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久别重逢却毫无喜意的妹妹在听完她的话之后只是沉默了片刻。
再抬头的时候她却收敛了刚才所有的挑拨和有意为之的嚣张,她把镯子摘下来的,反戴在方游的手腕上,看着对方的脸,喊了声非常恭敬的姐。
她像是收敛了所有与方游作对的心思,乖顺的回归到妹妹这个角色,让她们戛然而止的缘分在这样一个有些怪异的场景里重新粘到了一起。
但唯独把那份怨恨压了下去。
抬眼时目光沉沉,以往的狡黠与灵动早就不见。
她对方游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了。”
“但你能不能问问我愿不愿意要这样的好?我没想要游戏机,也没羡慕别人能去好远的地方旅游,我当时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跟你在一起,一起住破烂的房间没关系,粗茶淡饭也没关系,背好多好多的债款也没关系,催债我又不是没经历过,你凭什么以为我要那么多好的东西?”
“那些我都有过,但都很没意思,还没你抱我一下来的满足。”
说完常盼就下车了,她拔了自己的钥匙,“我今晚住外婆家,姐你走吧,以后大家逢年过节见见就得了,省的外婆老说我没良心。”
常盼的这番话说的很平静,就是因为太过于平静,才让方游惴惴不安。
“别嗯了,谁夹的你……”苏雁青靠着冰箱,看着方游利落的动作,厨房有一个窗户,窗户架支了起来,一眼就能看到远门挂着的小灯泡,远方就是城里隐隐绰绰的灯火,安详的跟玉行斋所在的闹市截然不同,这么看着还是怪舒服的。
看方游不说话,苏雁青猜了猜:“常盼干的?”
方游叹了口气。
“这丫头的脾气也是绝了……”三菜一汤,温了点酒,够她俩人了。
方游一个人住,连饭桌都小的不成样子,还是苏雁青上回叫她家苟先生订了一张椭圆形的桌子,不然几个菜都摆不下。
苏雁青跟方游认识这么多年,又一起合伙做生意,话还是蛮投机的,偶尔方游回的慢点,苏雁青还能接着说下去。苟太太把她家那糟心婆婆的糟心事都快说完了,余光里撇见方游因为什么信息而突然亮起的手机锁屏,瞧见是一张比较模糊的人像,随口说了句:“也不知道你那妹妹现在有没有对象了,老能看见网上有人跟她表白。”
“不知道。”
“我都想象不到她有男朋友的样子,总觉得那臭丫头成天抬着下巴看人,怪里怪气的,上回这么好好说话,我还有点不适应了,以前我去找你啊,下楼回头看一眼,准能看见她瞪我。”
方游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苏雁青碰了碰她的杯,“你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一个人住这的这山旮旯,哪天死了我也不知道。”
“得看小盼啊……”方游握着瓷杯,裂痕悠悠,有一种破碎的好看。
“她可恨死我了。”
“嗯?等等等等你他妈说什么,再说一遍?”
苏雁青一把拿过方游的酒杯,“那臭丫头为什么恨你?!到底发生什么了??”
第50章
“真的假的?”
苏雁青被吓了一跳, 连杯子都差点被她碰倒了,方游迅速的扶起,“有那么惊讶吗?”
“这能不惊讶吗?我快被吓死了!”
