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粉色的小方块纸条,上面用粗粗的荧光笔写了歪歪扭扭的“对不起”三个描边的大字,弯曲的弧度能看出来是故意设计的,但实在太丑,季鹤忍不住皱了眉头。
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比挪窝的蚂蚁还要紧凑焦急,是些忏悔和保证的句子。
最显眼的一条被季鹤捕捉到,乔横林写:我保证再也不打篮球了。
季鹤挪脚,随便在地上捡起一张,跟乔横林最得意的便利贴大差不差,要非说有什么不同,无非有个错字或是布局没那么有设计。
乔横林蹲在地上,弯腰从下面向上看季鹤的脸,嗫嚅道:“季鹤,有很多人承认,他们都承认,我是你哥哥。”
“谁?”季鹤一边捡一边问。
“抄我卷纸的同学,但是所有人都抄了。”乔横林给出一个等式,期望季鹤做出什么表情来。
事实上,季鹤没有,他只是催乔横林把地上的纸条收拾干净,顺便问他:“我没有给你买便利贴,你也没有这个颜色的荧光笔,这些哪里来的?”
乔横林想了一下,回忆着说出几个女同学的名字,“问她们借的。”
“要还的东西才叫借,你一次问她们借这么多,别人只是不好意思拒绝,这并不礼貌,乔横林,”季鹤夺过乔横林手心那沓便利贴塞进上衣口袋,“现在我们去校门口买新的,你明天还给她们。”
“哦,好。”
乔横林乖乖挎着两个书包,跟在季鹤身后,时不时故意走快些瞧他脸色,但季鹤神色如常,一直到书包交接,乔横林跨上自行车座,暖风在耳朵边呼呼作响。
回家以后,季鹤就去冲澡了,乔横林缠着季君要改名,季君不给改,他就埋脑袋撅嘴跟着他。
季君着急出门下棋,看见从浴室出来的季鹤,把乔横林推了过去。
“小鹤洗完了,你快给他吹头发,”季君如释重负,嘟囔着离开了,“姓季有什么好的。”
季鹤接受乔横林给他吹头发,已经是一种原谅,乔横林不懂,胆战心惊到晚上睡觉,季鹤也没让他滚下床。
熄了灯,他才又小声问了句:“季鹤,你原谅我了吗?”
季鹤翻了个身,背对他,没说话。
乔横林等了会儿,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小指勾着枕头上的发尾打圈儿玩,“今晚不原谅的话,那我还能抱着季鹤睡觉吗?”
“原来你知道!”
季鹤起身坐起,用力瞪向在被窝里伸胳膊的乔横林,抓起他的枕头,随即砸到地上的凉席上,“给我下去。”
乔横林眉毛委屈地耷拉下去,起先不肯挪窝,腰上又挨了一脚,只得跳下床到席子上跺脚。
过了半个小时,季鹤也没有宽恕他的意思,乔横林这才放弃,把脑袋压在枕头下面,就这么趴着睡着了。
他不知道哪里又惹季鹤生气了,好在后几天日子又恢复往常的模样,一起上学一起蹬车回家。
唯一变化的是便利贴上连季鹤都没有当真的承诺,乔横林真的兑现了。
他不再打篮球,任彭湃和薛家旺哀求多久都没用,突然戒断,看都不看一眼。
季鹤依旧会时常站在窗前放松眼睛,乔横林再也没有在不该出现的时间段出现在操场,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他也只是绕着操场练习跑步。
下次月考,乔横林的成绩进步了一大截,居然考到了班级前五名,只是放眼年级,依旧是吊车尾。
别的同学都拿试卷让家长签字,六班班主任却发现乔横林的所有试卷上都是季鹤的名字。
现在所有老师都知道季鹤是谁,教研课后的研讨会,一向以严厉出名的班主任谈起他来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她说季鹤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学生。
时间可以验证,她说得不错,一直到学期末市里联考,季鹤没有任何一次发挥失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脚踏实地”,完成了自我接力的第一。
他的出色甚至让人开始担忧,班主任后来找到季君,郑重询问他有没有考虑过季鹤是天才的可能性。
季君不以为意地摆手,顺便问另一个儿子乔横林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老师对他作为父亲却表达出这样态度感到不满,说想跟季鹤母亲聊聊。
季君笑着拒绝:“是天才又怎么样呢,难道要登报弄得尽人皆知吗?小鹤是普通人,跟乔横林一样,他俩可以优秀,但只会也只能是普通人。”
他固执如此,老师也没办法,但她记住了季君嘴里的另一个名字,打听后知道他成绩很差,六班班主任正好又谈起试卷签字这件事。
