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宥顺着宋珩之的目光望去,也悠悠地停顿了脚步。
关于月亮,他们大抵都是有故事的人。
“……在小的时候,母妃常带我看月亮。”赵宥开口道,声音淡淡的,望着夜空的目光里萦绕着几分遥远的怀念,“她叫王舒,取自望舒之意。”
“她会牵着我去盛京皇城最高处的城楼看月亮,但她又总说,皇城看到的月亮,不如在琅琊看到的更好。”
宋珩之静静地听着,似乎能在眼前见到那一位美丽温婉的女子,她似乎与月一般的温柔美好。
“……可当我后来真的回了琅琊……”赵宥却低下了头,嘴角的笑意变得愈发平淡,目光也愈发廖远,“才发现她住的那处别院根本看不见几眼月亮。”
“月是故乡明。”宋珩之轻轻抿了一下唇角,轻声道。
“是啊。”赵宥舒展开一个笑容,是清爽的,又是失意的,“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回琅琊。”可她再也回不去了。
一阵长风吹过,翩跹起赵宥雪白的一片衣角,在月光的沐浴下生出几分孤独的单薄。
宋珩之微微张口,有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有些话是不必说出口的。
可是看见赵宥这般牵强又仿佛是释怀的笑,他也想,去抚一抚他的嘴角,告诉他,有些时候,不笑也是可以的。
“……我是不是话太多了?”赵宥忽然眨了眨眼,不着痕迹地隐去了方才流露出的几许悲伤与落寂,又变回了一个了无牵挂的纨绔浪子模样。
眼睛是亮亮的,语气是不怎么着调的。
他好像总是以这样的面貌示人,他好像是不会悲伤的。
“……没有。”宋珩之见着赵宥这样的笑,只觉得内心一阵难言的酸痛在蔓延,于是他学着赵宥的笑,半开玩笑地打趣道,“你话多不多,自己没数么?”
“你话少我话多,咱这主打一个弥补配合。”赵宥挑眉一笑,不正经道。
“谁跟你配合?”宋珩之轻哼一声,脚尖轻轻一点,脚边的的一块小碎石就冲着赵宥袭去。
赵宥利落地身形微微一偏,整个人向前挪了一步,身型微微一晃后稳稳停在了屋檐的一角。
轻功好得很。
宋珩之见此倒也不惊讶了,脚尖一踏便落在了赵宥身侧:“走吧四殿下,今日想出门的人分明是你。”
“折煞了折煞了。”闻言,赵宥嘴角微弯,“四殿下”三个字从宋珩之口中出来倒着实新鲜。
“去哪儿。”宋珩之微微垂首,等着赵宥发话。
“那儿。”赵宥一手负在身后,下巴对着身前的方向微微一抬,也没再打哑谜。
宋珩之抬眸望去——
“山里?”
那分明就是慕容府背靠的一座后山。
“对。”
“你觉得那里有东西?”
“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宋珩之:“……”
看着赵宥一张俊脸上毫不掩饰的莫名其妙自信,宋珩之虽有些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虽然总是因为赵宥漫不经心的态度而迟疑,但是对方的确不做什么没有把握的事情。
赵宥似乎有这样一种魔力。
他好像总是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宋珩之深深地看了赵宥一眼,才抬脚跟上对方,向未知的深山探去。
……
---
夜深人静,月悬中天。
几只老鸦在森漆漆的丛林里发出嘶哑的鸣叫,衬出一片萧肃诡谲的气氛。
而慕容府的后山出人意料地并非一片全然的荒凉。
顺着一道丛林掩映的卵石小道而上,竟能到达一座荒僻的庙宇。
落灰与枯枝掩埋之下的雕梁画栋描摹其曾经历过的辉煌。
“这……”宋珩之立在赵宥身侧,目光难掩震动。
赵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座荒弃的庙宇,眸色幽深。
“走。”赵宥轻轻抬手,示意宋珩之跟上。
宋珩之微蹙眉,咬了下牙,跟着赵宥进入了其中。
赵宥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摸出了了火折子,又点燃了一根蜡烛。
烛光摇曳着在破庙里生起,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被烛火晕染上色彩,星星点点地闪烁。宋珩之在眼前挥了挥手,半眯起眼睛摇走碍眼的浮沉。
“这是什么地方?”他轻声蹙眉道。
赵宥指腹捻过一侧桌子上积累的尘土,沉声思忖道:“祠堂。”
“祠堂?”宋珩之诧异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并未见什么供奉的灵牌。
赵宥微微摇头,面色一改平日的散漫信然,反是一派凝重深沉。
宋珩之咽下心头的震动,警惕地观察四周,边跟着赵宥前进。
不几多时,二人已来到祠堂的后半侧。
祠堂分为前后两侧,一面壁画隔开。
壁画的正面一侧绘有繁华万千的城池楼头,尽摹豪奢;壁画背面,则是一副美人图。两位身着异域风情服饰的美人正翩翩起舞,舞姿柔美妩媚中不失刚劲有力,美得夺人心魄。但她们似乎被刻意模糊了面容,只有繁复华美的头饰处嵌着各异的珠宝,在烛火的映照下泛起点点明光。
“……”
宋珩之紧紧盯着面前伫立的硕大壁画,微微后退几步以便观其全貌。
却在后退的过程中后腰撞到了一侧的木桌,撞倒了桌上陈列的一个铁质圆形器皿。
铁器跌落在地上,砸下沉闷又空洞的回声。
宋珩之与赵宥敏锐地对视——
地下有空间!