苏雁青现在倒是没什么可以想的了,就琢磨着这点, 看这一桌菜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她侧过头去看方游, 对方还是一副寻常模样,似乎只是说了一件很平淡的事情, 小口的抿着酒,看上去跟不会喝似的。
也算是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她明白方游什么德行,会喝的很,在外头却不怎么喝,谈个生意也是拒绝不了才喝上一点,最初都是苏雁青在桌上喝的差点晕厥,方游撑着,应付那一桌油腻的生意对象。
上了年纪的男人总觉得自己阅历够多, 足够骗骗这些初出茅庐的小辈, 聊天总是要用什么天南海北的经历装点自己, 加上三两不太好听的段子,自顾自哈哈大笑, 等真正切到正事, 又要打太极,一场下来,累的不行。
过怎样的日子说到底是自己选的, 还是日子选的你,有时候真的分不太清。
小时候都有仗剑走天涯的豪气, 觉得这世界以自己为中心,所有都是陪衬,觉得歌词里唱的不想长大都是屁话,等真正到了要被推出去面对现实的时候,发现歌词太对味,每个阶段的不同理解,偏偏要等到下一个阶段才能明白。
最开始决定做这一行的时候苏雁青其实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过下去,同样是当人家姐的,她明明不是孤家寡人,却跟真正孤家寡人的方游比起来更适用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毕竟爹妈足够养活自己跟俩崽子,而她这个大的,活下去就成了,不配合安排,也就算了。亲情是最有力量的存在,她温暖的时候足够让人涕泪交加,可冷酷的时候却让人觉得无话可说。
就该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后会遇到更加残酷的事情,方游来的时候情况已经好转多了,但她俩还是得四处奔波,不入流的生意场上女人总是被看低一截儿,而这个生意场在外头看起来太过高层次,那就更被低看了。
大多的情感无处叙述,都交织在这种时刻一张小桌的温酒热菜上,人这一辈子,交心的朋友有一个就能算是无价之宝,更别提还算是一块长大的。
“我只是没办法跟你说。”
方游低着头,夹了一根青菜,慢条斯理的嚼着,她终年无悲无喜的脸上,好像在此刻开了条缝,洒出了足够让人觉得哀戚的不如意来。
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她经历的大概也有到了七.八分,剩下的那“一”,如鲠在喉,寂夜里翻来覆去,愧疚浮面,伴随着深入骨髓的想念,到头来,终究要宣之于口。
“有什么没办法说的……”苏雁青凑过来,酒杯碰了碰她的,清脆的一声,“咱俩都过了多少年了,再没人说,那‘没人’也不能包括我啊。”
“你就是太喜欢憋着,骂又不会骂,人真的很需要发泄,说话是发泄,跑步是发泄,喝酒也是发泄,你倒好,喜欢压着,你不说,谁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啊……”方游叹了口气,“学不会不憋着。”
“其他的你可能没办法跟我讲,但感情上的事儿,和我说应该没关系吧?”
苏雁青撑着脑袋,她酒喝多了容易上脸,但这点酒量还是有的,交心归交心,还是有些无法言说的,彼此知道什么东西无法触及,什么东西值得交流,就可以了。
就像现在这样,难得的时光,她们这个年纪,总是有点尴尬的,结婚了的家庭第一,很难腾出时间给朋友,没结婚的方游又结不了婚,在育儿经上根本没有话题,好在苏雁青没普通少妇晒孩子的心态,纵使在外认识的一帮朋友在一起,三十的四十的女人们居多,她尽管留心了,但偶尔还是会忽视方游。
这些年,喜欢方游的也有,男男女女,方游可能不太知道,她倒是挺清楚的,问过之后也没下文了,她那位苟先生甚至用那套刚学的面相研究来分析了方游,认定这人少年孤苦,中年奔忙……啰里吧嗦一大堆,苏雁青只认可了自己老公说的那句“少年孤苦”。
人可以苦一段时间,但总不能苦一辈子吧。
那真是老天爷不长眼。
就这么沉默的一个空当,她倒是忆起每次去找方游时常盼的态度,上高中的臭丫头脾气倒是一点没好,她难得回来找方游叙叙旧,常盼就站在一边死死的盯着她,苏雁青当时也不知道这敌意来自哪里,气笑了,还瞪了回去,一来一往,那边方游就发现了,方游一转头,臭丫头脸就变了,还露出一个算甜的笑来。
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就这么过去了,多年后翻回再看,遗留的蛛丝马迹不少,只不过当时没有细想。
有些眼神当事人身在局中不敢回味,而旁人一看就明了。
她问方游:“你什么意思?”
“常盼喜欢你我明白,那你呢?你老可别把照顾当成喜欢,告诉你,要是真这样一起,迟早要分开的。”
“你当我傻吗?”
