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游叹了口气,“没什么。”
“常盼给你送饭啊?”苏雁青看了眼脚下踏板上的饭盒,“这臭丫头还挺有良心的啊。”
方游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提到常盼,她就觉得有点难以适从。
尽管在常盼面前她的反应平淡无比,她心里又异常震动。
这些震动在这样时刻显然容不得深思,毕竟还有一大堆值得焦头烂额的事情等着她。
“钱在我包里,你先拿着,何姐还给我打电话了,说她可以先借你。”
苏雁青开着车,她通过反光镜看了看方游的神色,生怕对方觉得紧凑,还补了句:“想开点啊,慢慢还嘛,有事找我就好了。”
方游问:“你爸妈没说你啊?”
“他们说我做什么,”苏雁青笑了笑,笑容倒是出乎意料轻松,“我自己赚的,怎么花都是我的事情。虽然做生意是很麻烦,不过对我说总比回来考试强,你知道的,我坐不住的,天南海北跑还轻松点儿。”
方游嗯了一声:“你倒是敢想敢做的。”
苏雁青毕业后改行做生意去了,没有后顾之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过年也只是回来看一眼,听说了方游这事儿,倒是非常爽快帮忙了。
“方游,你妈精神那么不稳定,现在出了这事,你有想过以后吗?”
“我是说她万一不用进去,你还是……”
方游打断了她的话,“到时候再说吧。”
苏雁青嗯了一声:“你好好想想。”
她一直觉得方游这人命不太好。
老天爷公不公平按理说也得到死的时候再见分晓,可世上偏偏有人不被老天看在眼里,苦难几乎铺在所有的路上,无论走哪条,都像是死局。
知道方游的人都说她被宋香萍带走养活是错的。
可宋香萍领养方游的时候,没人知道那是错的。
街坊都说方游是被亲妈托付给宋香萍的。
苏雁青也问过方游本人。
那时候她俩都上初中,这种问题也是张口就来,苏雁青隔了好久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才发现自己其实不应该问的。
初中的方游无论春夏秋冬,衣服都是有领子,要不是就外套拉链拉到顶。
夏天太热,不得不穿短袖。
她那手臂上的青紫就挡不住,加上那时候的方游个儿窜的比长肉快,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
连头发都是浅色,被问起这事的时候先是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苏雁青回忆里说“我不知道”的方游表情不好看。
当时方游的额头还包着纱布,大概是伤口很大,还是绕着头包的,走路的时候刘海被风吹着,还能看到隐约的白色绷带。
方游的底细虽然没有人明说,但班上或多或少都是知道的。
她读书比苏雁青好,无论做什么都认真而细致,尽管表情很少,却不会让人觉得她冷淡。
苏雁青的聪明属于小聪明,三天两头被老师点名批评,而下一句就是“你看看方游”。
这句话几乎成为苏雁青青春期的阴影。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俩也保持这样的奇怪的关系到了初中毕业。
和方游的关系,也是在这段时间好起来的。
宋香萍正常状态下热情好客,因为厨艺还不错,苏雁青也偶尔会在方游那吃个饭。
目睹了几次方游被无缘无故的推开之后她就不怎么愿意去了。
那个环境表面上正常,实则布满阴霾。
她甚至觉得自己对父母的不满似乎也没必要这么撕心裂肺,毕竟这么一比较,她还觉得自己可能还稍微幸福一点。
再后来,方游去念了高职,理由其实不用她说,苏雁青也能猜到是学费。
宋香萍好赌,又不赚钱,这个家的拮据不是靠贫困补助能拯救的。
同年龄段的成长是同龄人的互相看在眼里,换做是苏雁青,也许早就受不了了,也许还会离家出走。
很多东西苏雁青作为朋友问不出口。
她也只能作为朋友,在这样的事情上最大限度的做出帮助。
有些亲密是需要特定的人给的,特定的人需要一个特定的关系。
这点苏雁青没办法,这个世界上的感情太多了,亲情友情爱情有无数的分支,由时间作祟,回忆翻滚,酿成一样的复杂,不一样的余生。
最后她对方游说:“方游,要不你就跟我一起出去混吧。你上半年就该毕业了,回来当个医生工资即便算高,十年二十也很难做到还清。”
“不过你就当我是随便一说,毕竟你从小就想当医生来着。”
“对了还有常盼,她毕竟不是你的亲妹妹,你养着她也太费劲了,不过她现在爹妈都这样了也很惨,前段时间听你说她跟她那边的家人还挺好的?”
