也想吃牛排。”
“要是撒谎呢,就应该撒点儿好听的,你不能说特意为我准备的吗?”
檀景执烦躁地问,又发现支在餐盘两侧的手肘湿了,才看见那瓶撒了一半的红酒:“怎么整得这么乱。”
“对不起。”
这次季鹤垂下了脑袋,轻声向檀景执道歉,他低头时,拨在耳后的头发散了一撮,快要垂到桌面时,被檀景执抓在手心。
季鹤刚要抬头,头皮一阵发紧,檀景执生生拽着他的头发向自己靠近,他不理会季鹤吃疼的叫声,只大口大口喘着气,最终松开手,紧着后齿盯着一脸防备的季鹤。
“告诉我,你是怎么勾搭上他的?”
“神经病。”
季鹤旋即起身,冷脸离开餐桌后,檀景执一把扯住他的手腕,探寻过度而疲惫的眼神缓缓落了下去。
“不近女色的高官,开口就向我讨要女伴,”檀景执愈发加力,将手里的腕子当成死肉一般,“见过你的人,谁敢置喙你身份半句,你说,你是怎么折服得了他,真当自己的琴技绝无仅有吗?”
“放开、放开我!”
季鹤挣扎道,不管他怎么拼命推砸钳住自己手腕的大掌,檀景执都不曾撒手。
“你这张脸。”
檀景执近乎憎恨地咬出字句,又骤然轻笑出声,唇角翘着,眼底却冷漠到底。
“人家既要你,你去了,生意便成了。”
他猛地松开季鹤的手腕,季鹤受反作用力摔倒在瓷砖上,不可置信地望向檀景执:“你怎么能,把我送给别人?”
檀景执沉默的间隙,季鹤突然爬起身,捧起桌上的白瓷花瓶,砰得一声砸向地板,他徒手抓了一块尖利的碎片,毫不犹豫地抵上右脸。
在他即将下手的那刻,檀景执眼疾手快地挡在他的脸前,碎片割破了他的手背,汩汩向外流血。
季鹤用力推开檀景执,冷笑道:“你是废物,可我绝不做商品!”
檀景执反手将仍要下手的季鹤扇翻在地,季鹤手里的瓷片丢了,只感觉耳鸣不已,随即又被人攥住领子腾空提起,在他完全做不出反应时,整个上身都被摁在餐桌上。
他的胯骨生疼,脚尖在瓷砖上打滑,奋力挣扎间,那些精致摆盘的餐食一片狼藉,酱汁和红酒透过半掀的睡衣,在他的腰腹碾成一团。
檀景执扯开领带,向后勒住那白嫩的颈子,季鹤像铐着缰绳的马驹一般被迫高仰起头,几近窒息的时刻,感官仿佛放大了无数倍,身后高起高落的皮带几乎将他的脊骨打碎,脸色发白到失去血色的季鹤始终不肯求饶。
“你以为你是谁,”檀景执偏执到发狂,咬牙切齿地叫道,“不过是我中意的玩意儿,当年你在亭内弹琴,可知道那宅子是我父亲养贱人的地方,为防我母亲疑心,他竟夜夜将我带去,站在门外守他这段奸情!我恨他,季鹤,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他,他侵吞我母亲家产,自以为是地叫这份基业为商业帝国,连那个贱人的私生子都悉心养着——”
“他要我狠心,却给了那杂种溺爱。他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事就是以我为继承人,檀家从不同车出行,只怕有心人一网打尽,”檀景执掐住季鹤的脖子放声大笑,“可他却跟那一家贱种坐一辆车,好让我少费心机。我知道,杀了他,母亲一定会郁郁而终,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连众叛亲离的代价我都能承受,我还该有什么舍不得!?”
季鹤的四肢如濒死的鹤,无可抑制地颤动后,呛了眼泪昏死在檀景执手下。
他浑身沾满了狼藉,后背和腰腹遍布瘀痕,手腕脖间也留下了一圈儿青紫,檀景执抓住倒在餐桌的上的酒瓶,从头淋下,蛰人的酒水并没有唤醒季鹤,只让他身上的味道更加繁复难闻。
檀景执脱力般跌坐在餐椅上,从口袋里摸到烟,夹进唇口后,一直躲在暗处的管家脚步加快,替他点燃了那支细长的烟段。
“少爷何必再挑衅高官,”管家轻声叹息,望了望从餐桌上的季鹤,一副被人玩尽了弄脏了的样子,“他向来是不玩别人用过的东西。”
檀景执咳出两口蓝白色的烟雾,叫管家闭嘴,后又闭上眼:“把他送过去,再给我平安接回来。还有,叫于恒去接发,找人打扮好,跟他说陪好恩客,他一家人的赌债我这辈子都管着,有多少,我便填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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