六班老师觉得季鹤能带动乔横林优秀,一班老师却只担心乔横林会不会把季鹤成绩带差。
双方各执一词,相持不下,连吃午饭都不肯在教职工食堂坐同一桌,两人一大把年纪,闹起了小孩子才会耍的绝交游戏。
放假前一天的午休,季鹤把乔横林叫到没人的班级,让他站着改完试卷才许回家。
门口的班主任撞见这样的场面,实在想不清楚乔横林长了一张脾气不好的脸,个子又那样高了,居然被平时寡言少语的季鹤训得把试卷哭脏。
于是,她跟六班老师和解了。
这一切因他俩而起,他俩却全然不知,季鹤检查完乔横林没有落下的寒假作业,催他背书包离开。
乔横林缠季鹤给买紫色包装皮的巧乐兹,这是他跑了好成绩邱明会奖励给他的冰糕,偶尔也能在季鹤这里讨到。
季鹤嫌天冷,并不应允,乔横林蹬着自行车,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小卖铺向后退去,失望地吞咽口水。
过了最后一个拐角,车子进到巷口,坐在后座的季鹤突然喊停,乔横林紧急捏闸,两脚撑着地倒退几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死胡同里站了六七个人。
年级看起来都是学生,模样却痞里痞气,大冷天的,露着脚踝手腕,上面隐约有些纹身。
季鹤注意的是跌在地上那个,小男生缩成一团,窝窝囊囊的。
“我过去看看。”
季鹤把怀里书包塞给乔横林,说着跨下车座,乔横林连忙把车靠墙丢这儿,跟季鹤一起过去。
眼见那群人也向季鹤围过去,落在后面的乔横林低头分辨哪个是自己的书包,猛地掷出去,准头极好,砸到最中心那人的脑袋。
“我靠!”
他大叫一声,视线循着方向抓到乔横林,手指着他,却失语说不出话,久了才喊出话,“乔横林,你他妈傻叉。”
第四十三章 妈妈
乔横林顶着他手指尖的方向上前,看见彭湃咬牙切齿的脸,故作惊讶地猫到了季鹤身后。
彭湃单手薅住他的后脖颈,一脚一脚踹他屁股上,乔横林绕着季鹤的身子来回打转,把季鹤胸口的布料抓皱了,才引来嘶的一声,季鹤让他们俩不要再闹。
“乔横林,你是不是视力不好,”季鹤理平胸口的褶皱,“以后不许在被窝里玩俄罗斯方块了。”
彭湃呸了一声,“他视力好得要死,就是故意砸我的。”
他们的小打小闹让旁边围住的几个人感到不爽,虽然赶来了两个人,加上彭湃,自己这边儿人数上仍占优势。
但看这三个人个大不好惹,便又调转矛头冲向墙角抱头蹲的小男生,领头的纹身男一脚踩上摔到地上的眼镜框。
镜片破裂的声音让小男生迅速收回哆哆嗦嗦的手,他的软弱退让致使那群人变本加厉,抓住他把人硬拖起来。
乔横林得以看清他的脸,觉得很熟悉,略略思考一番,想起来是军训时候睡在季鹤旁边的男生。
摘了眼镜的他跟他印象中的模样有些许不同,但依旧细皮嫩肉得厉害,现在更是惶恐到没有血色。
“哦!尤小勇!”
乔横林两手合拍,叫出了他的名字,他歪了歪头,挤到那群人中间,把体量娇小的男生从里面拉了出来,捧住他的脸细看一番,“没错,是你,尤小勇。”
“别多管闲事。”
那群人又围了上来,对乔横林动手。
彭湃跟最前头的人撞了胸膛,嘴角挑衅地翘高,“去你妈的,我管定了。”
尤小勇吓得瑟瑟发抖,见两方都有要打起来的意思,忙丢下怀里紧抱的书包,拉锁已经损坏,手探进去掏出了钱包,“别、别打他们……我给你,钱。”
彭湃恨铁不成钢地转头,刚骂了尤小勇一句,就被偷袭踹了一脚,踉跄向他后倒去,撞进尤小勇的怀里,两个人糊涂抱着,差点儿摔了个人仰马翻,钱包也掉了。
有人弯腰去捡,指尖刚刚触及到皮面,站在旁边没动过位置的季鹤突然伸脚,将钱包踢出一米开外。
那人火了,搓了手指的灰,要去推搡季鹤时,被人捞了脖颈压弯了背。
乔横林的手肘死死扣住他的喉咙,这个不成形的裸绞对付跟他们一般大小的混混实在太够用,季鹤看到他涨红变僵的脸颊和不断掀翻的白眼,大喝乔横林放手。
听到指令的刹那,乔横林丢开了人,目光隐晦地盯着倒地咳嗽着往肺里进气的男生,虚握着拳头的那根手臂骨头发麻,似乎没有了却兴致般随时会挥上一拳。
乔横林不懂打架,却懂得怎么下死手,他的行为令人不寒而栗,等那群人四散离开,钉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季鹤后背的冷汗已经将最贴身的衣服彻底濡湿。
彭湃也觉得他做得太过,“你要打架,就挥拳头踹腰子,还真想把人勒断气啊。”
乔横林低头看见手臂上的被胡乱扒拉出的指印,刚才不觉得,现在仿佛疼痛因子回流般,不高兴地叫季鹤,“我疼。”
“活该,”季鹤冷冷地说,“谁教你这样的?”
