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情能有什么好消息。”沐阳并未上心,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儿,“许是小爸工作上的事吧。”
天空的火烧云浓烈而迤逦,余辉将云层晕染成橘黄交织的画,微风习习,油绿的梧桐叶晃动,碎片似的光影落在少年的身上。
上谷新街是原来严阴郎住的那片儿老城区,城市规划,所有破旧的小区、商贩全部拆迁。重新扩路、搞绿化,又修建了商场和电影院,焕然一新。
沐阳很久没来过这了,对这片儿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破破烂烂的时候,这会儿一看,大为吃惊。
“变化居然这么大。”沐阳扯了扯他的袖子,“你们原来住哪儿的?我都找不到地方了。”
严阴郎俯身给小祖宗捡粑粑,头也不回地说:“左边的商场。”
“那咱们进去逛逛?”沐阳提着领口给自己扇风,“戴着口罩好闷。”
严阴郎提醒:“先抓药。”
沐阳之前跟着林郁去过几次医馆,现在这里附近全部重新整改,他也不知道搬走没有,只能凭着记忆领着一人一狗在错综复杂的街头穿梭。
五分钟……十分钟……
严阴郎终于忍不住问:“医馆叫什么?”
“仁心诊所……”沐阳东张西望,“我记得是这里……应该没有变……”
严阴郎觉得怪耳熟的,拿起手机准备导航。
“喏,就是这,我说没变吧。”
严阴郎抬头,曾经一段时间天天进出的小诊所的大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严阴郎有些错愕。
竟然是这里,那岂不是……
沐阳率先推门进去,严阴郎紧随其后。
小诊所里萦绕着严阴郎熟悉的消毒水和中药味儿,老头儿坐在桌子后面,戴着眼镜搞着瓶瓶罐罐里的药材,一副大有研究的模样。
穿着白大褂的小姑娘在旁边给病人拿药、输液、打针,忙得团团转。
他俩这大高个儿进去,一下子把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有些拥挤。
沐阳进去后走到老头身边乖巧地喊:“李爷爷。”
李老头儿嗯了一声,“来了啊,我一直等你呢。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挺好的,没什么不舒服。”沐阳说,“最近脱发有些严重。”
“你在化疗,这是正常的。”李老头儿捣鼓着手里的药材,“好啦好啦,知道你们年轻人爱美,我给你增加点防脱发的。”
沐阳:“谢谢李爷爷。”
李老头儿把药材放下,抬眼看向屋里的人,一看就愣住,“你小子……快一年多没见了啊。”
严阴郎点了下头,跟着沐阳喊:“李爷爷。”
沐阳诧异,“你们认识啊?”
“这小子以前天天受伤我来这看病,还欠着药费给不了。”李老头儿哼了一下,打量着严阴郎。
还不错,人结实了,精神也好了,以前眉宇间的颓丧之气全无,取而代之的是灼灼有神的目光。也懂事了,还知道喊人。
沐阳问:“所以你以前采药还债,是还李爷爷的药费啊。早说嘛,我和李爷爷可熟了,”
老李头儿给沐阳把脉,询问他最近的情况,并叮嘱他要注意休息,补充营养。捡药的时候他八卦地问:“你俩怎么认识的?”
沐阳如实回答:“我和他是同学,开学那阵儿就认识了,那段时间我还帮着他采药呢。”
“我说呢,”老头儿嘟囔,“一看精挑细选过的,根叶都没坏,他一个外行人怎么懂。”
沐阳喝了这么多年中药,以前没事儿的时候也会来诊所帮着老头儿做事,所以一些基本的草药都认得。
老头儿将每副中药细细的打包好,嘱咐道:“还是像以前那样熬,饭后喝,一小碗儿就够了,不用那么多。一副喝三天。”
“好。”沐阳吆喝自家男朋友,“严阴郎,给钱。”
有严阴郎在的话沐阳出门不会带手机,没谁需要联系的,而且一般都是严阴郎付钱,像这种金额大的回去再转给他。
严阴郎掏出手机扫码,挂掉了打进来的电话,“多少?”
“367。”老头儿瞅着他爽快付钱的样子,好笑地问:“现在有钱了?”
“给了。”严阴郎把支付页面给他看,不知名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他再一次点了拒绝。
沐阳在一旁看着,提着药主动说:“时间不早啦,爷爷,我们先走了,过几天再来拿药。”
“下次让那小子拿来就行,”老头指了指严阴郎,“最近天儿热,少出门,当心中暑。”
“知道啦!”
