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说的有些模糊,常盼最恨的就是方游这种自说自话的态度,她另一只手上还是方游抽了几口的烟,她当着对方的面儿抽了一口,然后丢了出去,旁边有个垃圾桶,可惜她没扔中,半截烟落在一个小水坑里,灰溜溜的灭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说的很清楚了,我讨厌你。”常盼突然开了头顶的灯,拥挤的空间内,倾泻而下的暖黄灯光,让方游脸上的落寞猝不及防的暴露在常盼面前。
她那些隐藏在平淡之下的情绪鲜少有翻面儿的时候,也许是过早的习惯踽踽独行,什么年纪应有的情绪从来都被刻意的归到无波状态,即便少年意气在深夜里出现过一小缕,也马上会被扑面而来的沉重现实压的不再跃跃。
年少时不得乖张,却也会盲目的崇拜可以抵御一切风霜的人,但现实由不得她循规蹈矩的长大,她跨越一个个障碍,迎接一个期待多年存在的到来,那点自认为没有漏网的“被依赖”显然没她想想中那么坚不可摧,反而在重担来临时岌岌可危。
“小游,长大很累的,路不好走,妈妈不在,你要坚强一点啊。”
生母的面容早在匆忙的生活里消散的一干二净,只能靠泛黄的照片缅怀一二,可那温和的声线却始终盘桓在她的脑中,经年打磨,愈发深刻。
她太早经历生离死别,以至于理所当然的把长大跟承担挂钩,却忘了有些东西不是她原地踏步就能担得起的。
常盼走的那天和她来的那天一样是大雨,方游跟着常盼去了车站,静静地看着她的妹妹自己背着包拉着行李穿行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厅里,即便常盼回头也不会发现,嘈杂的大厅里,一夜未眠的方游,正用目光追寻着她。
也许是那句“你要坚强一点”刻的太深,以至于方游这些年从未真正的哭过,生理上因为疼痛凝结的眼泪在少年时过于频繁,再大点也不见了,而这个时刻,她满身疲惫,按捺着跑过去的把常盼拉回来的冲动,转身揉了把含着泪的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有些感情苦苦压抑,隐藏在各种情绪里无处可挑,一拔.出.来就连皮带肉。
常盼毫不知情,以为这是方游仅此一家的冷酷。
方游心里明了,但被无情的物质砸的心力交瘁,不知道怎么去做才会万无一失。
等所有都安定下来,回头看她那座原本荒芜的园子,在主人置之不理下竟然也能开出一园的姹紫嫣红。
“我知道。”
方游的眼镜早就不是常盼当年送的那副了,这副眼镜镜框没常盼给的那么圆,倒是更贴合方游的气质了,配上她那张一向严肃的脸,让她看上去有一种一眼就能感受到的不怒自威,简而言之就是过于正经。而常盼戴的时候就没这种感觉,她的面孔太洋气,戴什么都有一种别人难以媲美的时尚感,什么都成了点缀,反而不能遮盖别的东西。
方游抿了抿嘴,长长的叹了口气,她没看常盼,手放在黑色的公文包上面,坐的也没那么直了,微微侧着,有几缕头发贴在脸上,加上强装镇定的眼神,让人觉得轻轻推她一下,她都会晕倒。
这种脆弱感出现在方游身上有点新鲜,新鲜之余常盼又觉得有点心疼,可惜这点心疼才冒出了个尖尖,她那点记恨又迅速的掐灭了这没有出息的心疼,冷冰冰的说:“你知道就好。”
她俩的对话听起来都有点怪。
这么片刻的功夫,她倒是打开了那个盒子,里头的镯子看上去就很精致,剔透得特吸引人,似乎觉得自己这样太没出息,她又把盒子盖上了。
“讨厌我没关系,”方游突然侧身过来,她迅速的打开盒子拿出里头的镯子,在常盼还来不及反抗的时候套上了她的手腕。
“讨厌我多久也没关系。”
“但是小盼,”方游抬头,“我没觉得对不起你,以前我没能给你买一点别的家庭给的起的东西,你的游戏机要好几千我买不起,要带你出去玩,我也没法带你去远的地方,甚至连住的,都是那挤的不行的小屋子。”
“可能还有光想想就觉得这辈子都还不完的债,你可能还会被催债人找上门,旁人的指点,砸门的声音,难听的脏话……”
“这些我都不想让你经历。”
方游的目光有一如既往的坦荡,她望着自己彻底长开了的妹妹,那跟她养母有几分相像却没让她觉得烦躁的眉眼,突然明白了那句“万般柔情,涌上心头”到底是什么感觉。
“即便失去父母,你也值得最好的,最好的环境,最好的关爱……”
“我想给你,但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
“你不想见我,那我就不来,但我实在忍不住了。”
“小盼,别恨我。”
“求你。”
第49章
“晚上一块吃饭?”苏雁青在电话里问方游。
“嗯?……好。”
方游有点心不在焉。
“去你那吃, 我让狗爹买点儿菜。”
“去……去我那?”
