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方游开口打断了宋香萍的喋喋不休。
方游:“妈。”
她顿了顿:“我吃饱了,先上班去了,碗留着我回来洗吧。”
方游站起来的时候小方凳跟水泥地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常盼难以忍受地叹了口气。
因为低头,方游那副眼镜滑落了下来,常盼这么侧着,能看到她镜片下的眼睛。
有那么点下垂眼的感觉,但并不会让人觉得可怜,反而因为她有些严肃的神情,竟然无端的生出一股不好相处的气质来。
宋香萍:“啊,好好,那你路上小心点。”
方游走后,宋香萍看着常盼的脸,觉得对方和自己不大像,有点孩子亲爹。
特别是那双眼,老眯着,像是睁不开似的,又像是天生瞧不起你,不想正眼看你。
这双眼若是放在男人身上,就像宋香萍年轻的判断失误,总觉得这人端着架子瞧不起人,但他看你,就是稀罕你。
但久了之后,本性就暴露无遗,好赌行骗,好相貌跟过日子也完全没有关联。
但常盼生得好,又像是富人家养出来的娇。
一举一动都充斥着跟这个小而昏暗环境格格不入的骄矜。
姑娘家生了一对这样的眼,又不太像个好姑娘,像是她人生就得离经叛道,才对得起着一瞄就旖旎丛生的眼一样。
宋香萍:“盼盼你吃饱了没有,没的话妈再给你盛点饭?”
宋香萍看着常盼,语气不自觉的放低。
自从她在常金文发来的照片上第一次看到常盼,就觉得让常盼回来都是亏欠。
当年常盼那么小,就被亲爹卖了,这太难补偿了。
“别叫我盼盼。”
常盼把碗往前一推,也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喊了声不带一丝感情的妈,“我不喜欢。”
宋香萍也站了起来,碎花的短袖有点小,贴在她有些臃肿的身体上,那点不知所措都变成了憨态可掬,配着身后窄小的厨房,让人觉得更加可怜。
宋香萍:“那我叫你小盼可以吗?”
常盼点头,然后把自己的碗叠到对方的碗里,筷子也放了上去,“我吃饱了,谢谢妈。”
她笑起来倒是有几分像宋香萍年轻时的模样,这样突如其来的笑容让宋香萍误以为女儿是接受了自己,竟然哭了出来。
常盼只是站了一会,转身就回房间了。
常盼内心平静,转头拉开移门,进了从今往后都要属于她的房间。
夏天的五楼热的像个蒸笼,一场大雨也没能够浇灭这种往上翻涌的热浪。
习惯了暑假与空调为伍的常盼坐在那张低矮的床上,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只有一个小风扇,挂在开裂了好几条缝上。
原本的颜色被多年的尘埃污垢所淹没,变成了一个灰不溜秋的玩意。
好像你一拉开关,灰尘就会扑簌簌地落你一头。
常盼又去拉开旧床单改造的窗帘。
小窗户外是暴雨,还伴随着闪电,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格外的刺眼。
这么随意地向外望去,就能望到一片灰色瓦片下的屋子。
大街小巷,伞花一朵朵的穿行,还有鸣笛的声音,和嘈杂的雨声混在一起,像是庆贺她回到原点。
宋香萍不敢打扰她,收拾完东西就进房间休息了。
常盼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
她甚至连桌布都带来了,在缝纫机上铺上了格子桌布,摆上自己比较喜欢的玩意。
这房间小归小,但总体还算干净,还残留这前任主人的简洁精神。
在常盼犹豫着要不要去撕下墙头的奖状,结果踩着床沿的脚一歪,一屁股坐在床上,脚撞在缝纫机上,疼的她龇牙咧嘴好一会。
一低头,就发现了角落里一纸箱的本子,新的旧的,无一例外都是印着奖字。
封面艳俗的掉价,各种陈年旧图画啊草啊简直非主流的辣眼睛,但显然本子的主人丝毫不嫌弃,用得还颇为自在,常盼随手拿了一本,差点被里头的字好看到晃眼。
教科书般的优等生。
各类笔记各类书摘,从古到今从各类学科一应俱全,仿佛下一刻就得钻出个文曲星来。
“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
常盼随手念了一句封面是古旧风景图本子的扉页。
字写得比前几本工整,后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日记体。
她觉得自己还没这么厚脸皮,第一天上门就把人家老底给翻了,索性倒在了床上。
从回来开始,常盼就没去管过扔在一边的手机,屏幕亮了又暗,可见也不是没人不想联系她,可她铁了心的无聊到底,最后两脚搭在缝纫机底下的木凳,就这么睡着了。
方游跟蛋糕店老板打了声招呼,拎起包准备走的时候被老板何英叫住了,穿着洋气的漂亮女老板叫住她:“哎,小游,你等会。”
方游回头看她。
“这个你拿去,”何英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小蛋糕盒往前一递,“给你妹妹吧。”
方游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不用,她又不是小孩。”
她说话的口气有些硬梆梆的。
但何英认识她也很多年了,知道这人就是这种德性,也没理她的拒绝,直接塞到对方手里,“爱要不要啊,你雅雅姐今天下午刚做的。”
方游知道这下是没办法拒绝了,她只好道了声谢,才拎起雨伞往外走。
下了快一天的雨终于是停了。
雨天的烘培店没什么客人,要是没雨的时候基本天天爆满。
何英托着下巴看着方游,在后头做明天订单蛋糕的董雅走上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工资给方游了没,你可别又忘了!”
