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医生在纸上记下些什么,然后抬眼看我。
“所以,你想找回关于恋人的点点回忆?”
“不,关于她的事情大部分都记起来了,就在爆炸发生那一瞬间。我想知道的是其余被遗忘的部分,也许与她有关,也许与她无关,没想起之前谁知道呢。”
“也就是说,爆炸发生时,你部分记忆就恢复了?”
“是的。”
“在此之前,有恢复过吗?”
“没有。”
“之后呢?最近一年,有再陆续恢复吗?”
我想了想。
“大概没有。”
“那么,为何你认为记忆只是恢复了一部分呢?”
“因为还有空白的时间。比如我记得自己在家里打游戏,但不记得自己打过什么游戏。又比如,我遇到袭击那天的一些细节,也记不起来。”
“事实上,每个人都会渐渐遗忘很多细节。这些记忆上的缺失,会影响你的日常生活?”
“其实也不怎么影响,就算完全失忆那段时间,也没有太大影响。”
“那么,为什么仍觉得有必要找回记忆?”
还是绕回同一个问题。我总不能说袁苑桉让我想,于是我说:
“我想了解完整的自己,找出生活的真相。”
杨医生温和地笑了:“这个命题有点大哦。”
我也笑了:“那收回后半句,我不希望记忆是破碎的。”
“很多时候,遗忘是一种自我保护。”
“嗯,我看过一些相关书籍,明白你所说的。可是遗忘不代表不存在,何不摊开来看看呢?”
“好的,那我们一起努力吧。”杨医生的微笑很和煦,“你放心,咨询室里所说的一切均会保密,除非你本人同意,否则不会透漏给任何人。”
···
首次面谈顺利,走出办公室,一直等在车里的林乐喜问如何。
“约好了下次正式咨询的时间。”
“杨医生不错,很专业吧?”
“嗯。”
“她总能让人平静,不知不觉敞开心扉——天生的——无论面对的是谁。”
我多看了林乐喜一眼,她说起杨医生时,竟神情特别柔和。
“干嘛?”她瞪我。
“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你介绍的,为啥你在车里等不上去?”
林乐喜眼神滑向一边。
“几年前,我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很迷恋她。追求过,但是被礼貌拒绝了。”
“啊?”
“啊什么,谁没个年少时,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奇怪不奇怪。现在呢?”
“早就从咨访关系变成普通朋友了。”
鬼才信,普通朋友干嘛躲躲闪闪。
所谓的咨访关系,就是指咨询师和来访者,这么说来,杨医生也曾经给林乐喜做过心理咨询。至于具体是什么事,当然不是我该八卦的,况且我也没那闲工夫。
但朋友的感情生活还是得稍微关心一下。
“吴霜知道么?”
“关她什么事?”
“你几乎每周都会去她公寓。”
“她还每周都回吴家吃饭呢。”
对,问题就在这里,我觉得林乐喜对感情一团浆糊,挺叫人担心的。
我一时不知道话该怎么说合适,她又说:“就算现在她也管不着,更何况是那么久的以前。”
“这样不清不楚的状态真的好吗?”
她倒是笑了:“我拎得清,吴霜也拎得清。她当她的大总裁,我过我的日子,随时可以撇清。你就别操心了。”
是不是如此简单不好说,但我想,对于一个连好几年前的喜欢都依然在意的人来说,并不是她说的那么轻巧。
···
去见心理医生这事跟袁苑桉说了,她也表示赞成,只提醒别把与她通话这事抖出去。
其实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大不了杨医生会认为这是我的幻想。
接下来的日子,心理咨询进行了好几次。我坐在咨询室那张单人沙发上,回答了很多问题,把恢复的部分记忆说了个遍——除了那个每天90秒的神秘通话。
每次杨医生都是坐在左手边,椅子摆放的角度是经过设计考虑的,无论我想目光落在远处的花瓶上,还是想与她对视,都只需要微微侧过些许角度,都显得很自然。
杨医生确实能给人一种安定的信任感,觉得说出心底话也是安全的。如果仔细瞧,甚至发现她双眼与袁苑桉有几分相似呢。
有时我想,如果当初再早一点接触杨医生,说不定就能更早恢复记忆了吧?
在杨医生的帮助下,我一层一层分析了自己的内心想法,用她的说法,就是认清自己——过去的、现在的,表面的、深层的。
青春期的我,生活无忧,自负、自我中心,只遇到过两次稍大的挫折,一次是被取消三段资格,另一次是在剑道比赛中狼狈落败。真正给予我打击的,是父母突然事故离世,以及半年后外婆也病逝。这直接令我陷入消沉,变得逃避现实、得过且过。自这次打击之后,我就大部分时间闭门不出,除了打游戏就乏善可陈……
这些都是在面谈过程中逐渐梳理的——但在描述的过程中,我也搞清楚了,我讨厌那样的自己——从这个层面来说,失忆确实是个带来转变的好契机。
但,随着一次一次的心理咨询过去,自我分析、自由联想、情景模拟、角色扮演……杨医生几乎把能用的治疗手段都试过了——无果,仍旧没有新的记忆出现。
袁苑桉依然只存在于电话中,每天只能说一会儿话。她占满我的心,却不能说、不能提。
我又从平静慢慢变得焦躁起来。
···
最后,杨医生提议尝试催眠,我考虑了好一阵才同意。
遗憾的是,尝试了好几次,我都无法进入催眠状态。杨医生说,大约有10%的人几乎无法被催眠,而我在那10%之中。
第50章 流失的真实感
为期八周的心理咨询已接近尾声。
林乐喜在剑道场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得益于这一年的晨跑锻炼, 现在我体能好得很。
“停停停停!”她喊到,“你给点面子让让我行不?”
