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方游,目光凝聚在一个人身上。
专注的同时裹挟着在她看来很多苦苦压抑的情感,分量很重。
白炽灯光下,饭菜的香气,絮语的同时还有碗筷的碰撞声,方游也没有忽略常盼,偶尔转过头给她夹几筷子的菜。
这顿饭比在自己家吃得丰盛多了。
常盼跟宋香萍一起生活实在没什么起伏,像是所有的波澜都在那次让她想起来就震颤的回忆里通通淹没,让她潜意识去避开对方。
宋香萍身上的母性偶尔会落下一两瓣,变成晚自习回来的留在锅里的蛋羹,早上出门时的几张钱。
但在常盼眼里依旧无关痛痒。
她对母亲的幻想早就终结在童年,狠狠扎过的伤口即便痊愈也成了铁石心肠的催发剂。
即便她的人生中途改道,来到了一条颠簸无比的路,但也影响不了她缀在性情上的冷酷。
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她和宋香萍的时间交错着,也温养不出什么感情。
裴文淑看上去是一个绵软温和的女人,性格却和皮囊相反,还挺活泼的。
“怎么样,还成吧,这,这,还有这个,都我烧的。”裴文淑伸着筷子给方游指了好几道菜,脸上的得意都懒得遮掩,像是要一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耻。
方游看了几眼,嗯了一声。
附和得很没意思,裴文淑叹了口气,“方游啊,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么一声不吭的,得学会赞美,知道吗?姐以前怎么教你的?”
她的口气让方游生出了对方在教训小孩的感觉。
方游拿起一边的温酒,倒在对方的杯子里,“知道了,赞美裴老师。”
裴文淑在隔壁县城当小学老师,当年方游知道她考去师范还有点惊讶,毕竟对方念高中的时候,一向强调是要学医的。
“来来来,那边的小妹妹,多吃几口裴老师做的菜。”裴文淑倒是没有半点被开玩笑的不好意思,反而接过这个话茬,跟常盼说起了话。
常盼茫然的抬眼,啊了一声。
小姑娘迷蒙着一双眼,虚虚晃晃看来的时候裹挟着青涩的妩媚,方游看着看着,又低下头挑起了鱼刺。
“说你呢,”裴文淑笑的时候好看的很,“多吃点,别像你姐似的瘦的跟猴精儿一样,丑不拉几的。”
常盼:……
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有点好笑。
方游似乎习惯了,问:“你今年怎么回来了?听说你前两年都在你先生那边过年的。”
裴文淑摇头:“今年不去了,他也加班。我也好久没跟外婆一起过年了嘛,就来了,过几天我爸妈都来,难得聚一聚。”
常盼听到裴文淑已婚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方游。
对方却只是哦了一声。
常盼心想:真可怜。
方游没什么感觉。
人生中总有那么几个时间段,回想起来充满宿命感.
包括第一次的喜欢。
时间一长,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
朦胧中乍然而起的感觉,可能仅仅是因为好感太过强烈,被冠上了喜欢的名义,连带着自己也跟着被催眠,被押入名为“单恋”的牢笼。
可她的人生里实在又太多需要顾虑的东西,连在别人的青春里意义重大的“喜欢”都要往后排,等忙完了回头整理的时候发现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始于一瞬间的悸动,终结也终结的悄无声息。
时隔多年再看,也觉得太过仓促,敲定得过于笃定。
再面对那张曾经魂牵梦萦的脸,旖旎散去,剩下的反而都是坦荡。
不过方游很惊讶常盼下午突如其来的问题。
常盼很敏感,近乎敏锐,窥探秘密,揣摩深意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
不过方游的秘密总共也没几个,坦白过,被发现过,现在看来都称不上“秘密”了。
但常盼还小,这种敏锐也很青涩,让人特别想逗一逗。
方游说完你猜之后果然看到了常盼气急败坏的表情。
小家伙长得好看,生气的时候也比别人的妹妹好看,听完后狠狠的瞪了方游一眼,然后迅速埋到了床上。
方游没有解释,她很喜欢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相处方式。
她觉得自己对常盼所做的,就像当年裴文淑对自己所做的那样。
她想成为一个值得让妹妹依靠的姐姐,成为多年前挡在一帮人面前无所畏惧的裴文淑的模样。
可惜裴文淑对她再好,在别人眼里,她们也不过是玩得比较好的邻居。
裴文淑没有义务去承担自己的所有,也没有办法陪伴她很长时间,她在方游的世界待过一会儿,就义无反顾的走了。
裴文淑走了之后,方游有一段时间格外的空寂。
她的心骤然缺失了一个角,甚至想拥有一个人,可以无限包容,哪怕生活已经步履艰难,仍然可以在寂夜里说句话。
后来常盼来了。
方游多年前一个念头像是终于被神明眷顾,尽管这个妹妹不是很柔软,甚至长满了刺。
她可以对常盼很好,比当年裴文淑对她的好还好上万倍的好。
“你哦什么,”裴文淑拍了拍方游的脑袋,“多吃点啊未来的方医生。”
“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找个男朋友,我当年这个时候都跟男朋友捣鼓着要结婚了……”
常盼觉得方游实在有点可怜,于是夹了块肉给对方,后来想想这样也许不是很公平,于是给宋香萍也夹了一块。
宋香萍闲聊中被亲女儿的举动的感动的眼泪汪汪,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被莫名其妙施舍了一块肥肉的方游沉默了几秒,冲常盼笑了笑,就对裴文淑说:“忙的很,没空啊。”
裴文淑:“挤出时间谈谈。”
方游摇头。
裴文淑也觉得无力,方游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眉宇间萦绕着化不去的离愁.
