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看常盼,手指还在无意识的勾动着,像是在搅动她那点作为长姐岌岌可危的自尊和因为给不起预期的东西而产生的羞耻感。
“我都忘了先问问你愿不愿意了,”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最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你当年在养父母那里的时候,一定过得比现在好很多,可以的选择也更多吧……”
后半句声音低的常盼都快听不见了。
火车上很吵,有小孩的哭声,打牌声、还有不怎么正宗的普通话,夹杂着方言,总是怪怪的。
她们这个角落发生的对话没有人感兴趣,芸芸众生,每个角落里都是数不清的千思万绪,谁都有感到绝望的时候,有些脚步像是灌了铅,连迈开的勇气都没有,那些绝望和痛苦都在不停的撕扯,变成深夜里翻来覆去的挣扎。
常盼心里的恐惧在此刻无限的放大,连那种要被丢弃的预感也要冲出喉咙,可现在的方游却更让她难过,对方脸上写满了不安悲愤甚至是空寂,和她想象中绝对坚强的姐姐完全相反。
在这个时候,她甚至脆弱的好像常盼说一句是就会倒下。
常盼抓住方游自己掐的死死的双手,她靠在对方的肩头,狠狠的吸了一口对方的气息,额头抵着方游的脖子,这样温热肌肤的贴近,给了她一丝勇气,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无声的淌下,也滴在方游的衣领上,嘈杂的车厢内,常盼近乎乞求的说:“姐,别让我一个人。”
方游反握住常盼的手,她像是一瞬间又想开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常盼刚看到的脆弱都是臆想。
“怎么会呢。”
第40章
短途旅行回来之后方游依旧按时上班, 她们那天在火车上的对话似乎都心照不宣的丢开了,谁也没去再提起。
夏天的五楼热的像是要把人给融化,常盼有时候实在呆不住就会往麦香坊跑,老板何英倒是很不客气的把常盼收入了麾下, 让她帮点忙, 当然是有工资的, 这下好了,常盼更是不怎么回去了, 跟之前的方游似的早出晚归,两个人很少才能碰面。
可常盼没想到,她一天的心血来潮,倒像是自己寻了一跳死路,直接的把这样的局面撕了个稀巴烂。
有天何英跟董雅似乎有点事要一趟门,她们倒是无所谓店里的生意,直接关门,放了常盼两天假,常盼有的休息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 想到方游今天晚上没有排班, 倒是直接跑到医院去了, 准备跟对方一起回去。
科室里人来人往,电梯门一开她就往方游的办公室跑去, 路上看到认识的护士还打了个招呼, 她随口问了句:“我姐呢?”
没想到那个护士倒是很诧异,她说:“方游不是辞职了吗?”
方游辞职了。
方游……辞职了?
常盼愣在原地,明明外面的太阳大得很, 她跑上来身上也出了汗,可偏偏觉得冷的不得了。
“她什么时候辞职的?”
“都有半个月了吧……”
那护士看见常盼骤然沉下来的脸色, 问了句:“怎么了?你不知道啊?”
“没事,谢谢小江姐。”常盼勉强的冲对方笑了笑,“我知道的,就是来看看真的假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一看电梯里挤满了人,她索性跑着下了楼梯。
一步一步中,她由阴凉的室内冲到午后热浪翻涌的室外,她翻身上了自行车,站着骑远了。四周是聒噪的蝉鸣,是来往的车辆,是不断打在人身上的日光,又好像一切都被无形的遮罩隔开,逼的她不得不骑得更快,她穿着宽宽的白色T恤,前面没有图案,背后是一个圆框,圆框里是星云的图案,热风从她的袖口衣摆灌进来,像是一场无声的炙烤。她越骑越快,在一个下坡拐弯的时候,一个不留神给摔了。
破旧的自行车在水泥地上摩擦滑出了很远,常盼趴在地上感受着慢慢涌上来的疼痛感,一声不吭的站起来,扶起车子就要继续骑,踩上去的时候发现,掉链了。
她的膝盖火辣辣的疼,手肘也是,白色T恤也脏了,旁边的店铺里有人走出来,问了声:“还好吗?”
