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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不了(近代现代)——大猫尾巴

时间:2024-06-27 11:01:37  作者:大猫尾巴
  季君跟着笑,掀开黄秋风带来的包瞧瞧,七八双凉鞋加两对深口棉鞋,他知道,跟黄秋风共事的那几个女人,嘴碎但心肠是很好的。
  “娴嫂走了几年了,你又天天不着家,小鹤才埋怨你吧,你给他身边儿留个人,”黄秋风伸手拍旁边小孩儿的后背,不小心把人手里的包子打掉了,“说句不中听的,哪天你嘎巴一抽腿,这小孩儿还能给小鹤帮衬,当个保姆。”
  季君用手指尖拎起桌角的半个包子重新塞回小孩儿手里,小孩儿巴巴眨了眨眼睛,将肉包的滋味和保姆的字眼囫囵吞下。
  黄秋风见人不应,心里着急。
  孤儿院地方偏,原来也是勉强凑起来的,靠着政府给的救济维持,可现在东边那片接林的田地正被开发商相中了,几经周旋,指标自然是落到他们头上了。
  牵址也是个麻烦事,索性带着剩下的小孩儿到县里合并去,那里领养率比市里还高,就是条件差些。
  像他这样的小孩儿,黄秋风掀着眼皮仔细瞅,模样也是这样好,可就是脑子有点儿毛病,资料上写得不明不白,只知道是发烧烧的,以后具体怎么样还得看情况。
  实话说,好夫妇凭什么领养只会傻笑的人儿,黄秋风认为自己是不忍心,所以找了比自己更不忍心的季君。
  “唉,不会说话,”季君怜悯地又塞给他一根大油条,转眼一笑,“不过能吃就行。”
  黄秋风一听就知道妥了,藏不住欢喜,“打算起什么名儿?”
  季君在纸上蹭蹭油亮的手指,“既然是在桥洞捡到的,那就姓乔吧……不会说话,性子又木木的,名就叫——林。”
  黄秋风点头称赞,“好名字。”
  季君沉思片刻,压低声音说,“单字孤单,我想,凑个双。便叫横林,乔横林。”
  柜台前练字的季鹤忽然错笔,毛笔尖儿开叉,不再聚锋。他仰头瞪着季君背对他的身形,撩下笔,扭头回了卧室。
  正对他坐的黄秋风尽数收进眼底,他点头顿首,“要是这孩子命里缺木,名字起得就更相宜了。老季,你也该学学算命。”
  他说着,在季君困惑的目光下起身,收走柜台前那几张季鹤的笔迹。
  季君和刚被赐名的乔横林一起引颈张望,最后季君一把拽走他手里的毛边纸,黄秋风不快,他就嘟囔着,“我儿子写的。”
  黄秋风哭笑不得,“对,是你儿子。赵佶的《千字文》,小小年纪,字居然练得这样好。”
  季君得意挑高眉毛,过会儿又缓缓压回原位,摩挲着刚刚干涸的墨迹,轻声道:“可惜了。”
  黄秋风说,“瘦金易俗,可他写得不俗。”
  季君摇摇头,“习字书法,左不过是从几大家,风格偏好而已,哪来的俗不俗呢。何况,我不怕季鹤俗,我怕他不会藏锋。”
  “年纪还小,长大会好的。”黄秋风敷衍一句。
  季君斜睨一眼,“你不懂。”
  “你最懂!”
  黄秋风阴阳怪气,把地上的包塞到季君怀里,顺便推了一把还在吸溜豆腐脑的乔横林,“快喊声爹,他必教会你什么是守拙之道。”
  季君搂过乔横林的瘦小身板,对愤然出走的黄秋风开怀大笑。
  “爹。”
  乔横林冷不丁喊了句,尾音沙哑,眼睛却有神得厉害,他不懂黄秋风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似乎被教过喊爸和爹。
  其实应该先叫妈,但只有长头发的才能叫妈,季鹤是长头发。
  乔横林努努嘴,极快地冲被书柜藏起来的屋子瞥了一眼,然后怯弱地低头,他错了喊人的顺序,院长说不能错。
  原来是院长教的,乔横林突然想起来。
  “你会说话,”季君喊叫,“我还当你是傻子呢!季鹤,季鹤!他会说话,你来看……你想来看吗?”