他俩走出诊所,严阴郎的脸色沉下来,神色很是不耐烦地拿出一直振动的手机,接听了电话。
他全程没说话,冷脸听着对面说,沐阳听着话筒里传出来的是女声,噼里啪啦地一直在说,语速很快,似乎怕严阴郎挂电话。
“不用、不需要,谢谢。”严阴郎言简意赅地挂了电话。
沐阳问:“你妈妈?”
严阴郎冷冷道:“她不是。”
他们断绝关系,早就互不干涉。
他没有母亲,张素也别想要他这个儿子。
沐阳主动牵手,木木在脚边跑得欢快,“回家去看看小爸做什么好吃的。”
严阴郎拉着他,“别跑,出汗。”
“我饿了嘛,你说要给我买冰激凌的!”沐阳突然想起这茬儿。
街边正好有家冰淇淋店,严阴郎说:“一小口。”
沐阳眼睛发亮,忙不迭地点头。
自从沐阳出院后严阴郎能察觉到他的心里藏着事儿,变着法的哄沐阳开心。
哄人开心的同时又谨遵医嘱,说一点点还真一点点,半勺都不到,入口还没尝出个味道就没了。
沐阳不乐意,想再吃一口,严阴郎不给,三下五除二地把冰淇淋吃光,不让沐阳有盼头。
这冰激凌吃了,又没完全吃,气得沐阳叉腰骂人:“其实就是你想吃吧!我说你怎么这么好心,居然带我吃冰淇淋!我味道都没尝出来!严阴郎!”
他张牙舞爪地去掐严阴郎脖子,让他把冰激凌吐出来。
严阴郎嘴角噙着浅笑,“别闹,你不能多吃。”
“我那一口还不如不吃!”沐阳炸毛,一路上都不和这人说话。
严阴郎去牵手,沐阳甩开不让他碰。
这倒好,哄人哄得更生气了。
“明天给你吃一勺。”严阴郎妥协,又强调一句:“能尝出味道的一小勺。”
“这可是你说的!”沐阳转过头,脸上是得逞的笑,“反悔就是乌龟王八蛋!”
严阴郎:“……”
这变脸的速度令人哑然。
沐阳的笑容让严阴郎怔愣了几秒,随后牵着他的手,“不反悔。”
二人回家时林郁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沐亦宸穿着睡袍,头发湿漉漉,应该刚洗完澡,在厨房帮着端菜。
“你们回来了。”沐亦宸说,“赶紧洗手吃饭,今晚饭菜可丰富了。”
沐阳看了一眼,桌上都是自己爱吃的,洗了手后迫不及待拿起一块糖醋排骨,“嗯!好吃!”
其他三人纷纷落座,木木直摇尾巴,等着桌上的人“不小心”掉下来的东西投喂。
严阴郎:“林叔叔手艺又进步了。”
林郁笑道:“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沐亦宸问:“你不是说有个好消息要宣布吗?是什么?”
“今天我接到陈医生的电话,”林郁难掩兴奋,“他告诉我在中华骨髓库检索到了和沐阳DNA较为符合的数据。”
桌上所有人一愣。
“这意味着有一定概率骨髓配型能成功!”林郁冷清的面容上出现狂热的惊喜,“陈医生让我下周一带着沐阳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测!”
严阴郎眼瞳发亮,被这个消息砸蒙了,不自觉地笑起来。
沐亦宸一样惊喜得不行,“这可真不错!又有希望了!”
林郁点头,“小阳,下周一我带你去医院,咱们……”
“我不想去。”沐阳打断他的话。
林郁被沐阳抗拒和冷漠的态度噎住,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严阴郎转头看他。
沐阳垂眼盯着碗里的白米饭,在三人直勾勾地视线下,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去。”
第125章 【爆发】
桌上顷刻间静下来,三人不约而同看着沐阳,纷纷露着不解。
过了一会儿,沐亦宸皱眉问道:“为什么?”
“小爸也说了,只是有机会。”沐阳平静地说,“并不代表一定能匹配成功。”
“可是有希望不应该试试吗?”林郁说,“小阳,这次陈医生说有很大把握能匹配成功,咱们去试一试,就算不成功也没什么影响不是吗?”
