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拍的街景她甚至连滤镜都懒得加,羊肉串成堆的摊子,人来人往有点模糊的街道,异地的风味在这么随意的模糊状态下就出来了,她才发了没一分钟,提示就蹭蹭蹭的挑出来,来来回回的就是那几句,她也没兴趣再看,等公交车慢悠悠的开到八廓街,她下了车,这才去买了瓶水。
商业街的晚上比白天热闹,霓虹灯影绰下人影都好像模糊了,据说曾经是手工打磨铺成的石块街道,巨型香炉弥漫的香火气息蔓延在这样宽阔的街道上,常盼在转经道走了没多久,余光里有一条窄道,不知道通向哪里,两个人正朝这里走来,一大一小,似乎是姐妹,看上去是当地人,高个儿的那个揽着靠着她说话的女孩,走出窄道经过常盼身边的时候说的话都是她听不懂的话,但可以听出来的是,她们此刻的心情都很愉悦。
窄道,揽肩,依偎,说笑。
明明处在连风中气息都截然不同的城市,她却可以轻而易举的想到被自己靠着的方游。
方游对禄县熟悉无比,穿街走巷都不会迷路,周末她俩都有空的时候,吃完饭就四处走走,陋巷设施陈旧,脏乱的电线四处拉着,傍晚有群鸟站在电线杆上叽叽喳喳,方游揽着她的肩,指着这个那里,告诉她哪里住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情,她小时候曾经怎么样。
方游很少提及她的幼年,那时候常盼也不敢贸然去问,有些东西在日渐相处中早能揣测一二,她能问的,她不能问的,方游都似乎给了深刻的界限。
有时她想,喜欢真是世界上最不合算的一种感情,一旦产生,就意味着要失去自己的一些东西。
比如她最初的口无遮拦说问就问,在那样的时刻都消失的一干二净,变成了煎熬的想问不能问,只能状似无意的拉起对方,随手指个地方,说:“去那吧。”
她走进窄道,两侧是非常具有当地风格的浮雕,还有一些刻痕,前头似乎有经幡飘扬,也许是个店铺。
是个酒馆。
背着相机的女青年推门进去,这个酒馆没有因为推门的风铃声而安静,常盼挑了个地儿坐着,没想到墙上挂了许多明信片,陌生的语言在这个陌生空间里蔓延着,她点了杯酒,为了驱赶不断涌上来的回忆,一张张的看起上头的明信片。
酒馆开了很多年,明信片上的时间也不统一,又五六年前的,也有近期的,无非是一些祝福到此一游或者跟谁谁谁在一起百年好合之类的暗恋的明恋的,倾诉有时候只需要一张纸片,就可以完成。
常盼随意的拍了一张,想着权当留念,低头的时候撇到了旮旯角的一张,这么虚虚晃晃的一眼,只看到一个眼熟无比的“游”字。
第51章
故意砌的不平的墙上有好多钉子, 细麻绳缠在两端,那年月参差不齐的明信片被细绳拦截在后,有新的在最前面,也有旧的在前面, 桌板抵着的那一排明显很少, 偏偏是这样不被注意的角落, 一瞥反而注意到了熟悉的字迹。
明信片的角都卷起来了,常盼正打算抽出来看看的时候, 手机响了,嘈杂的酒馆里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来电显示是个没有存过的号码,但并不陌生,常盼犹豫了一会儿,在即将自动挂断的时候接了起来。
“干什么?”
她率先问道,手机放在耳边,另一只手捂着另一只耳朵,嘈杂热闹的环境里,陌生的语言和头顶极具特色的灯盏, 光影明灭下, 她神情冷淡, 没有焦距的看着前方,像在凝视有些悠长的回忆。
“去天海夜市了?”
方游那边很安静, 衬得这头的吵闹都如同碰撞, 撞得她心浮气躁。
“你有什么事?”
常盼一瞬间想说出口的其实是“关你什么事”但又想到上回自己信誓旦旦的喊了那个痛恨无比的称谓,又不甘心的咽下去,变成了疏离无比的退却。
“没什么事, 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方游似乎笑了一下,她的气音特明显, 在如此吵闹的情境下,似乎也影响不了半分,反而直勾勾的钻进常盼的耳朵,让她全身一颤,而后佯装镇定的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方游似乎一点也没介意,她那点海纳百川时隔多年依旧让人感到无边无际,“一个人的话小心点,在街上吗?”