  这样的大嗓门,嚎得门外过路人都听到了,季鹤却没出声,不给半点儿回应,好似漠不关心。
  季君很会给自己圆场,不住嘟囔着:“季鹤的好奇心肯定被黄狗吃了。你会说话就得上学,你多大?黄秋风说比季鹤还大一岁,怎么还没他个高。季鹤上几年级来着?你想不想跟他一块儿。”
  乔横林似懂非懂,只在提到季鹤的名字时轻轻点头。
  季君见他有反应,伸手将乔横林的略微内扣的肩掰直,郑重地嘱咐:“以后你就在这里住,但不要叫我爹,爸也不行。你看季鹤就从来不叫。这个家,他当家,你要听他的话,懂了没?”
  季鹤从离他们最近的书柜绕出来,瞥出一缕似有似无的目光。
  季君立即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脚,一把将身量轻巧的乔横林推过去,谄媚地笑:“季鹤你看,我们养他,他吃得也不——”
  话到嘴边,季君手指的塑料袋里已经没剩半个包子,在他跟黄秋风谈话时,这小子就全吃光了。
  季君转口,“他不挑食。”
  季鹤没在意季君说什么,盯着满嘴油光的乔横林,嫌恶地和他拉开距离。
  乔横林明白他的表情,胆怯地向季君投出求助的眼神,没想到比他高上一整个头的季鹤伸手拽紧他的领口。
  他脖子像被绳子箍住似的喘不过气,猛一踉跄,季鹤毫不费力地拖着他朝浴室方向走。
  季君不敢阻拦,重新蹲下身将棋盘上的食物残渣扫进垃圾桶里。
  水龙头一抬,水流很快蓄满洗手池,季鹤松开乔横林的衣领,抽出手帕将手指浸到的水珠擦干,指挥道:“洗干净。”
  乔横林畏缩地想要逃跑,季鹤立即将人拽回,将杂草一样的脑袋迅速摁进水池,停留片刻再捞上来。
  乔横林呛了水,满脸通红地咳嗽,大颗饱满的泪珠从冰凉的脸颊上掉落,许是挣扎得太猛,胸口也被水湿透了,窄小的胸膛在近乎透明的短袖里一起一伏。
  季鹤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怔了一会儿,然后别开脸,“自己洗,脸和手。”
  乔横林使劲儿点点头,咕咚一声将两只手塞进只剩浅浅一层水的洗手池里,水面浸泡不住他的手背,他便用力往下摁。
  季鹤伸手,将水龙头打开,水流很小,缓慢地蔓延到乔横林的手腕。
 
 
第三章 听话
  水面泛出油沫的亮光,季鹤忍着眉头说,“算了。”
  乔横林如获大赦,两只浓黑的眉毛兴奋得跳了跳,他的双手同时抽回来,在衣服上快速蹭干。
  没等季鹤阻止,乔横林拉走他手里的手帕,身量很快矮了大半截。
  季鹤来不及讶异,乔横林已经跪了下去,腰背伏得低低的,紧攥手帕的双手在季鹤左侧脚踝上轻擦,吸走裤脚上那几滴小到近乎看不见的水珠。
  季鹤往后退,乔横林立刻膝行贴他,专注做完这件事,才把后脑勺仰高,灼灼亮堂的眼珠难以克制地颤动,似乎等待季鹤说些或做些什么。
