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摆渡的老鬼道了谢,突然在兜里摸到了琵琶鬼给的糖,他嗯了一声,抓出一把给那老鬼。
老鬼如获至宝般伸出双手接过那糖,朝他颔首一礼,破斗笠随着它的动作被压得更下,连脖子都遮住了。
之后,它一甩长竿,小船逆流而行,很快消失在了浓重的黑雾里。
阴风裹挟着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时谨礼单手抱剑,另一手掌向外一翻,点点金光聚在手心,凝出了巴掌大的枯荣鼓。
小鼓腾地从他的手里飞出来,围着他转圈,两张鼓面泛着莹莹的幽光,驱散了张牙舞爪扑来的黑雾。
他独自一人朝平原深处走去,苍茫的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渺小的身躯踽踽独行,蛰伏在暗处的恶鬼隔着浓雾观察他,目光追着那一点移动的光源远去,彼此相视,谁也不敢上前。
酆都大帝所说的往生塔立于平原腹地,在群山汇聚之地的深处,时谨礼远远就能望见,却要走上许久才能抵达。
阳间负责人千千万,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有了,一代轮着一代,到了时谨礼他们这一代,大多数人都已经不学御剑飞行了,一是阳间摄像头遍布,科技太过发达,容易被抓;二是火车飞机都已经不再是奢侈品,大多数人都坐得起。
如此以至于时谨礼要往往生塔去只能徒步,所幸他走得快,又有法宝加持,一路追着星星到了塔前,也没费多少时间。
这塔和红檀市郊的那一座大差不差,都是通体漆黑、高有百尺,八方檐角悬挂铜铃,只不过这一座连破铜铃都没有了,只剩个锈死了的环,随风晃荡。
时谨礼仰头往上看,阴间的天上没有云,能勉强看到高耸的塔顶。他眯眼后退了几步,想看看塔顶上都有什么,无奈星光黯淡,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枯荣鼓围着他转,发出嗡嗡的声音,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周围安静极了,连个鬼影都没有,轻易一点响声都能让人如临大敌。
时谨礼看了那鼓一眼,抽出剑,走向紧闭着的塔门,正思考是否要像游执一样一脚把那门踹开,就见门缝中有光闪过。
他立马后退一步,横剑在前,枯荣鼓在他身侧嗡嗡作响,时谨礼警惕地观察着塔下石门,只见一点光从门缝里亮起,而后紧闭着的两扇石门上,浮现出了一个异形图案。
这时,枯荣鼓自响三声,金光图案应声而碎,化作光尘,随风散去了。
两扇石门缓缓打开,原上黯淡的群星在一层中投下一片光影,枯荣鼓嗡嗡作响,径自往前飞去探路,时谨礼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身后无人,这才迈步追了进去。
他才进塔,身后的两扇石门就轰地关了起来,时谨礼猛地回头,额前的碎发被门关时扬起的大风吹起来,又迅速垂下。
不等他反应,墙上的长明灯轰地燃烧起来,火光接连闪起,一点一点将将深处的黑暗照亮。形状扭曲的巨影随着火烛的荧光落在地上,那六只肆意向外伸展的手臂与时谨礼的影子融合在一起,仿佛一只伏趴在地的巨大的蜘蛛。
时谨礼缓缓转身,看见一尊巨大无匹的悯华神像立于殿中,绿色的烛光将祂包裹,将那双重瞳照得妖异无比,仿佛下一秒祂就能转动瞳孔,从神台上扶案而起。
时谨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突然,他听见一个声音说:“你来了?”
“吾之身,吾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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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阴阳游(七)
天穹昏暗,海浪翻涌。
黑衣女子拾级而上,缓慢前往山顶。
这是一座伫立于狂海之上的高山,通体漆黑,山石嶙峋,如刀刃般锋利,映射着层云中微弱的星光,锋锐而森寒。
女子发盘高髻,没有珠饰装点,唯耳上戴一对镂空精致的亭台金耳环,她身穿暗黑长裙,裙上绣有上古巨兽暗纹,栩栩如生,在偶尔闪烁的电光下随风而动。
她走过连通山岸的长桥,到得山脚后,沿石阶上山,许久才到山顶。
“找到了。”她说。
一道惊雷劈落,照亮了光秃枯朽的山顶,朽木的枝桠交错,如将人囿困于此的牢笼。一个身影,盘腿静坐在这牢笼中。
他长发铺地,遮住了劲瘦高挑的身形,女子望着他,他们之间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又一道惊雷劈下,女子再次说:“鬼王,找到了。”
坐在山顶的鬼王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转过头来,露出长发下半张清肃的面容,问:“他现在在哪里?”
女子没有回答,只轻声说:“很快。”
“阎君。”鬼王拔高了声音,又一道惊雷应声而落,照亮了他清瘦的侧脸,“我问你他现在在哪里?”
被称作阎君的女子沉默下来,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面前这个青年、这个男人的烦躁,山下的大海波涛汹涌,大浪接连打来,仿佛连高山都能震颤。
群浪在山下呼啸,如席卷团云的狂风,黑山上的枯枝细细地发着抖,阎君只看着他,说:“你不能去找他。”
鬼王站起来,背对着她拢起自己垂地的长发,天地间的阴气在他的右手中汇聚成一把锋利的短刀。
阎君不动神色地后退了一步,却见他侧着头,横刀一斩,割断了那头拖地的长发。
落地的断发化作黑烟,随狂风消散,鬼王拢了拢自己半长不短的头发,以五指梳顺,盘于头顶,然后珍视地从胸前拿出一支倒映着群星光芒的发簪,珍重地插进头顶的盘发里。
“不会对你出手,”鬼王说,“犯不着。”
阎君不置可否,又说:“还有一件事。”
不等鬼王开口,阎君继续道:“三十六狱下的那只鬼,想见你。”
“不见。”鬼王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互相搓了搓,他低头看着手上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无所谓地说,“没话跟他说。”
“我会告知他。”阎君道,“至于你……”
鬼王发出一道鼻音,那意思是在说:怎么?