“没什么好说的”常小姐嗯了一声,下一刻发现了自己打了自己的脸,一个轻哼,又不说话了。
“天海夜市我没怎么去,八廓街你可以走一走,前几年出货的时候去过几次,有个酒馆的老板是雁城人,他收藏的CD很多,人挺好说话的,他们家酒还行,嗯……在外一个人还是少喝点……”
方游絮絮叨叨的能力倒是只增不减,居然还能在常盼默不作声的情况下东拉西扯一大堆注意事项,活像个担心家里倒霉孩子的监护人,常盼左耳进右耳出,早没了当年那副恭敬的态度,伸手又去抽那张刚才被电话打断的而没拿下来的明信片。
那张明信片隐藏在旮旯角,只钻出了个角透透气,不过也算是幸运了,跟其他那些被遮盖的严严实实的相比,起码还能引起人的注意。
字迹很熟悉,可以说跟正在同她说话的这位一模一样了。
方游的字其实写的其实还没常盼写的好看,写的瘦长瘦长跟她这个人差不多,游字最后一笔总是要往上扯一点,高考刚结束那会儿常盼闲的没事还仿写过,但不太像就是了。
“叫什么?”
常盼看着明信片上一大串的瘦长字体,手有点抖,但声音听上去还是挺冷淡的。
“什么?”方游被打断了唠叨,不太明白这乍然而起的询问。
“你说的酒馆。”
“嗯?叫矮房子。”
常盼深吸一口气,从头再看了一遍那张明信片,越看呼吸越急促,她忍不住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最后狼狈的挂了电话。
而方游被突然挂了电话也没再打回去,她以为常盼是烦了,对着手机发了会儿呆,就去厨房热菜了。
[丙申年,立春,有点冷。
看那边好像是个大晴天,挺好的,你就是不喜欢下雨。
下雨太吵,也太湿,管道会漏水,骑自行车撑伞依旧会被淋湿。
有时候很想给你打一通电话,但又怕你说一句“我讨厌你”。
想了很多事情,也想过当初那样做到底对不对,但很忙,转眼就忘了,你不愿意见面,那就算了。
但今天从外头过来,月色很美,突然就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又不好意思说,也不敢说,总想对你好一点,又觉得言语太过苍白,只能今天啰嗦一点,借个地方写一下。
小盼,生日快乐。]
落款是一个“游”字。
常盼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背面是一张普通的风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就是正面的字,反反复复,划掉又重写,蹭掉之后脏兮兮的,有好几句话划的太重,根本不知道原来写的是什么,可偏偏是这张涂涂改改的东西,却能让她轻而易举的想到方游坐在桌上写这个的样子,她肯定皱着眉,会无意识的抿嘴,偶尔舔一下干的唇瓣,坐姿很端正,恪守眼离桌面一尺远的标准,像个小学生。
一瞬间被她锁在心底的喜怒哀乐迫不及待的冲破枷锁,给了她一个非常迅速的浮想联翩。
月色很美。
月色很美?