方游回了最后一句:“跟她那个外婆关系很好。”
苏雁青是什么意思方游很明白,她没再说话,就望着四周倒退的街道,思考着以后要怎么办。
常盼回去的时候心情低落,关上门后处于崩溃状态。
坐车回来的路上她越想越难过,甚至有点想跳车。
回到了房间趴在床上的时候,又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话太傻了。
其实不说常盼也知道方游是什么态度。
方游在这方面一向高明的很,有无数种敷衍的方法,却偏偏敷衍得让人觉得不像敷衍,认真又残忍,并且毫不留情。
我为什么说呢?
我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呢?
常盼在心里不断的质问自己,甚至还为方游开脱起来。
换做那个刚被常家赶出来的常盼,也许根本不会被这样的事情烦恼,甚至连喜欢都觉得是世界上最不可置信的事情。
常盼突然想到方游当初在雁城和她说的那句话——
“等你谈恋爱就知道,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是什么感觉,但也别可怜她。”
她是因为可怜我才给我擦眼泪吗?
是施舍是恩赐还是看不起?
回想起来那句话实在戳心。
常盼不知道方游是不是被裴文淑拒绝过,是不是也体会过这种低落的感觉。
常盼的猜测翻江倒海,连裴文淑跟方游站一起说话的样子都飘了上来。
她越想就越不好受,又被乍然而响的手机吓了一跳。
常盼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那头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独属于外婆的那种慈爱又关怀的声线,她先是喊了一声盼盼。
常盼咬着唇,正要答,外婆又喊了一声。
老人家总是这样,打电话的时候不像其他人一接通就切入主题,就是固执的要等到有人回应才说下一句话。
“外婆,新年好。”
常盼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用手背抹了抹,尽量调回正常的状态,问:“怎么了?我原本还想这周来看看您的呢。”
“外婆在电视上都看见了,你爸说是真的,外婆的小盼盼跑的这么远……”
外婆那边悉悉索索的,像是在擦眼泪,常盼用力的咬着嘴唇,她摇了摇头,说:“外婆,没关系的,您别想太多啊,我还有姐姐,她人很好的……”
“我……等这边忙完了我来看看您好吗?”
“好好,盼盼你真的不回来吗?我再跟你爸爸妈妈说一说,你不跟他们也没关系,跟外婆就好了,你不用害怕的……”
“不了,”常盼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我没关系的,您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就可以了。”
“等我哪天来再陪您看电视剧啊,您不要担心。”
……
挂完电话,常盼终于忍不住大哭了出来。
她已经不想去数自己来到这个地方到底哭过多少回了。
好像她之前缺失的眼泪都要在这个地方哭回来。
常盼想:方游怎么还不回来,我好想她。
第35章
方游前前后后忙了大半个月,她东奔西跑的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吃。
常盼,像是忘记了那天的事情。
她一如往常,照常吃饭,照常上学。
和方游坐一起吃饭,也依旧是以前那样。
她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亲密一览无余,但始终隔了一条浅浅的星河,两个人都站在河的两岸,谁都不肯往前走,即便有人往前走,另一个人也无动于衷。
但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常盼眉目间最初那点骄矜还是淡去了,像是突如其来的血色硬生生的把她劈成了两个人。
一半在不停的向前跑,另一半却还是固执的不肯改变,这样一拉一扯,却真真正正的把她推向了每个人既定的那个名为“成长”深渊。
常盼这样的长大,恰恰是方游是最不想看到的。
她最初预想中常盼长大,应该是和所有同龄人一样,上高中,高中毕业,上大学,恋爱,找工作,结婚。
但世事无常,她们彼此都走向了一条无法自我决定的路。
判决下来后,方游松了一口气。
这么长时间的四处奔波,几乎掏空了她所有的精力。
更别说陈民那边的亲戚还时不时来闹一闹,百万的赔款更是让方游头昏脑涨。
宋香萍娘家那边根本不用指望,当天事情发生事他们能帮个忙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后来把陈民那边来闹的亲戚赶一赶像是用光了所有积攒的一点良心。
宋香萍眼光不太好,看上的人心肠冷硬的不像个人。
婚后的拳打脚踢和赌债连天都像是她一步步作出来的,如果她能稍微硬气一点,早点离婚就没事儿了。
她的娘家人虽然多,但没人能给予她真正有用的帮助。
宋香萍的亲密虽然很疼爱这个命不好的女儿,时常塞点钱给她,但出事后老太太也翻脸了。
但宋香萍也不用知道了,她沉浸在经年记忆里的痛苦中,把自己折磨成了一个尖锐的锥子,最后被毫不在意地丢弃。
很多事情的因果不过言说,方游这段时间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眼神。
她无悲无喜,旁人甚至都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有人可怜她,也有人嘲讽她,也有人帮助她,也有人劝她一走了之,债款还不起不还的反正也大有人在,又有什么关系。
判决出来的那天方游在禄县的溪边站了很久。
她太需要清净了,也需要好好想一想。
傍晚小县城外的远山都朦胧的像画。
溪边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走道上还有散步的人。
谁都不知道这个清瘦的女人思考着一个别人可能不常会思考的生死问题。
总有人说除了生死,其他都算不得什么。
可没有小事堆叠,又哪里会走到死局?