赵宥立马一撩衣摆蹲下身敲了敲地面,对宋珩之递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应该有什么机关。”宋珩之冷静地抬眸,借着微弱的烛火在四处环视一周,“这里……”
这里最奇怪的,还是要数……
“壁画。”
赵宥与宋珩之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定在了那一副美人图上。
赵宥举着蜡烛上前,缓慢而小心地在墙壁上摸索着,面色沉地几乎可以凝出水来。
宋珩之也随着他的动作而呼吸加重,目光被美人图中殷红颜料所绘制的衣摆而刺痛。
赵宥缓缓摸索着粗糙的墙壁,在手触及到美人手腕上由明珠串成的手链时动作猛地停顿。
宋珩之抬眸与赵宥对视,他轻微地点头。
于是赵宥重重地按上那一串手链,随着他的动作落下,祠堂的地面下也缓缓开始传来石板摩擦的沉重响动。
那声音沉闷而陈旧,在寂静无声的深山古寺中更显几分诡秘。
过了几个眨眼的功夫,那声音才慢慢停下来。
赵宥缓缓移动烛火向大堂照去——
不远处,立柱的右侧,打开了一道四方形的入口,通往地下。
赵宥与宋珩之默契地对视,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与自己相同的想法。
“走。”
去探个究竟。
第36章 红衣
赵宥挡在宋珩之身前探路,率先顺着那道入口的楼梯缓步下去,宋珩之跟在赵宥身后,保持着警惕,缓缓动作。
赵宥将一旁墙壁上的几个烛台点燃后,吹灭了手中蜡烛。
整个地下空间终于在火光中露出了全貌。
赵宥:“……”
宋珩之:“……”
宋珩之有些艰难地眨了眨眼,满目的红几乎是刺得他双眸发疼。
该说这是别有洞天呢,还是说始料未及。
殷红。
并且是满目疮痍的殷红。
按照此处的装潢来看,与其说这是一座祠堂,不如说这是一间破败荒废了的婚房,除了没有喜字,真要论谁比起谁更红一分,真正的婚房也未必有必赢的底气。
“……赵宥……”宋珩之直视着前方的目光迟疑了一瞬,缓缓开口道。
他的目光一瞬不眨地盯着正前方,在这祠堂的最中央处,摆着一处灵牌。
灵牌之后,又是一副眼熟的红衣美人图。
与先前那一副壁画上的一样,美人被刻意模糊了面容而难以辨认出其具体的样貌,但身上异域风情十足的红衣翩跹醒目,栩栩如生;发冠上缀有的珠宝熠熠生辉,成为满目红衣之外唯一的色彩。
只是这一幅画上,只剩下了一位静静站立着的红衣美人。
“是无名灵牌。”
赵宥起步上去,细细端详了一圈供奉灵牌的灵桌,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那块伫立在中央的木质灵牌上。
“无名?”宋珩之细细地看了一眼那光洁的木牌,喃喃出声。
“这整间祠堂,都未免太奇怪了。”赵宥抬眼,目光冷冷落在红衣美人图上,开口道。
空荡荒凉的庙宇、没有人脸的红衣美人图、红绸遍布的地下灵堂、无字的灵牌……
“有什么人,需要这样偷摸着祭奠么?”宋珩之目光闪了闪,不由自主地移到了那面容不明的红衣美人图上。
“……”
“……”
赵宥与宋珩之默契地对上对方的目光,又双双抬眸仔细地看向灵牌之后高悬的红衣美人图。
“方才在上面,壁画上有两位女子。”赵宥微蹙眉,沉声道,“可到了地下,这里的图上就只剩了一位。”
“灵牌也只有一个。”宋珩之点头。
赵宥抹了一把灵桌上的灰尘在指尖捻了捻,扬了下眉:“这里的落灰比上面的要浅得多,虽然装饰的红绸都已掉色落灰,但这一方灵桌、卷轴,打扫过的痕迹不算陈旧。”
“这里是慕容府的后山,外人进不来,所以,只可能是慕容府的人在做这事。”宋珩之也思忖起来,“可分明已经是在自家关起门来祭奠了,又为何还要如此掩人耳目地在后山破庙的地下室做这样的无名灵堂。”
