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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不了(近代现代)——大猫尾巴

时间:2024-06-27 11:01:37  作者:大猫尾巴
  季鹤疲累地闭上双眼,他缩了缩颤抖的躯体,将侧脸贴到残留体温的皮质座椅面,滚烫的液体润湿了眼角和头发,脱干身体里的水分。
  檀景执没有专心开车,他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季鹤的一举一动上,比起担心他的病况,他更在意的是季鹤的痛苦,这种痛苦是他所不理解的,怀疑的,同样,也令人兴奋。
  他把季鹤带回家,奉送他装修最漂亮的房间,安排每日送餐的佣人,给他足够的时间来消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离去的悲伤,檀景执觉得自己仁至义尽。
  出乎意料的,檀景执以为至少会沉寂一两个月的季鹤,十天之后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彼时的他跟从前相比消瘦了大半,衣服套在身上松垮垮的,身上的任何一块儿骨头都能看出形状。
  沙发上的檀景执推开地上跪坐的男孩儿,随手甩了件外套给没穿衣服给他后,站起身开始打量季鹤浑身上下时,季鹤看见那个赤裸的男孩儿没有用外套围住自己的身体,而是将檀景执的衬衫叠整齐,搂在怀里,旁若无人地穿行到玄关,套上自己的衣服离开。
  期间没有向季鹤投去任何一个眼神。
  檀景执将浴袍似的睡衣拢整齐,端起茶几上冰块儿已经融化掉的冷酒,他抬起手,仰眉勾了勾手指。
  面无表情的季鹤站在原地,不作任何动弹。檀景执回过神来,收起扫视季鹤胸膛和大腿的眼神,然后主动走了过去。
  “你跟他们不一样,”檀景执平静地笑着,宽慰季鹤,“你暂时不需要做这些,你最漂亮,所以待遇也是别样的。”
  季鹤依旧没有动作,表情也没有变化,像被抽干的白瓷雕成的娃娃,没有生机。
  “参观一下我的家好吗?”
  尽管是询问的语气,但檀景执挎住了季鹤的肩膀,用不容拒绝的力道推动他向前走。
  入驻了将近半个月,季鹤却是第一次打量檀景执的家,跟他房间里暖色调木质地板不同,这栋别墅的内部装修用尽了白灰黑三种颜色,整洁精致,却令人忍不住脊背发冷。
  檀景执大概也觉得无趣,带着季鹤寻找角落那些有颜色的物件东西。
  除了画作和青花琉璃盏,季鹤唯一感兴趣的是那座形制像法国铜镀金珐琅亭式四明钟的鸟笼,里面空荡荡的,只放了一支色泽枯燥的羽毛。
  “我养过一只白胸翡翠,”檀景执伸出手指抚摸羽毛的根部,“笼子很漂亮,食物也很美味,但不到一个月,它开始啄掉自己的羽毛企图自杀。”
  “你放走它了吗?”
  长期没有开口说话的季鹤声音紧涩,檀景执看到季鹤的眼神里含有一种悲悯的期待,他长久没有回答,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闷闷的撞击声,在偌大寂静的别墅显得格外清楚。
  檀景执兴奋地拉走季鹤,将他带到一个长型鱼缸面前,鱼缸庞大宽敞,水质清澈到近乎像空气一样透明,撞击的声音正是从里面唯一一条彩鱼发出的。
  “黄金眼镜蛇雷龙,”檀景执单手握拳在缸身轻碰,原本缓动的鱼立刻奋起直冲,张大嘴巴向他的拳头咬去,将玻璃撞出响声,“它很听话,喜欢咬缸。”
  “想试试吗?”