  季鹤贴在腿侧的手指尖微蜷,眉心依旧蹙着,似乎将下唇内侧咬了咬,然后才伸手抓住乔横林的肩膀,用力把人托起。
  “不要这样做,”季鹤低声说,将乔横林的双手摊平放在洗手液的泵头下,“像这样按下去,先搓手心,再搓手背,最后是指缝,如果指甲有灰,就多洗几遍。”
  乔横林很听话,点头后一步不差地模仿季鹤的动作。
  季鹤个子高,在班级里也位于发育前列,每逢升旗排队,他总能看见各种各样的脑袋,圆的方的,但统统跟眼前这个脑袋不一样。
  乔横林的头顶有个旋,发根绕着他打转,搓洗用力时,头发会一搭一搭地跳,季鹤能在跳动的空隙里看见他的耳朵。
  耳蜗很深,结有暗红色的血痂,右耳的耳屏上有一个小小凸起,像个小豆豆。
  季鹤出神时,乔横林丝毫没有卸力地搓洗双手,手指肚很快膨胀生褶,直到他听见一声咳嗽,才试探着停下动作,仰头张望。
  “你会说话,为什么不说?”季鹤突然想起来,指了指他的嘴巴。
  乔横林眼睛瞪大,不厚不薄的嘴唇紧张地抿紧,僵了几秒钟,嘴巴张成椭圆形,只发出了两声听不清楚的气音。
  刚才吃的豆腐脑把他的嗓子眼黏住了,乔横林显得着急,重新抿住嘴巴。
  “好了好了,”季鹤说,“费劲。”
  季君说把他当小狗养,季鹤想小狗会不会说话也不打紧,他带乔横林到卧室,让他贴着门把下身脱精光,然后给他拿了件新裤子。
  乔横林歪七八扭着把裤子套到肚脐上,但他实在太瘦,松紧带对他毫无约束力,一秒就滑了下来,全靠较宽的胯在撑。
  但他仍然高兴,明明是静静地注视季鹤,可季鹤总觉得他身上有异于常人的活跃,他不喜欢这种火热的氛围。
  季鹤刻意忽视,又去练字,精神聚集到笔尖,便觉得情绪舒展。
  从他能握。笔开始,便日不间断地练到如今,笔力竟远超许多习得几年的书法爱好者。
  约莫半个时辰,季鹤想续些茶水,回头一看,乔横林竟没走,扑在门板上打瞌睡。
  “睡这么久还会困。”季鹤不满,扭回身子换了张毛边纸。
  乔横林醒的时候,日头已经到中午,他的身子早就滑到地上去了,醒了才突觉惶恐,四处找些什么。
  幸好季鹤就在他转个身的视线之内,乔横林看见他的背影。
  半根没有毛尖的细毛笔在头发上绕了几圈,盘了个松散的发髻,还有没被箍住的发丝沉静地贴在季鹤的腰上,透过门缝的光一扑,光泽跟着亮起来,像粼粼的小河一样漂亮。
  季鹤手腕酸乏,手里的笔一掉,拇指和食指止不住打颤,他只得停了。
  褐黄的纸上突然印了个黑乎乎的影子,乔横林翘着脚跟,头从季鹤的头肩的空隙里埋下,盯着最上面那几个被墨染脏的大字。
  “季……鹤……”
  他犹犹豫豫地出声,嗓子并不清亮,像黏了痰,但这两个字却叫得很清晰。
  季鹤微怔,从旁边码了一厚沓的纸里随便抽了一张,指了个除鹤以外的其它字,“这个念什么?”