方游戴着一顶灰扑扑的帽子。
短发被压在帽子里,她低着头,半张脸都被帽檐的阴影遮着。
草长莺飞的季节早就过去,她无心关注粼粼的河水映照出来的灯光,她只是把手摁在栏杆上,似乎在准备下一个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最终还是转身了。
她得回家去,家里还有个妹妹。
方游也不是孤家寡人,她还有常盼。
常盼完全不知道她姐在那段晦涩无比的日子考虑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她花钱都没之前那么大手大脚了,一反常态的先学会了打算。
但常盼还是时常梦到那天的情景。
宋香萍散开长发下一张痛哭却狰狞的脸,第一次见面就死去的男人不可置信的眼神。
还有方游被衣柜的东西砸到却咬牙站起来的身影,对方最后推她时饱含绝望的眼神。
所有的声音都被消去,一个梦变成了黑白的默片。
血都是黑白的,什么都是黑白的,灰败得像是一个屋子里四个人在别人眼里灰败的人生。
那对夫妻的一辈子已经终结了,陈民被刀插入喉咙的时候或许也后悔过。
但没了就是没了。
常盼没想到第一次面对人的死亡,居然还是亲生父亲。
人得惨成什么样子,才会目睹亲生父母在眼前提刀见血?
常盼没对方游说自己做了噩梦,她们天天见面,常盼却还是天天想她。
希望这个每天见面,能无限延长。
但方游最后还是要走。
她还没毕业,请了那么久的假,回去还有一大堆事情,走之前她认真的问常盼:“要不要住校,一个人住会不会害怕?”
已经很晚了,方游第二天下午就要走。
她坐在床边整理东西,顺口问了句在外头复习的常盼。
“不住。”
常盼头也没回。
“真的?”
“有什么好怕的。”
常盼嘀咕了一句,她悄悄转头看那边的人。
方游正低着头折衣服,她的身影实在单薄得可怕,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了。
可偏偏是这样的身躯,却给人一种极为可靠的感觉,恨不得依偎一辈子。
第二天方游走的时候常盼已经去上课了。
她望着这个破旧的家,头一次庆幸常盼还在,如果没有常盼,她也许这一走,就不想回来了。
这个地方承载了她的幼年、少年,到现在的青年期。
但几乎都是不太好的回忆。
无论是这扇吱呀吱呀的门,还是起皮了的沙发,亦或者是缺了腿的小板凳。
她被按在门板上经历过窒息,躺在沙发上感受过肋骨的疼痛,被板凳缺的那条腿抽打过脊背。
这些都不会因为时间一长而消失,方游无数次痛恨自己这种记忆力,把自己折磨得不被好眠。
事发时隐藏在平淡表皮下的恐惧在梦里统统放大,甚至生出了被吞噬的感觉。
坐上火车的时候方游正准备打开书包拿点吃的,没想到居然在底下发现了一个眼镜盒。
不用猜都能知道是常盼给的,小姑娘随便得很,连小票都忘了扔。
25/58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