这种离愁像是因为过早的经历生离死别而贴在她的眉间,即便长大,那股离愁变成了更加消散不去的冷凝,也让人看着还是觉得心里一软。
人生在世,活着的难免要比较比较.
从小被父母丢在老人家的裴文淑一直觉得自己挺惨的,但自从对门的阿姨带来了个小娃娃,她从大人的只言片语里,倒是稍稍学会了比较,然后知道了什么叫不幸。
方游那时候还小,被宋香萍带回来就丢在家里.女人匆匆走了,听说是去处理方游生母的后事。
那时候宋香萍还年轻,精神没现在好,打骂声总是透过防盗门传到这边来,让人听着就吃不下饭.
偶尔还会来几个男人,催什么讨什么,在这样一个比恶劣还恶劣的坏境下,她看着防盗门那边的女孩长大.
她干瘦,不会反抗,大多数都是裴文淑看不过去冲过去拉住宋香萍,在震天响的骂声中把小方游拖到这边。
记忆里最严重的一次,是高中有一天回来,裴文淑直接目睹了方游被不知名的催债人的酒瓶打到了额头,血流下来,吓得裴文淑惊慌失措。
有时候环境太过恶劣,会变成了催化剂,长大都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当时裴文淑能做的,不过也是在方游最艰难的时候拉一把。但
“别老叹气。”
裴文淑看了看宋香萍和记忆中相比老去很多的面容,最后移开了视线,落在了常盼身上。
小姑娘低着头扒着饭,乍看还挺乖巧。
最开始楼道上见到常盼,裴文淑就发现了这小孩的脾气不太好。
这点不好因为对方过于好的皮相反倒不会让人生厌,但也不会亲近,但方游似乎很喜欢这个突然来到的妹妹,连刘奶奶也很喜欢。
裴文淑有很多话想跟方游说,但今天的场合实在不适合说别的话。
她想了想,最后夸了夸常盼,“小游,你妹妹长得挺好看。”
方游:“嗯。”
扒着饭的常盼听到这句话,抬眼看了看方游,最后看向裴文淑,出乎方游意料的说道:“裴姐姐最好看。”
裴老师乐得不行,给常盼倒满了饮料。
过了几分钟,裴文淑问方游:“你们今年还回老家吗?”
方游:“回吧。”
她看了眼聊天聊的正欢的宋香萍,和低着头玩手机的常盼,“肯定得回。”
裴文淑点了点头,蹙着眉说,“今天早上碰到一个亲戚,跟你妈妈一个地方的,说她前夫好像回来了。”
方游好像无动于衷,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裴文淑的眉眼,还反过来安慰她:“我知道了,你不要担心。”
方游和裴文淑说得很小声,但不妨碍常盼听到方游最后这句话。
心想:人家都结婚了你还……
下一秒她咬了咬嘴唇。
算了,看她可怜,不嘲笑她了。
第29章
小地方的喜迎新春到底还是有些大张旗鼓。
常盼一向没什么朋友。
在容城的时候仰仗杨迎雪带她四处溜达,那群朋友年龄都比她大上好几岁,一帮人吵吵嚷嚷的,每天都像过年一样喜庆。
等真正过年的时候,倒活像个哀悼日,各自被家里人规规矩矩管着,连吃饭都很是拘谨。
方游依旧每天忙的像个陀螺。
东边跑西边,如果她身上的包袱具象化,估计得有千斤重。偶尔呆在家里,也根本没有空余的时间,一直在收拾这个收拾那个的。
常盼对读书压根不感兴趣,如果不是禄县的娱乐设施实在少的可怜,加上她实在是没什么朋友,也不用成天宅在她那一床一桌的小屋子里,活像是在闭门思过。
方游都觉得常盼好像在自己关自己,这小孩跟同龄人实在太不一样了。
但方游也很难想象常盼在街上瞎溜达,她这妹妹每天都过得如同清修,估计也是瞧不起同龄人走街串巷的勾肩搭背。
又或许常盼从前也有过这种时刻,但因为环境换了,父母换了,甚至连朋友都不见了,又懒得再去找,才变成这样。
方游越想越觉得可怜,她从麦香坊回来的时候还给常盼带了个小蛋糕。
刚拉开移门,她想象中落寞又要保持高傲的妹妹正在对着镜子描眉画眼的,一副即将出门的模样。
“要出去啊?”