之所以要给面子,是因为今天杨医生也在场。时隔一年多, 这里终于又再次有了“观众”。
“你最近缺乏锻炼?”我说。
“是你进步了好吗?原本你实力就比我强那么一点点。”
说着她眼神不自觉地往旁边滑了滑, 杨医生就坐在那儿。
于是我纠正她的说法:“是你没集中注意力。”
其实自从再次联系上袁苑桉, 我就没多少精力分给剑道练习了。今天会再次来这里,是杨医生提议的。缘于我第一次和林乐喜对打时,被唤起了潜意识里的恐惧。既然温和的谈话不行催眠也不行, 或许我需要更强烈的刺激。
这两个月,我真切感受到了人的贪心会渐涨。
一开始, 只要能听到袁苑桉的声音就满足,渐渐的,每天那90秒显得愈发不够用,简直像才说了两句就时间到。我一日一日更迫切想见到她, 却见不到碰不着。她与我谈生活谈日常谈过去,却避而不谈她在哪里, 这个神秘APP是什么,为什么每天仅有90秒。
她说过她有不能说的理由, 我也答应不问的, 但我抑制不住心里渐生的焦躁——关于她的真实感正在渐渐流失。
还要等多久, 才能再见到她?!除了等待,我还能做什么?
昨晚她跟我说什么来着?她给了一个提示:你要自己想起来,自己发现, 然后拟定一个条件,执行它——也许我们就能相见了。
拟定什么条件?她不说, 她说她也不知道。
——到底还遗忘了什么?!
真让人气急!
“用突刺!”我对林乐喜说,“向着喉咙或脸, 全力攻过来。”
“不好吧……中学那场比赛你也记起了啊。”
“没准能刺激起什么记忆呢?没事,有护甲,杨医生也在。你认真点,要出其不意,我可不会傻站着。”
“真的啊?”
“真的。”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之前为了迁就我,林乐喜一直很自觉地从不使用突刺。可当她终于可以频频使用时,就会发现这才是她最擅长的打法,速度超快,刀尖又稳又狠,角度刁钻。
气合的吆喝声和击打声响彻整个空间——我已经被刺中很多次了——些许的恐惧是有,但远不及那天的十分之一。
……
到后来,林乐喜单手撑着膝盖直喘气:“到底行不行,有唤起什么你就说呀……累死人了。”
“奇怪,怎么就不怕了呢?”我干脆一把摘了面罩,“护甲保护得太好了,直接这样试试!”
“不行!”她拒绝得很干脆,“你不要命了?!我可不想送你去见袁苑桉。”
“我倒希望你能送我去见她。”
也行因为无意中提到了袁苑桉,也许因为我的话有点吓人,林乐喜怔了怔,转头就对杨医生说:“杨柳琳,她没事吧?该不会有那个什么倾向你没发现?”
——毕竟她们都不知道袁苑桉还活着。
“再来一遍。”我很坚决。
“不行。”林乐喜没有让步。
“不逼到绝境有什么用?”
“把面罩戴上。”
“不戴!”
……
如此这般拉扯几个来回,我火气上来了,用力把面罩掷到地上。
“你到底帮不帮我?!”
面罩滚到一边,林乐喜依然没顺我意,空气中只余僵持的沉默。
好像,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无理地发脾气?
杨医生弯腰捡起面罩,柔声说:“我们都明白你焦急。先歇会儿吧,乐喜也累了。”
——她们明白我焦急什么吗?不,她们不明白。
但这不怪她们……
···
我确实过分心急了,干脆结束了今天的练习,去道场的浴室冲个澡冷静冷静。
出来时,林乐喜和杨医生站在道场外的树下。走近些,就能听到谈话的内容,她们背朝着我,并未知觉。
“……未经来访者同意不得透露任何咨询相关信息。”杨医生在重申保密原则。
“我不是要你透露信息,只是作为赵肆勉的朋友,想了解一下情况。我总觉得她状态有点不对劲。之前她挺没有精神的。表面看起来很积极生活,但我知道她一直过不去袁苑桉这道坎。
按理说人都走了一年多,节哀顺变,怎么着也得想办法过去吧。可她却忽然又要再次调查袁苑桉的过去,又要看心理医生恢复记忆。
你说她难过吧,最近看起来却心情挺好——可又会偶尔暴躁一下,就像刚才。”
“双相障碍?我不这么认为。”
“也不是说这种啦。不是心理方面的……”
“你认为她隐瞒了一些事?”
“你也这么觉得?!”
“只是一种出于直觉的猜测。那你的调查有什么发现?”
“我就没有职业保密原则了?”林乐喜半开玩笑地还给杨医生类似的话。
“啊,抱歉。”
“告诉你无妨。根本什么都查不到!”林乐喜背靠到树干上,“连父母家人的名字都找不着。袁苑桉应该是2014年大学毕业;2016年回到本市,搬进启墩路的房子,换过几次销售或服务员之类的零工;直到去年,2018年,跳槽到生前所在的公司任职。”
“也是有点信息的嘛。”
“这些根本不需要我调查,本来就是赵肆勉也知道的事。可是,2016年之前却是一片空白!远的不说,光是2014到2016年这两年她在哪从事什么就完全未知。隐私无从隐藏的现代社会,人怎么可能活得这么毫无痕迹呢?简直就像没存在过!唯一能反驳这点的,仅是学校名册里有过这个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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