  檀景执极有兴味地牵引季鹤的左手,季鹤白皙的手指即将受他屈伸握成拳头时,他像回神似的骤然将手抽离出去。
  檀景执对他抗拒的反应没有太多情绪,反过来安抚季鹤:“没关系,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它,我曾经给它找了另一条鱼作伴,可惜它不喜欢任何活物,所以总是孤独。”
  季鹤不语,转过身离开,他觉得身上没有力气,于是回到卧室,反锁房门。
  没过多久,季鹤听到手指在电子屏上输入密码的声音,滴的一声,房门被檀景执推开,他伫立在房间门口的承放柳枝的瓷瓶旁。
  季鹤坐在铺了软垫的飘窗上,手臂圈住双膝,知道檀景执进来以后,原本低垂的脸立刻偏向窗外的角度。
  别墅的层高令人咋舌,三楼的高度已然能够向下望出极远的距离,院子里郁郁葱葱,曲水流觞,汇集到湖心的凉亭。
  “柳条败了,”檀景执拔掉瓷瓶里面的枝叶,“我会为你换一个。”
  “不需要。”季鹤说。
  檀景执不顾季鹤的冷漠,继续做决定:“你瘦了很多,是饭菜不合口吗?还是你不喜欢送饭的佣人?需要换掉看看吗?”
  他一连串的询问令季鹤感到厌烦,季鹤也不想因为他牵连两个无辜的人丢掉工作,便回答:“不用,我习惯了。”
  檀景执走到季鹤的身边,别住季鹤的下巴,指尖上残留的淡绿色的叶汁无意蹭到他的脸颊,味道既清新又涩苦。
  “那你是对什么不满意,只是对我吗?”
  檀景执平静地发问,手里的力道却丝毫不减,直到季鹤的颧骨被掐出经久不消的红色指印,他才罢休地扯下手腕。
  季鹤嘴角淡淡地勾了一下,这是他住进别墅以来檀景执看到他做出的第一个表情,但很容易分辨,那抹转瞬即逝的笑容,是接近嘲讽的苦笑,并不是为了讨好或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我需要对你感到满意吗?”
  季鹤问,语气暗含讥讽,仿佛在强调檀景执的强迫。
  檀景执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人,眼神却陷入片刻暗淡,他轻声说:“我想让你更了解我一些。”
  季鹤对他的装腔作势感到恶心,他遽然拧过脖子,对准檀景执的眼睛,“我怎么不了解你?”
  在檀景执神情接近变化的瞬间,季鹤淬毒的言语一口气崩了出来:“你是疯子,是精神病,是栽赃嫁祸的凶手。”
  季鹤说完捂住胸口大口喘息,他愤恨地瞪着檀景执,“我简直不敢相信,就因为一首曲子,这么多年,你竟然做到这种地步,你需要看心理医生,你懂吗,挂好号以后坐在诊室里,好好地接受医生开解治疗!”
  比起季鹤歇斯底里的宣泄,檀景执的情绪显得十分平静,沉默接受辱骂的他,和伸手过去就会浑身发抖的季鹤,即便心理医生到现场,也会优先救治季鹤。
  被这样讨厌的确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失去乔横林的季鹤像一只孤单而敏感的小鸟,檀景执看见他胳膊上条条深入血肉的划痕。
  它开始啄自己的羽毛了,檀景执想。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季鹤的手腕,将嵌入皮肉的指甲拉到怀里,季鹤不安地挣扎着,檀景执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你想他过得不好吗?”