还走过来要帮忙。
“没事。”常盼没抬头,她拉着车急匆匆的走了。
走了几步路之后是一条只容两个人过的小巷,她先把车拉进去,最后蹲下调车链,踏板都歪了,手摸过链子的手脏脏的,她双眼含泪却面无表情,及肩的头发因为低头而盖住了脸,她用手指挑了挑别到而后,又低下了头。
她第一次修车链,用了好久的时间,等拉着车出来的时候,太阳都要下山了。
她翻身上车,飞快的回家去。
方游回来的有点晚,跟她以往下班的时间相比,慢了两个小时。以前常盼也不会多想,因为她的姐姐工作认真无比,总是会在医院待久一点。
方游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昏暗的客厅,和往常一样,没有人在。自从常盼去麦香坊帮忙后,每次回来,除了深夜,家里都是空荡荡的。起初她有点儿不习惯,后来慢慢习惯了,也没觉得忐忑了。
她放下肩上的包,提在手上推开了房门,房间里更昏暗,窗帘都被拉上了,第二眼,她才看到静静坐在角落里的人。昏暗的室内就这么一个黑不溜秋的影子,倒是蛮像恐怖片的。
她开了灯,“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为什么不开灯?”
她一边说一边把包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弯腰的时候,角落里的常盼乍然而起,把她按在了一边的门板上,门边是开关的按钮,这么一折腾,灯又关上了。
常盼这两年倒是长了点个儿,但始终没方游高,只到方游的眼,她双手按着方游的肩膀,抬头问她,“你去哪儿了?”
像是不习惯用这个姿势说话,方游挣扎了一下,却又被常盼按了回去,她有点无奈,轻柔的问道:“怎么了?”
“我问你去哪儿了!”
常盼突然吼道,因为没开灯,唯一的光也就外面的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方游看不清常盼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在发抖,“我去上班了啊,还能去干嘛……”一边说,她试图抬手去摸一摸常盼的头发。
“你别骗我了!”常盼拍掉方游伸过来的手,她说的很大声,近乎是喊出来的,还有点破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像是幼兽的嘶吼。
方游突然愣住了。
她被拍下的手就僵在那儿,几秒过后,常盼听到一声颇为无奈的叹息,紧接着的是方游低低的声音:“你都知道了……”
她居然没有反驳,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承认。
“既然你……”
方游还没说完,常盼就踮脚亲了上来,她来势汹汹方游根本来不及推拒,张开的嘴唇被对方轻而易举的侵入,唇齿之间的接触近乎粗暴,她还能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落在脸颊上,常盼的嘴唇好像破了,亲吻的时候都带着铁锈味,她依旧按着方游的肩膀,像是在维护她最后的尊严,带着满腔的愤怒和委屈去寻求方游一星半点的回应。
可方游没有。
她只是被动的靠在门板上,任由她的妹妹按着她的肩膀,毫无章法的亲吻她,唇齿的磕碰在所难免,她能感受到嘴唇上轻微的疼。
常盼也疼,全身都疼,无论是嘴唇,还是手肘,或是膝盖,她觉得自己现在连呼吸都带着隐隐的疼痛,更别提被她亲吻的人冷酷的无动于衷。
“你怎么了?”
她的口吻一如既往,没有责备,没有愤怒,也没有嫌恶,就像是她们两个相依为命的无数个日夜里,随口的一句话。
常盼松了手,她颓然的站在方游身边,看着方游开了灯,看着骤然亮起的房间,看着方游低头凝望过来的眼神,那里面有愧疚,有关心,有紧张……就是没有她想要的感情。
她的世界原本苍白无比,有人试图来涂抹几笔,才刚带着颜料还没进来就被她硬生生的驱赶了,而她想要的人,她准备好了所有东西,却连抬腿进来的意思都没有。
“你去哪里了?”