  乔横林不低头了,这回笃定地叫了一声,“季鹤。”
  季鹤失望地松下眼皮,先往旁边侧了半步,躲开几乎贴在他肩膀旁边的乔横林,再将抽出的那张毛边纸按照原来的顺序塞回去。
  中午季君冒着大太阳从外面饭馆带了饭回来,两份香肠炒米,一份清汤面。
  乔横林学着季君的模样将塑料袋的边儿卷了卷,鼻尖儿挨着饭扒着。
  季鹤将喝汤用的勺子插进那份被拱得不像样的米粒里,乔横林似乎留意到了他的不悦,看了季君一眼,然后抓住勺柄,小口小口往嘴里送饭。
  “他不识字。”
  季君一愣,没想到季鹤会这样说,而后才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季鹤松掉筷子,端正地坐着,盯着季君开口:“你该教他认字。”
  季君察觉季鹤的语气后连忙答应,“回头,回头。”
  季鹤深呼吸,彻底放下筷子,收拢还剩下半碗面的塑料袋。季君连忙阻拦,“先别扔,留着我吃。”
  季鹤瞪了他一眼,起身离开,坐到柜台里翻书。他最讨厌季君这样子,爱管闲事又会偷着躲闲,总给家里惹来麻烦。
  季君吃得正香,哪里会关注季鹤的心思,只留意到跟他同桌吃饭的乔横林,吃了一整份炒米后,盯着那半碗剩下的面不撒眼。
  “肚皮会不会撑爆啊。”季君忍痛,勉强把面推到他面前。
  乔横林抓起碗上的筷子,将面拖到碗沿,正想大口吞下,又侧身朝柜台的方向瞧,正跟季鹤对上眼。
  季鹤立即错开眼神,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
  乔横林也松开筷子,面条一根不落地掉回碗里,随即他小心翼翼地挑了几次,终于夹了一条长的,轻轻咬进嘴里。
  他余光瞥着季鹤,但季鹤似乎并不关注他,手指摁着倒退一页纸张。
  吃完饭季君拢了碗里的塑料袋,说拎出去扔外面垃圾桶,结果过了一个半钟头也迟迟未归。
  他总有闲事干,不是去茶馆打牌就是到桥洞下棋,季鹤已经习惯,刚能自己走路时季君就把他扔店里,说有人来买书就说不卖。
  等他会算数,便自己记下了每本书的价格,开始收钱找零,三年级学会搬板凳摆书,四年级就以季君的名义进货缴生活用费,季君无非在季鹤上学时候在店里看两三个小时书,暑假甩手掌柜当得更加彻底,更像个不定点回来蹭饭的租客。
  季鹤已经习惯,但乔横林显然不懂,在吃饭时跪坐的蒲团上呆了两个小时后,才终于意识到季君不会回来的事实。
  他显得异常焦虑,开始用手指甲搅掐掌心,从时不时瞥上季鹤一眼,到身子完全朝向柜台的方向。
  季鹤没办法忽略他的存在,尤其是乔横林开始弓腰驼背,露出一派痛苦的表情时。
  季鹤放下书,皱眉头过去,站着问他,“你怎么了?”
  乔横林立刻抬头,又大又圆的眼眶里眨出几滴干净的水珠,在季鹤蹲下身子拉他捂在双腿中间的小手时,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酸乏和轻松。
  季鹤瞪大双眼,眼睁睁看见乔横林的裤子涌出一片深色,淅淅沥沥的液体慢慢滴到蒲团边缘。
  “你尿了。”季鹤难以置信地质询,脸颊随即因为气愤涨得通红。
  乔横林身子骨开始打抖,眼里一汪泪厚得快要看不清瞳孔颜色,在他面前的季鹤变成一团模糊的、发脾气的雾团。
  “起来,”季鹤抓住乔横林的胳膊,把他拖到浴室,打开浴霸对着他来回冲,“快点儿脱掉啊,蠢死了。”
  乔横林的眼泪终于不要钱地砸下来,幸好他被滋得从头到尾都是水,也辨别不清,不然季鹤要发更大的火。
  他哆嗦着按季鹤的要求做,用消毒洗手液使劲儿搓洗笔直瘦弱的大腿,直到腿内侧变得通红发烫,季鹤才帮他冲掉泡沫,关了强劲的水流。
  他把乔横林带回卧室,自己也去冲了个澡,回来时候更加心烦,他讨厌被人用过的浴室。
  “你,”季鹤指着一动不动的乔横林,“为什么不去卫生间上厕所?季君没教过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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