  季鹤很快变得安静,容许檀景执继续用叠成小角的湿巾为自己擦洗指甲里的血痕,当檀景执拿着另一张干净的湿巾靠近自己时,他下意识一抖,但没有继续做出抵抗,然后季鹤感到脸颊一片湿润,他才知道,原来他哭了许多,需要另一个人帮他擦掉。
 
 
第八十二章 兴趣
  檀景执没想到这样的威胁一次就能生效,自那天以后,季鹤又在房间里龟缩了半个月,等到他再次出来时,已经能够跟檀景执和平共处。
  他对檀景执的态度称不上好,也不算坏,脸常常冷着,但檀景执跟他说话或问他问题时,他也会敷衍着回答。
  檀景执很忙,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一连四五天都不会回家,即便在家,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忙工作,但一个月总有几天,白天也会出现在客厅,身旁往往有人,面孔不一,有男有女。
  尽管季鹤有意避开,但仍然免不了撞见这样的场景。每逢檀景执看见季鹤,都会毫不犹豫地拨开他们,那些人多半识趣,赤着身子径直走向玄关,穿好衣服不做停留地离开。
  季鹤佯装忽视不见,檀景执也会用如常的语气询问他今天有没有认真吃饭。
  季鹤会回答说吃了或没吃,紧接着檀景执又会问他吃了什么,这个时候他往往不会继续回答。
  檀景执习惯了他的沉默,并不会因此感到生气,他也并不纠结这个问题,每日送进房间里的餐和端出来的剩饭都是由他查看过的,缺了什么一清二楚,他也只不过是想逗弄季鹤多说两句话而已。
  事实上,季鹤也十分清楚檀景执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尽管卧室里并没有摄像头。
  别墅来往的人极少,他猜测是那名送饭的女佣向檀景执汇报,他并不责怪那个女生,也从不会为难她的工作。
  更何况季鹤没有要隐瞒的事情,他通常只是在卧室或客厅看书习字,就像从前在书店那样。
  时间久了之后,由于孤独,他开始尝试跟那个女生说话,他问女生在这里工作多久,第一次接收到询问的女仆紧张地弄碎了手里盘子里的碗盏。
  季鹤帮她捡拾碎片,并安慰她没事,不会透露给檀景执。
  大概是他态度友好,那名终日低沉着脑袋递送餐盘的女佣缓缓将头抬了起来。
  季鹤安静地等待着,当他看清女生的面貌时,理解了她不安的缘由。
  她的半张脸毁掉了,光洁白皙的皮肤上涌动着一条深刻的刀疤,几乎从她的太阳穴贯穿到嘴角。缝针的手法很粗糙,以致使伤疤更加扭曲,完全遮盖了她原本的容貌。
  另半张脸被厚重的刘海遮住一半,然而从皮肤和骨型上依稀可以分辨她曾经面容姣好。
  “是檀景执弄的吗?”季鹤屏住呼吸,尽量用不伤害女生的口吻询问。
  “不是的,是檀先生收留了我,”女生的视线短暂停留后,立刻将头垂了回去,接着回答季鹤刚才那个问题,“我到这里工作并没有很久,只有几个月而已。”
  那就跟他被圈养到这栋别墅的时间差不多,季鹤垂了眼皮。
  女生看起来年龄也的确与他相仿,季鹤忍不住问她是否在继续读书。
  “不,我———”
  她刚准备回答,投出的视线突然聚集到窗外,一辆车正从别墅的正门驶向车库,随即不知所措地将碎掉的瓷片掩在胸前。
  在檀景执走进卧室的那一刻,季鹤夺过她手里的餐盘,用力摔在地上,镌着粉蓝花纹的碎瓷刚好滚到刚刚进门的男人脚边。
  “出去。”檀景执指派女佣。
  等到房间里就剩他们两人,檀景执才绕过那堆碎片,并将季鹤也拉远些。
  “不喜欢?”檀景执问。
  季鹤后知后觉,应当为自己摔碎东西找一个理由,但却下意识地撒了蹩脚的谎言。
  “不小心。”
  檀景执若有所思,并没有拆穿他,如往常一样从背后拿出个精致的小物件。