她多年的好朋友无声的笑了笑,碰了碰她的杯,头顶鸟巢状的吊灯洒出暖黄的光,方游没再抿酒,一饮而尽,酒气淌在此刻的寂静无声,她拍了拍苏雁青的肩,“说出来挺没意思的,我又有点害怕这样的关系。”
“但人的一辈子,就这么短,嗖的一下就没了,我怕她走太远,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
周学姐安排了一个外出摄影活动,宣布的时候还特地问了问常盼。
“你去不去?前段时间说没灵感的不是你吗?常摄影观察入微取材要取于市井,这次要去比较远,你自己考虑一下。”
开会叫来的都是工作室里一帮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常盼的名气跟他们的“小有名气”显然不太对等,老板这么问的时候,都唰唰的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常盼。
常盼抬眼,淡淡的说:“去的。”
能不去吗?这都来开会了,心知周学姐是特地给个机会,常盼也没想拒绝,虽然宅的不再宅,但在这方面,还是有心的。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好像有人天生剥夺了她这一种功能,许涵也不是没培养过她的兴趣爱好,音乐类钢琴小提琴甚至连二胡都试过了,艺术类绘画戏剧等等也都推她去尝试,可惜赶鸭子上架,她这人总是一副怏怏的模样,耷拉着眼,缺了浪漫的细胞,五音不全,即便读得懂戏剧内容自己上去表演,却能把所有的角色表演成她自己的模样。
可以算是另外一种天赋了。
摆弄相机她也试过,还是跟杨迎雪出去玩的试的,可惜没多久她就被遣返了,拥有过的也变成没拥有过。
时间兜兜转转,到大学她再拿起,也许是那几年尝到了悲欢离合爱恨两难,不知道误打误撞通了哪窍,过往那些被许涵硬是熏陶的无用东西也变成了一个踏板,直截了当的,成了她看这个世界最大的镜像。
周学姐说到“观察入微要取材于市井”的语气有点刻薄,但常盼也没反驳,在正儿八经工作的时候,她倒是非常的谦虚。况且这句话确实概括的非常精准,她的作品大多跟市井相关,偶尔生活气儿太过,后期过又显得过于冷酷,这样强烈的反差,第一眼看总觉得不大舒服。
创作总会碰到瓶颈,常盼总觉得自己被一种莫须有的东西桎梏着,没有办法知道那是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去找。
外出活动的地点定在离云城十万八千里的藏区,十几人的摄影团倒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年轻人不多,大点都是老资历的,不算是工作室的,是周学姐请过来的,估计是希望他们能带带这帮小的。常盼在外话比较少,加上脸看上也不太好相处,一直就默默的跟着,等到分散的时候才松口气。
头几天去了什么圣湖什么仙境的,她都没什么兴趣,自然广袤纵然值得惊叹,但呈现在自己手中的时候,又觉得索然无味,好不容易可以在热闹的地方溜达,她真是求之不得。
晚上她一个人出了门,看了看手机的导航,去了天海夜市,这地儿五月份晚上还是挺冷的,她外头穿了一件藏蓝色的抓绒外套,款式有点复古,黑色的腰带打了个结,手机挂在脖子上,肩上挂着相机的包,漫无目的的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
这几天正好是假期,游客比往常多,来来往往都要人挤人。常盼耳朵塞着耳机,走动的时候宽大的裤脚摆动的幅度很大,手腕上还是同行的女摄影师早晨给她买的银镯,从头到脚都提示着这个人是个文青。可常盼从没觉得自己是文青,虽然杨迎雪杨总经常用这个标榜自己,但她还是不敢苟同,毕竟人家身上的铜臭味都可以散发到十里开外,到她这个小市民这儿,“文”都没了,只剩下还能贴几年的“青”。
青年的青。
她拍了几张照就原路返回了,公交车开也没点路,中途她在自己的主页上传了几张刚用手机拍照片,算是纪念一下,定位也懒得开,她的个人主页其实简单的完全不像个红人,偶尔几张自己的照片,也都是配合工作室的主题传上去的,哪天心情好了,发一个搔首弄姿的自拍,也就完事了。
不过总有人让她接广告,她看了看私信,觉得那点钱还没她去给人修个片来的多,非常大方的留给自己主页一丝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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