方游终于反应过来了,她正翻看着半年的营业额,手上还拿着笔,“怎么就去我哪儿了?”
“狗爹的妈来了, 老太太一来我就快疯了, 说这个脏那个没弄好的, 我上你这儿躲会儿,反正臭小子也归他奶奶管, 这样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呵呵呵……”
方游:“……”
“你能不能正常点儿?”
苏雁青一向恐惧正常婚姻中反复的亲情式往来,她那位苟先生的妈是个虽然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但寻常人家婆婆的啰嗦劲儿倒是一点没消下去,每次来突击检查都把苏雁青搞的灰头土脸恨不得挖个洞就跑,都三十多的人了,婆媳关系一塌糊涂,不过好在她那位苟先生确实好的没话说,知道自己老婆跟自己亲妈合不太来,索性把老婆打包送到方游那住两天。
还非常正经的列举了住酒店的各类危害, 完全忘了他家是因为小旅馆发家致富的。
“你还幸灾乐祸起来了?”苏雁青叹了口气, “你赶紧下班回来, 我可没钥匙,房钱饭费算在猫粮上啊。”
方游:“那你可亏了。”
“我有钱, 不怕亏。”
虽然不是一夜暴富, 苏雁青花起钱来倒是一点不抠,虽然还称不上大手大脚,但常买些没用的东西, 跟从小到大都往节俭路线发展的方游完全相反,并且乐在其中。
方游在滇城住的地段比较偏僻, 差点就要出城了,她到家没多久苏雁青就来了,大包小包,旁边站着的苟先生和善的朝方游笑了笑,“麻烦你了。”
方游:“……没事。”
那两口子把一大堆的菜拎进屋里,当着方游的面腻歪了将近十来分钟,老夫老妻的颜面在熟人面前似乎完全不用顾忌,还依依不舍的要送到院外。
等苏雁青再上来,就看到方游已经挽起袖子喂猫去了。她也不知道方游这种一向对动物没什么好感的人居然会养这种毛茸茸的东西,还一养就三只,推开门涌上来的那一刻简直毛骨悚然。
她一看,她买的猫粮已经被方游给拆了,那三只猫颜色都不一样,也不知道是洗不干净还是天生就那色儿,总觉得脏不拉几的,三只挤在一个猫盆里,吃的欢快,看着倒是让人挺满足的。
“你看什么,”方游回头,瞄了一眼堆了好大地方的菜,“做饭去啊苟太太。”
“苟太太”抽了抽嘴角,对方游这样无耻的行径无话可说,她总觉得方游这人虽然生活能力在长大的阶段是持续增长的,但正常人应有的某些性情却成长缓慢,最基本的开玩笑好像都得慢慢学,这么多年在外头,倒是开朗不少了,起码在茬人上无师自通,直逼她那位天上掉下的妹妹。
“把你给牛逼的,”苏雁青把菜拎进厨房,挑挑拣拣的,一些放进了冰箱,“这几天应该不用出门了吧,藏区那些生意也收一收,钱啊,够了就成,哦我倒是忘了您这种大善人可还年年如一搞捐款呢。”
方游在沙发上坐了会,她住的地方在一座小山脚下,但远处也是连绵的群山,向窗外看去,依旧能看到钴蓝色的山体,这里太过南方,空气及其湿润,这个时候都仿佛到了大暑。
“我不是以咱们店的名义捐的吗?”方游收起被舔的干干净净的猫盆,把占了她躺椅的三只猫赶到一边去,自己躺了上去。
“你还躺上去了?”苏雁青往后看了一眼都快睡着的方游,“赶紧过来帮忙切点东西,不然咱俩八点都吃不上!