宋珩之微皱着眉打量周围一圈:“还装潢得如此……”满目殷红,实在是瘆人。
“而且……”赵宥落在画像上的目光深深,“画像上的女子,是黑发。”
宋珩之顺着赵宥的目光看去,眉心蹙得更紧:“……”
慕容家的人,却都是偏金色的浅发。
……
“这里祭祀的不是慕容家的人?”宋珩之一怔。
“你看画像上女子的服饰。”赵宥转身,在烛光中环视了一圈四周,“你再看那处架着的旧衣,甚至不是大雍的款式。”
“……”
“……你是说,南诏?”宋珩之忽然想起在来凤凰城的路上,那个小姑娘提及过的故事。
“那……”宋珩之感到些许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红衣美人图的目光里潋滟起深深的震动,“……凤凰城瞒着朝廷祭奠已故的南诏公主?”
赵宥目光幽深,面色如凉水般沉静:“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能代表什么。”他顿了顿,“况且就算他们确实祭奠南诏公主,朝廷也不能真的拿他们怎么样。”
“……”
宋珩之缓缓蹙起眉,凝视着那红衣美人图的表情愈发凝重。
这样的罪证或许放在为官之人身上会是不可饶恕的,但也大多是出于党同伐异的攻讦围剿与落井下石。慕容家族的根基在凤凰城,距离盛京比距离南诏还要远,在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以其家族千百年的经营,根本不会有人来刻意去寻找他们与南诏的联系。
况且慕容嗣还是一位九州顶尖的半步洪荒,没有人会傻到主动来这位太岁头上动土,连昭王都是携礼而来请他合作。
况且大雍律法之中也并没有明文规定不能祭祀南诏故人。
这样的人,就算是真的在祭奠敌国已故的公主,又有谁能拿他怎么样呢?
“慕容城主真是送了一份好大的礼啊。”
赵宥抬眸,幽幽叹道。
“走吧。”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地下祠堂,转身道。
宋珩之微微点头,也跟了上去。
山风簌簌,枯木逢春。
赵宥与宋珩之谁都没有发现,在他们走后,从壁画的后侧,缓缓走出了一双窈窕曼妙的人影。
一如卷轴上的两位美人。
红衣翩跹,眉目如画。
第37章 剑舞
凤凰城,百花游行。
凤凰城位于九州之西南方向,北方背靠着阻挡了寒气的高原山川,因而得了一个四季常春的好气候,每年到了春夏之际,凤凰城里百花盛开,姹紫嫣红的繁盛花海吸引了全九州的文人雅客前来观赏。
一直到了前朝时期,凤凰城出了一位名扬九州的美人花魁,这位花魁在每年澜水河畔白色茶花盛放时在凤凰城最繁华的百花阁组织了遍邀全城青年男女的庆典,盛情邀请他们相知相熟,由此坠入爱河者数不胜数。
长此以往,凤凰城这每年的百花游行就成了一项固定的庆典活动,也吸引了全九州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
“这人是真多。”赵宥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目光里流露出几许难得的真挚笑意。
宋珩之余光落在赵宥的嘴角停留了一瞬,再不着痕迹地收回。
赵宥是个爱笑的,宋珩之与他相处的这些时日,也见惯了他的笑。
两人相熟至今,宋珩之也已经能通过赵宥的微表情分辨出,什么时候是刻意潇洒的朗笑,什么时候是半真半假的讥讽,什么时候又是真的掩藏了冷酷的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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