没有得到季鹤的怜惜,乔横林委屈地把受伤的胳膊藏在背后,“邱老师。”
季鹤盯着乔横林无意识发颤的瞳孔,“你想让我给邱老师打电话求证吗?”
“不要,”乔横林赶紧阻拦,“篮球队,他们有时候欺负人,也是这样的。我学来的,不是邱老师教的,对不起季鹤,我错了……”
季鹤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原谅的意思,彭湃拽着尤小勇起来,忙打圆场:“算了算了,乔横林下次注意,还有你,尤小勇,怎么人家强硬点儿你人就软了,好好的钱包就给出去了?还不快去捡。”
尤小勇蹭蹭眼泪,腿脚真如彭湃所说那样无力,连滚带爬地捡回远处的钱包,然后抿着嘴对他们道谢。
军训之后,学习中规中矩的尤小勇被分进了三班,班里没有认识的同学,他也不擅长交朋友,每天极早来校又极早离开,生怕别人发现他孤独。
原本是家里车接车送,但最近爸爸出差带走了司机,另找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爸偏磨练他,叫他放学自己打车回家。
想到这儿,尤小勇委屈地又掉了眼泪,他就说自己不行,第一天就被附近卫校的社会青年截住要钱,给了一次还有第二次,被堵到巷子里遇到了翻墙抄小路去网吧的彭湃……
“我请你们吃饭吧。”
尤小勇着急地在钱包里翻,掉出来好几张红色钞票,乔横林看傻了眼,只有客人买好几本书时才会掏出来这样的大额钞票,尤小勇一个人居然能拥有这么多。
“怪不得你被人堵,”彭湃揪了揪尤小勇的外套标示,“财不外露你知不知道,穿这么招摇,还拿这么多钱带身上,不被抢才怪呢。”
蹲在地上用手指碾百元大钞的尤小勇艰难抬起头来,“衣服是妈妈买的,我爸爸说男孩子身上必须有钱,以备不时之需。”
乔横林不认识什么奢侈品品牌,听到尤小勇这么说,空空的口袋不免愈加羞涩。
“你们有没有想吃的呀?”
“巧乐兹!”
“上网吧!”
乔横林和彭湃同时喊出需求,季鹤则没什么表示,只是瞥了一眼两眼放光的乔横林。
“哦,马上入冬了,不能吃巧乐兹。”乔横林学着季鹤平时的语调,自我劝服。
彭湃也摆摆手,“算了,我还是回家睡会儿,晚上网吧包宿去。”
“不然,不然到我家里吃……打车不远,我家有冰糕也有电脑,我爸爸不在家,我妈妈人也很好的,如果….如果她看到我带、带朋友回去的话……”
尤小勇说话声越来越小,快要让人听不清,剩下三个人轮番面面相觑,最后视线统一落到季鹤脸上,等着他发话。
季鹤多少有些不自在,避开灼灼的眼神,缓慢地点了头。
于是尤小勇跟季鹤打车,剩下乔横林和彭湃面对一辆破烂自行车争吵谁载谁,乔横林嘴没彭湃利索,只好卖惨说胳膊疼使不上力。
彭湃骂骂咧咧地蹬上车,跟着出租车的速度怒蹬八九公里,下去时双腿打抖,虚得满身汗。
“死肥猪,下来!”
乔横林轻巧落地,接过自行车把,追上前面步行的季鹤,尤小勇进到保安室说来些什么,门就敞开了。
赶上来的彭湃喘着大气,“我靠,你家真住别墅啊。”
尤小勇不好意思地点头,“就在前面,不太远了。”
走路经过模样相似独栋别墅让季鹤胸口翻涌出一股不安,回头望了眼乔横林,他神色倒是无恙,很兴奋地环视四周的建筑物。
季鹤的步调慢了下来,跟落后的尤小勇齐排,突然开口询问:“那里,铁网封起来的那栋,你知道现在里面还有人住吗?”
尤小勇仰头想了想,“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人住的,刚搬过来的时候我妈做了手工蛋糕送过去,里面灯亮着,但是没人应门,妈妈说他们不礼貌,后来也没有接触过。而且他们也不常住,花园常年都荒着。”
“对了,”尤小勇为季鹤打开记忆的闸门,“我爸爸原来加班回家晚,总是说那家孩子大半夜不睡觉在凉亭里站着吹风,家长居然不管,好失职。我妈妈肯定还记得更多,要我回家问问吗?”
“聊什么,都不带我!”乔横林拐到季鹤身旁,埋怨地质问。
“不用了,”季鹤自觉掠过努力在自己眼前刷存在的脸蛋,轻声说,“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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