常盼固执的问她,她微微抬着头,眼里有隐隐的水光,也有铺天盖地的绝望和零星的期冀。
“去雁城了,”方游摸了摸常盼的头发,她的嘴唇上还有被牙齿磕出的细小伤口,那点红点缀在她原本就有点淡色的唇瓣上,像是让她整个人都有了气色。
“你外婆那。”
最后四个字像是验证了常盼这些日子心里隐隐的不安和恐惧,她犹如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徒,脸上充满了尘埃落地的死气,那双刚才还灵动异常的眼陡然沉寂下来,最后的期待化为落下的一两滴眼泪,最后缓缓的消失。
再问什么都没什么意思了。
她的眼睫颤了颤,如同枯叶落下一般带着寂寂无声的绝望。
方游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陡然握住她的手腕,“你去哪儿了,怎么摔成这样?”
她握着常盼手的力度很重,但也只有一瞬间让人觉得疼,下一刻,又是非常舒服的力道了,常盼想挣开,却根本敌不过方游的力气,她被强硬的按坐在床边,方游卷起她的裤腿,宽松的阔腿裤被这么一卷轻而易举的卷到了膝盖,她看到常盼两边膝盖上的擦很,再抬头,发现手肘、甚至的脸上都有一点。
她匆匆去拿医药箱给她消毒。
常盼盯着这张布满紧张的脸,说:“你不要我了。”
方游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我没有。”
“你要把我送回去。”
“是。”
她的每一句话都是肯定句,像是笃定了方游的举动一样,又像是分别前夕最后的对白,充满了不容反抗。
常盼没问为什么,方游也没解释,在这个沉默的僵局里,碘伏擦在伤口上的痛感,成了多年后常盼想起方游时总会牵连起的感觉。
“本来是想等你填完志愿再的……”方游突然开口,她拧着碘伏的盖,侧影瘦的像是下一秒就会变成纸片儿消失。
“那我明天就走。”
常盼站起来,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方游,“我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这些年消失在她身上的讥诮又卷土重来,她背着光,低头看人的时候眉间缀着触目惊心的憎恨和悲凉。
她的眸光落在眼前自顾自整理医药箱的人身上,一字一句的说——
“方游,我讨厌你。”
这一刻,她像是终于丢弃了那个她赐予她刻骨温情和强大安全感的称呼,像是要彻彻底底的把这个总是不愿意正式自己对她感情的人跟那个称呼彻底分开。
她转过身,走了两步,猛的拉上移门,哐当一声,似有若无的墙灰掉了下来,像是为这骤然分离成两个世界的空间添了点零星的孤寂感。
而方游至始至终都没有抬头,门一关上,她挺直的脊背终于弯了弯,常盼送的那副眼镜被放在医药箱上,她捂着脸,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等到天亮的时候,移门那边传来轻微的声响,她似乎才从自己的世界走出来,看了看手心的早已干涸的虚无泪迹,躺上了床,一副好眠的模样。
直到上了开往雁城的火车的时候,常盼还昏昏沉沉的,她抱着她来时那个红色的斜挎包,很久没用她了,再看到的时候甚至有点陌生,当年她来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回去。
她像个废弃物,旁人左一脚右一脚的戏弄她,即便是垃圾桶,也没能成为她的归宿,她早晨匆匆忙忙的整理东西,跌跌撞撞的去了火车站买票,连硬座都没有,只有长达七小时的站票,才一个小时,她就站的脚底发麻,书包里只有以前买来没吃的几个小零食,行李箱也只是几件衣服,她来时满满当当,走时却落魄的不得了,这段别人眼里她的“重归故里”,没想到依旧不是她人生最后的港湾,她好像天生不配拥有这样的东西,东奔西跑,终是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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