方游把蛋糕放到一边,随口问了句。
今年的雪下的有点多,马上就年三十了,还簌簌的。
从窗外看去,茫茫的一片儿,一片儿里映着哪里的灯笼哪里的横幅,又透漏着点喜庆。
常盼嗯了一声
她平常不怎么打扮,来到禄县,甚至连收拾自己的心思都没了。
以前跟杨迎雪一块玩儿的时候,对方很是时髦,烫头耳钉等等从不重样。
不过禄县这种小地方,高中生带妆仿佛是学坏的预兆。
学校一开学就三令五申,就差没挨个检查了,可惜明面上女孩们素雅得甚至趋于土气,但暗地里三天两头涂涂指甲油美化一下被学习摧残的破碎无比的少女心。
方游不知道她这是搞哪出,索性坐到一边,问:“和谁出去啊?”
“李冬茜,就和你打小报告那个。”
方游没忍住笑了,她觉得李冬茜实在是无辜。
常盼特别记仇,一直对当时方游透过李冬茜监视她的行为耿耿于怀。
时不时还得嘲讽一下,但嘲讽归嘲讽,玩儿又还是一块玩儿。
方游也琢磨不透常盼这样的举动居然还能让李冬茜和她相处的不缺胳膊少腿的,很是离奇。
“那小心点,年三十边儿,外头人多车也多。”
涉及这方面的事情,方游总是不多过问。
常盼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方游到底是太过放心还是太过疏离,和她保持着中间的安全距离,却要以姐妹这个词去定义她们的关系。
就像上次她问的关于裴文淑的事,方游的缄默不语让常盼觉得和方游始终有一道隔阂。因为太过模糊,也许又是太过清晰,她的心里总会因为这个而冒出无端的火气,却又在下一刻因为方游眼里的无可奈何而败下阵来。
好像都是自己张牙舞爪的错一样。
此刻不知道被戳到那个点的常盼又生气了。
她懒得再倒腾了,出门就是陪李冬茜买件衣服。
方游坐在她的床沿,常盼回过头的时候看到对方正在四处张望。
那种没有目的的看只会让方游原本就淡淡的眉目越发的朦胧,好像得用什么亮色才能让她清晰起来。
常盼从包里掏出一个红的指甲油,在方游还在愣神的时候迅速的抓住对方的手开始涂。
方游的手很热,大概是因为她常年跑这跑那的原因,在这样的冬日握起来竟然让常盼生出来一种不想松开的感觉,但这种情绪连停顿都不曾停顿,就闪过去了。
冰凉的指甲油涂在指甲上的感觉很刺。
方游无言的望着使劲攥着她手的妹妹,常盼蹲在她面前,抿着嘴唇在给她涂指甲油。
大红色的,还偏艳,房间里唯一能和这个颜色比个上下的就是方游刚从外面带回来的倒福。
方游也没去推常盼,神情带着几分纵容。
看方游居然没有半点反应,常盼诧异的抬头看了看对方。
预想中的暴跳如雷根本没有发生,她这么骤然的抬眼,反而望进了一双凝着笑意的眼眸。
常盼顿时就没什么心思了,还觉得很没意思。
方游这个人就是这样,让她所有的苦思冥想都变成自己一个人的洋洋得意,像个跳梁小丑,任由旁人嘲弄大笑。
常盼哼了一声,她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方游,最后说:“要你管那么多!”
方游只是仰头看她,眼里的笑意好像要溢出来了,让常盼不敢多看,仓皇地别过了脸。
她正准备去开窗户逗逗猫儿的时候,方游拉住了她的手,“我帮你涂。”
常盼:“啊?”
方游伸出了自己的手,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
但因为常年做杂事的原因,常盼能感觉到她指腹的粗糙。
方游的肤色不算白,但也不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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