  在他们为数不多相处的时间里,檀景执总是会趁下班吃晚饭的时间跟季鹤待一会儿,身上也总是会拿着什么小玩意儿。
  起初是吃食,茶点蛋糕,出自百年老店或最近年轻人里新兴打卡的网红咖啡厅,可惜季鹤兴致缺缺,应付咬上一口便扔在一旁。
  然后是名牌包,男款女款都有,只要他觉得好看的,一股脑地带回来给季鹤,然而季鹤看到这些装东西的包就想到无法出门,在檀景执反复要求他装扮时,季鹤拿着有钱也要排队才能买的最新款背包,从三楼的窗户投掷出去。
  有一段时间,檀景执喜欢带能够消磨时间的东西,比如魔方和拼图,魔方从低阶到高到八阶,拼图从平面到立体,季鹤总是完成得很快,却会在檀景执赖在房间里欣赏时,像只猫一样伸出爪子,将耗费心血的成品推翻。
  后来,檀景执似乎能够摸索到季鹤的脾性爱好,字画、熏香、古玩,这些东西季鹤是舍不得扔掉的,成为唯一能入他眼的物件,被悉心摆在书桌和柜子里。
  檀景执将一块不足手掌大小的金属圆盘台钟塞进季鹤的手里,笑眯眯地问季鹤是否中意。
  季鹤的指尖在小巧精致的钟面摩挲,并未明说,却别开脑袋,问檀景执:“我看到你把我的…你的古琴放在亭子里。”
  “也可以是你的琴,”檀景执笑着说,“给我弹琴吧,就在亭子里。”
  亭子远在湖心,只有一条石板铺成的路通向其中,湖水是外引的水,呈现的清澈是这个深度不该有的。
  季鹤故意碰下一颗石子,从沉入水底的速度推测出高度约莫能到他的脖颈,他紧了紧步调,走在石板路的最中心。
  走在季鹤身侧的檀景执留意到他不同寻常的神色,伸手钳住了他的小臂,季鹤吓得一抖,反应过来以后竟没有推开檀景执。
  向来不喜欢跟人发生肢体接触的季鹤竟默默承受他的冒犯,檀景执扬眉思索,他还不至于认为季鹤对自己态度松动到如此程度,片刻后,他近乎笃定地询问。
  “你怕水?”
  季鹤沉默不答,人向来是不喜欢暴露自己弱点的,檀景执理解并肯定了季鹤的答案,牵住季鹤手臂的掌心更加用力了些。
  即将步入秋天的时节,庭院的花草依旧如盛夏一般繁茂,站在容易起风的湖心,甚至感受不到一丝凉意。
  这整栋像园林一样的别墅,奢侈到里里外外都用了四季循环的新风系统,这里季季如春,也可以如夏如冬,只需要尽檀景执的心意。
  季鹤在亭子的石凳上坐着,长久没有抚琴的他感到一阵陌生,他用指尖轻轻摸着琴身,经年累月的使用中,已经隐约出现一些细小的裂纹,反衬得琴古旧典雅。
  他没有询问檀景执想听什么,也不愿意再弹普庵咒,只略略拨弄了两首简单的曲子。
  檀景执没有异议,他安静地靠在亭柱旁,细密的眼神投放季鹤的手腕指尖。
  抛出私人因素,檀景执称得上是一名良好的观众,他既不吵闹出声也不会寻机打断,偶尔在季鹤停手时还会说上两句切合的句子,然后谦虚地问他能不能这样表达。
  自此以后,季鹤每天傍晚都会到亭子里给檀景执弹曲,就像当初答应他的交易一样,仿佛回到了正轨,能够减缓戾气和焦虑。
  曲子弹完,天色往往暗了下去,庭院里的灯不知怎么再也不开了,季鹤为那条涉水的长道感到不安,檀景执会故意走到他的前面,反手抓住他的两只手腕,慢慢地牵引方向。
  季鹤不适应这种被束缚双手的姿势,起初也会挣扎,但每每听到石子落入水面的声音就会失措地再次捞回檀景执的手掌。
  “是你踢掉的石子吗?”季鹤问他,檀景执一边用鞋尖碰掉下一个圆滚的小石头,一边回答季鹤:“不,是你碰掉的。”
  季鹤沉默片刻,继续问檀景执:“院子里的灯什么时候会修?”
  “屋子里有灯就可以了。”
  “我可以换个时间给你弹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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