常盼想了又想,手机拿起又放下,最后四处张望了一下,把这张陈旧的明信片塞进了自己的包里,然后从桌上的的卡槽里拿出一张新的,在上面写了几句话。
这场将近半个月的外出摄影活动常盼还是能找出几张自己满意的东西来,回去后又过了半个多月,她整理好自己的作品,给周学姐看了看,然后请了几天假,去了滇城。
时隔多年蠢蠢欲动的心态又被撩起,等到了玉行斋的门口,她又有点忐忑。
风尘仆仆到底是什么,以前她总觉得方游无论从哪里回来,这个词都可以精准无比的扣在她身上,而自己,听到独属于方游的脚步声就迫不及待从凳子上蹦起来,跑到门边去等着,等她的姐姐钥匙插入锁扣的那一瞬间,打开门,扑过去。
她对自己的秉性清楚的很,记仇比记恩的多,但到了方游这里,似乎翻了个面,方游对她多好永远占据上风,而那天碘酒擦拭伤口的疼痛只是在刚回来的几个月里清晰无比,马上就被日益成灾的思念冲到了旮旯角,在动摇的时候才会被拎出来镇镇场子。
但现在“镇场子”的再积极踊跃也始终无法抵挡那种堆叠太久被一点甜勾起的勇气了,也许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乍然看到自己多年前想听却听不到的话,常盼觉得自己心里那点变扭终究还是消下去了。
她太清楚方游的性格了,坚强趋于冷酷,温柔又趋于脆弱,她对你的好如同春雨,润泽而无声,一对上她的眼,你那点希望对方娓娓道来心声的要求又无法说出口了。
本以为她们后来的关系会用“老死不相往来”来概括,没想到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可惜她的一厢情愿也只是一时赌气,最心底的想法依旧是本能的去靠近,无论这几年经历过多少事,独自学会了很多,学会去承担了什么,到头来看到方游的脸,十几岁的自己好像隔着漫长的时光走了过来,轻而易举的改头换面,用那样的无理取闹去迎接对她永远保持温软的姐姐。
深巷里的这间小店每日都会来很多客人,五湖四海,来了没多久又去下一站,常盼最初登上玉行斋官网的时候看过简介,创店的时候是她们分别的那一年,其中的沉浮她没有细想,好多年了,她刻意的去回避在禄县的记忆,更别说回去看一眼,喜怒哀乐太过嘈杂的记忆,生活气息的太过浓重的筒子楼,她在常家的那几年明白了人分三六九等,而跟着亲妈那短暂的日子里,又被感情的三六九等砸的眼冒金星,太多纷杂不等她喘息就簌簌落下,一地的沧桑,漫长的等待。
以为会重新喜欢上一个人,其实也没有。
很多东西可以将就,不喜欢被人拍照片,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不喜欢跟同事走太近,但年会还是不得不去,那就算了,但感情,真的很难将就。
她从出生开始就注定缺失某种长大必须要的养分,常家没给,外婆断断续续的喂了一点,而回到原点,生母毫无给予,那必须要的养分就只能是方游来提供,她提供的养分包含太多,以至于常盼从那个被定义为“姐妹”的牢笼里走出来,发现其他人想给的,即便是牢笼,也没方游打造的那个那么精美了,不冰冷,带着浓浓的市井气息,却没让人觉得厌倦,入梦都是对方怀抱的清冽气息。
兜兜转转,她在此刻才明白,她等了这么久,不过是想弄清楚方游的态度。
老天爷闭目养神了那么多年,终于愿意把目光分给她们,让她能在万千祈愿中,找到她喜欢的那个人书写的难言心思。
她站了很久,人来人往,好多人都好奇的看向她,戴着帽子的女青年满身风尘,盯着门店缄默不语,像是等待什么,又像是在最后确认什么。
正当常盼要抬腿走进去的时候,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
“小盼?你怎么在这?”
玉行斋门外是条小巷,巷道墙壁上挂了一个青色的帆布,上面是篆书的店名,布角被风吹起,有点微微的晃动。方游站在这面墙布前,篆书劲瘦挺拔,直线较多,她也一样。
她走过的路在别人眼里看似坑洼不已,对她来说或许只是一条规划全面的路,连拐弯改道走的也是曲直的,做什么都凝重而认真,唯独感情是普遍悬针中的圆笔,不顿不折,一驻即收。
常盼想做那个一驻即收的末尾。
她转头,微风中望着方游有些讶异的面容,轻快的说:“来找你呀。”
“找我打个电话,我来就是了,这样跑来跑去的,累不累。”方游把常盼拉进了店内,她那点老妈子的心态即便断了五六年在一瞬间还可以恢复原状,“先进来坐坐,外面太晒了。”
滇城的六月底已经热的不成样子,店内开着冷气,方游跟柜台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走进店深处一个僻静的小院,有个小天井,隔绝了刚才一路走过来的喧嚣,又是另一层的寂静了。
还有点凉快。
檐下是一张古旧的木桌,方游拉着常盼坐下,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又去冲了壶茶。
常盼喝水的时候都要偷偷瞄着她。
前几次被不服输占了上风,她甚至不敢好好看一眼这个好久不见的姐姐。方游的成熟从她们第一次见面就能感觉到,而现在,成熟之余她那点冷凝更是入木三分,在那张天生带点严肃的脸上盘踞许久,加上一副冷冰冰的细框眼镜,更让人觉得她这个人是个顽固。
38/58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