沐阳抬眼看向林郁,“陈医生每一次都这样说的,这些年这种话您听得少了吗?每次找到符合的我都积极配合,可是结果呢?您每次都这样开心,可是最后呢?有哪一次是成功了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也不是第一次被通知去医院做进一步骨髓配型检测。
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无疾而终。
从曾经的狂喜到如今的彻底麻木,他的希望一次次破灭后还得继续告诉自己:没关系,下次一定可以。
期盼永远在下一个“下次”。
他不是铁人,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而已。
他没那么坚强,身心早已被病魔折磨得血肉模糊,掀开光鲜的皮囊,里面是腐烂的身躯,流着化脓的血水。
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白血病是一个多么难治的病,哪怕用尽一生的希冀也换不回一次如意。
所以现在他释怀了,和自己和解了,不想再用希望去换无尽的失望。
林郁被堵得说不出话,看着沐阳这副淡然无波的样子心里隐隐作痛。
“话不能这么说。”沐亦宸语气重了几分,“小阳,你不想康复了吗?你准备混过这几年的加速期然后进入急变期等死吗?”
“……”沐阳的手渐渐握紧。
“你想过我们吗?你想过小严吗?”
沐亦宸常年和匪徒打交道,经过时间的沉淀和人相处时会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私下有意地收敛,这会儿又不自觉地流露出来,言辞犀利,气势强硬。
“林郁为了你的病奔波了这么多年,哪次你生病、病情恶化不是他守着你?他拼命地赚钱,一个月接五六个案子,最忙的那段时间直接睡在法院,他这么辛苦为的什么?我们求遍名医,听说哪里有治疗白血病好的医生就带你去。现在到头来你不愿意治了?沐阳,你不能这么自私,你就没有想过你如果死了我们会多伤心?!我们只有你这一个儿子!”
沐亦宸悉数曾经的事情,他想把人骂醒,可想不到每一个字都往沐阳的最痛处扎,字字诛心。
严阴郎注意到沐阳的胳膊轻颤,出声阻止:“叔叔,别说了….”
沐阳像是个不断往里注水的气球,沐亦宸的话成为最后一个临界点,这大半年累积的所有负面情绪骤然爆发!
他猛地站起来,眼眶通红,少年清俊的面孔变得狰狞,“是!我就是自私!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所有人!是我拖累你们,拖累了严阴郎,我就是个累赘!是个负担!所以让我去死啊!我死了你们都解脱了!不再因为我心力交瘁,不再因为我伤心难过!反正我也只是你们收养的,你们没了我,正好可以去收养别的孩子,世界上孤儿这么多,你们的儿子还多的是!”
林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声音止不住地颤,“你怎…怎么能这么说?”
沐阳骤然转身奔进房内,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没一会儿他拖着三个大口袋出来,费劲地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滚出来———全是他吃空的药瓶。
沐阳指着这一地狼藉,眼神凶狠,泪水滑落脸庞:“之前说国际上有吃药治愈慢粒白血病的例子,这些药吃下去我有什么改变吗?!之前说慢速期在十年左右,我至少能有二十年可以活,可结果呢?我日复一日地吃药、积极配合治疗、遵循医嘱……可换来的却是病情突变!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为什么你们到现在都不能正视白血病根本就无法治愈这个问题?!你们说我自私也好,说我脑子有病也罢,我不想治了,我不想再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放到令我作呕的医院里!”
他压抑得太久了,面对家人他得懂事听话,得配合治疗不让爸爸们操心;面对朋友他要笑脸相迎,隐藏自己一切的痛楚,强行压下心中沉甸甸的包袱,努力挤进正常人的生活里。
可他本来就是不正常的,他有病,是绝症,再怎么伪装也无法全身心的去拥抱世界、开怀大笑。
沐亦宸和林郁都以为沐阳心情不佳只是因为于明菲去世,却不料这么多年来心里积攒了这么多的“怨气”。
他们知道这些“怨气”不是针对任何人的,是沐阳对命运不公的恨意,对这场没有尽头的病情一种反抗。
沐阳满脸泪水,粼粼水光都无法将他的眸子映亮,眼里充斥着灰暗和绝望,胡乱地发泄了一通后倒是冷静了些,他哽咽着喃喃道:“别管我了……顺其自然吧。”
说完他转身回了屋内,“嘭”地一声关上门,余音在三人耳边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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