眯了一会儿,方游才慢吞吞的站起来。
小房子不是很大,外头有个院子,架了几根长枝,南瓜叶子就嚣张的爬上去了,脱离了最初设想里葡萄架的雏形,成了个野菜园子。方游切菜比苏雁青这等“没什么用的家庭主妇”好多了,她手起刀落,还面无表情的,看上去跟执行斩立决一样,苏雁青看了一会,觉得杀气太重,但还递了块肉给她,这人嘴偶尔也欠,顺便补了句:“方老板悠着点。”
“方老板”拨了拨,迅速把肉切成了肉丝。
苏雁青一边洗菜,一边问:“见着常盼了?”
方游嗯了一声。
“比照片好看吧,我早说过啊,你这个便宜妹妹啊,总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是有点不一样,方游笑了笑。
“她那天突然来我还犹豫了老半天呢,以为看错了,唉真是老了老了,我要是个年轻个十岁,肯定比她好看,”苟太太自从当了妈啰嗦和八婆程度与日俱增,也许这里头还有她那一向对市井生活向往无比的老公的一份力,夫妻俩要是都有空,保准在什么七街八巷溜达,美名其曰吸吸烟火气,差点没被人家小饭馆的油烟味轰一脸。
“不过那小丫头也太记仇了,就因为当年你把她送到她外婆那就耿耿于怀的,这么多年一面都不肯见……”
油烟机开了,声音倒是不大,苏雁青站在一边打下手,看方游炒菜。
方游这个人其实很不错,都高出平均值一大截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都这么大把年纪还这么单着,她也不是没见过同性在一起过日子的,方游的条件可好多了吧,债也还了,家里也没什么糟心事,干净的不能再干净,这么多年下来也不见她谈个恋爱什么的。
这件事憋在苏雁青心里好久了,衬这个空当,她先从她们当年一起合作的比她们还年长五六岁的女性刚结婚说起,曲折迂回了大概有三四圈,最后绕到了方游身上。
她问:“你不会打算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了吧?是女的咱也好找伴儿啊……”
苟太太脸上的担心实在可以下菜,方游拿了个盘把菜倒进去,回了句:“你怎么管起我来了?”
苏雁青把菜端到饭桌上,回来的时候理直气壮的很:“得了吧咱俩认识这都多少年了,还不让人问了?”
“也没什么打算。”方游涮了锅,开始炒第二道菜,她腰上系着围裙,瘦的令人发指,天气热了起来,她穿着一件短袖,胳膊上还有一道很明显的印痕,一看就是被什么给卡的。
“没什么打算是什么意思,就这么过下去就完啦?”
苏雁青对方游的敷衍很没好气,见多了方游做生意时用一本正经的脸蛋忽悠别人,她倒是抵抗力十足,还补了句:“胳膊怎么了,被门卡了啊?”
“嗯。”
方游确实没什么打算,她之前过完的日子,无非都是有既定的目标,被宋香萍带着的时候,她想着的是生母说的那句“好好长大”,也许是之前被给予过非同一般的母爱,宋香萍那似有若无的爱连狗尾续貂都算不上,无非是时间推进里无可避免的拉锯战,而拉锯战的最终结局,算是同居一室十几年的被她叫过妈的女人,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托付。
“小游,你是好孩子,小盼就拜托你照看了。”
意识清明的那么一个片刻,女人的话语里是对亲生女儿的厚爱,在这样的厚爱被托付的时候还要给她这个养女加一个冠冕堂皇的头衔。
若不是感受过生母给予的疼爱,方游觉得自己大概会认为天底下母亲的爱都是这样的,口口声声,言行举止却都是冷酷的不负责任。
但她同时又庆幸有这个托付,让她在完成“好好长大”这个任务的时候,有一个新的期待。
那个期待满足了她太多的向往,以至于在奔波的时候霜雪满头也不觉冰冷,同时又因为这个期待的怨恨太过强烈,让她在心甘情愿分别的时候依旧无法压抑那总是跃跃而出的想念。
胳膊还有隐隐的痛感,一个牵动,都足够让那天常盼的那句话变成更深刻的刀痕,剜肉的同时又撒上温柔的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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