何英:“忘了,明天给她。”
董雅:“就怕你又忘了、明天估计不下雨了,晚上孩子估计又得来,听方游说她妈最近身体不好来着,多给几百吧。就说提成,省得她又不要,她打那么多份工还念大学,一下子就压垮了。”
何老板叹了口气,觉得董雅实在是话多,她说:“知道知道,她下午不是去接宋阿姨的亲生闺女了吗,哎我觉得方游又得愁死,那丫头从小到大都劳碌命,也不知道当初被宋阿姨捡回去是好还是坏……”
骑着自行车往草药店赶的方游完全听不到何英和董雅说的话。
她在阵雨过后的小镇里骑着车,感受着夜风吹来的难得的凉爽,老式的自行车轱辘在不平的小路上滚着,没多久后一个刹车,停在一家草药店口。
方游回家将近十点。
她先是看了眼厨房的水槽,发现宋香萍已经把碗给洗了。
房子里静悄悄的,一点月光透过厨房的蓝色玻璃照进来,静谧压过了由于空间的拥挤带来的压迫感。
方游开了小灯,把拿回来草药煎上,然后轻手轻脚的进了屋。
宋香萍已经睡着了,再拉开隔门,方游看到床上躺着的女孩,才陡然想起,家里已经不止两个人了。
从今以后都是她妹妹的常盼背对着她,鞋都没脱,一只搭着小方凳,一只靠着行李箱,从睡相可见,应该是一个脾气大并且嚣张的女孩。
方游暑假回来打两个月的工,赚来的钱勉勉强强够学费。
生活费还得靠奖学金和在校兼职,这个家实在给不了她什么,还得承担起赡养宋香萍的责任。
她倚着门框,拎着蛋糕,想着要怎么样才能不出声把床头柜移掉,结果她还没实施行动,常盼就翻了个身。
好了,眼神对了个正着。
常盼坐了起来,方游倒是松了口气,她把蛋糕递给常盼,说:“给,没吵到你吧,我要移柜子了。”
任谁睁开眼看到有人站在自己窗前直愣愣的都会吓个半死吧!
常盼无语了片刻,开了灯,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靠到了一边,看方游从身边经过。
里头是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像个储藏室,有一盏壁灯,暗暗的。
还有一张折叠钢丝床,看上去刚整理出来不久,不过还可以睡人,一张沙发凳,就够挤得满满当当的。
常盼心想:我这房间居然也算豪华。
方游出来的时候把床头柜侧着放到了一边,问常盼说:“你洗澡了吗?”
“没。”
“那你先洗?”
“没事。”
“哦。”
常盼目送方游出了房间,在她呆坐的几分钟后迅速的洗完回来了。
这就完事了?
常盼狐疑的看着方游,这位姐姐摘下了眼镜比戴着眼睛看着顺眼多了,她擦着头发一边站在一边说:“你现在去洗吧,小声点,妈睡了。”
“对了,有什么要买的东西明天我带你去买好了。”
常盼:“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常盼觉得和方游单独相处很乖。
好像这是常盼第一次跟洗完澡的人说话。
这种在她记忆里是和很亲密的人构架的场景突兀的出现,显得有点怪异。
方游:“不用客气,我是你姐。”
常盼哦了一声,笑得有点挑衅,声音都阴阳怪气了的:“那谢谢了,姐。”
方游不在意她加重的音,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第3章
第二天早晨常盼是被方游叫醒的。
她眯着眼看了眼房间,隔了好一会才明白自己变成一个大写的贫困了。
可多年惯出来的起床气还是让她习惯性的翻了个身,不耐烦的说:“别烦我!”
方游也不生气,膝盖一顶,伸手去关了墙上的电风扇,出房门吃饭去了。
几分钟之后,常盼突然坐起来。
她那一头左右不齐的短发宛如一个鸟窝,仿佛下一刻就有鹌鹑飞上去。
这鬼地方白天热得不行,半夜就得被冻得瑟瑟发抖。
现在太阳出来,常盼又热得要死,仇恨地盯着这个多一个都会挤成压板纸的地方,最后揉了一把头发,还是起床了。
没走出门,倒想起来先开电扇。
比房间宽敞那么一点的客厅里,方游正坐着吃早饭,看到常盼出来了,说:“洗完脸就吃饭吧。”
没看到宋香萍,常盼问:“她呢?”
“你说妈啊?”方游喝了口粥,“她出摊了。”
常盼:“什么?”
方游:“妈出摊去了,做烧饼。”
常盼对摊贩的印象还停留在上学路上看到的街边小摊,煎饼果子那种,一个饼铛就得站到地老天荒,一个还不值多少钱。
养母许涵是个非常注重健康的人。
虽然有点毛病,但这在这点上固执的依旧改不了。
各种豆子粥在常盼过去的生活里出现的频率很高。
虽然口味淡,但久了也习惯了,跟杨迎雪那帮人出去,她也不太习惯吃重口味的。
常盼觉得自己完了。
方游早在昨天就领教过常盼刷牙的磨磨蹭蹭。
不过她早上九点有个家教,倒是可以慢慢等。
指不定这小孩洗个脸都得大半小时,粥凉了她还得热。
果不其然,等常盼洗完脸涂这个那个完事后,粥已经被方游热了两遍了。
米都不成形状,常盼在心里对自己说要习惯,方游早就吃完了,她顺带把鸡蛋也热了一遍,装咸菜的小碟子往常盼面前一推,“吃完我带你出去逛逛。”
然后方游看了一眼手表,“不过我九点到十一点半还有一个家教,你可以去妈那里等我。”
常盼非常不愿意:“你把我丢一个地方,我自己瞎走走就好了。”
方游看了她一眼,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也没反对,说:“好。”
好不容易出了门,常盼在楼下,看着方游从车棚拉出一辆自行车,示意她上来。
常盼可能之前没做过车后座,拽得特别紧。
方游叹了口气,把自己的T恤衣摆松了松。
方游骑车很稳,哪怕这辆车非常高。
常盼估算了一下,她自己骑的话脚估计只能踮着。
早晨的禄县空气很好。
方游说带她逛逛,还真是骑着车逛逛。
大街跟容城的大街相比只有一半,两边都是零零散散的店。
这个点还有些没开门,不时能听到卷帘门拉开的声音,轰隆一声,却不突兀。
街上还有猫猫狗狗,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见人也不吠,反而乖巧的摇摇尾巴,讨点吃的。
方游问她:“你有什么要买的吗?”
常盼想了想:“我想换张手机卡。”
方游哦了一声,她也不知道怎么跟常盼相处。
如果她是宋香萍亲生的,估计还可以热情一点。
但方游是个捡来的面对常盼。
她有一种愧疚感,好像自己平白无故占了人家亲妈那么多年似的。
如果常盼可爱点,说不定她也能多说几句。
常盼问:“你多大了啊?”
她看着方游的背,觉得这位姐姐腰不错,被她捏着衣角,露出一截腰来,像是感受到凉飕飕的,方游把衣服往下扯了扯,“松手!”
常盼:“哦……”
方游:“二四。”
常盼:“真的假的!我以为你都二十六七了。”
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在方游看不见的背后嘴皮子扯着,分明是故意的。
“真的啊,”方游这一句话听不出什么情绪,“反正我也是你姐。”
“那你在哪上大学?”
“雁城。”
“学什么?”
“医。”
“挺厉害的。”常盼随口一说,手里还捏着方游的衣角,心想这不是杨迎雪好的那款吗,话少、腰细、有点姿色。
方游倒是不知道自己在常盼这种人眼里居然能混上一句‘有姿色’,她骑着高大的自行车拐了个弯,在一家手机店前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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