“我已派黑无常往南海寻找鬼母,悯华于她有恩,想来她不会拒绝。”阎君转身下山,头也不回地说,“阳间张席玉那边,我会联系,你,不要再去找悯华了。”
“你当知道,在他的魂魄真正稳定前,无论是谁,都只会害了他。”
“不久前,六十岁星问我,”鬼王说,“他什么时候会出生。”
“尚且未知,生死簿上没有他的名字。”阎君如此回答。
“那他下一世,叫什么名字?”
“鬼王,”阎君冷冷道,“你越界了。”
语毕,阎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山顶,唯有风中残留着那冰冷而漠然的警告。
她下了山,循着桥回到岸上,又独自一人前往北方的罗酆山。
三十六狱专司十方恶鬼,在北方鬼帝治下,直属酆都大帝,阎君到得山底,由狱卒带路,前后往地下而去。
那狱卒名唤银勾吕夷,乃是男女同体、两面一身的怪物,女体唤银勾,男体唤吕夷。
吕夷手托两枚鬼火,所过之处,鬼火飞入熄灭的鬼灯笼中,将灯油重新点燃。
先前鬼王与阎君所会之处唤沃焦山,传说,沃焦山为金乌殒命之处,是故以沃焦山为中心,四方皆黑暗,金乌的尸体吞噬一切光亮,将整个大荒都包裹在一片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暗无天日中。
如此,三十六狱中常年无光,叫关于此处的恶鬼重回当年的噩梦,于精神上算是一种折磨。
鬼灯笼照亮了第一层,阎君看向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的幽魂,又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眼睛。
吕夷面朝前方,后脑勺处非是长发,而是银勾的脸,她看着阎君,笑问:“阎君有事,让范无救和谢必安知会一声就是,何必亲自前来?”
阎君言简意赅:“鬼王。”
银勾先是一愣,旋即咯咯笑道:“是外面那位?还是里面这位呀?”
“皆有之。”阎君如是说道。
她在银勾吕夷的带路下,沿着走廊到得三十六狱第一层的尽头,尽头处安放着一座酆都大帝像,神像左右烧有高香,面前则是一个隐约飘荡着阴气的法阵。
阴间诸多道法皆以鬼族之力所控,是以处处阴气森森,阎君虽身在地府,但到底身为神族,力量多少会受到压制,若想要下到三十六狱之底,还是需要银勾吕夷的帮助。
“有我们在,”银勾嘻嘻笑着说,“不会有问题的。”
银勾吕夷共用一对手臂,唯有腕间长着两双手,从阎君的角度看去,面朝她的银勾正将双臂以一个扭曲而怪异的姿势伸向背后,而双臂的尽头,是捧着鬼火的、吕夷的手。
她收起目光不再去看,却听见银勾说:“吓人,是不是?”
不等阎君开口说话,银勾又笑着说:“大荒鬼族嘛,正常,和你们尊贵的天神当然不一样。”
她朝着阎君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锋利獠牙,阎君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说:“自轻自贱,不像鬼族。”
银勾当即瞪圆了眼睛,龇牙怒道:“你说什么——”
吕夷顿时觉得双腿不受控制,被她带的朝后一步,整个身体顿时摇摇欲坠。
阎君走到阵法中央,表情漠然地看着他们,吕夷强硬地转过身,将银勾转到背后,朝着阎君抱歉一笑,手作剑指,顿时阴气暴涨,阵法启动。
直到阎君的身影消失在了酆都大帝像前,吕夷才收敛了笑容,将手伸到背后,狠狠地给了银勾一巴掌。
手臂以一个恐怖的角度向后弯折,吕夷说:“你以后要是再敢在祂们面前多话,挨得就不止这一巴掌。”
与此同时,三十六狱之底,第三十六层。
黯淡的星光在黑暗中闪动一瞬,将周围的黑暗照亮须臾,很快又被再次吞噬。
阎君的脑后浮现出光彩流转的神轮,她身穿苍翠华彩的衣裙,手持一支翠嫩的柳枝,眉心落一点神印,俨然一副庄严宝相。
伸手不见五指的牢笼顿时被五彩光芒照得大亮,唯中央那唯一的牢笼仍被黑暗所包裹,囿困其中的恶鬼似有所感,发出一声嘶哑可怖的低吼:“东岳女帝——”
伴随而来的是哗啦啦的锁链声,恶鬼在笼中挣扎,仿佛濒死的困兽,掀起阵阵阴风,呼啸着充斥着整个三十六层。
阎君头上的宝冠被狂风吹得四处摇晃,珠玉相撞,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
“鬼王。”她说。
“他呢?”黑暗中的声音愈发嘶哑,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在哪里?让他来见我!让他来!”
狂风随着恶鬼的嘶吼变得更加强烈,风中裹着一股强烈难闻的腥臭,朝着阎君直扑而来。
“让他来见我!让他来见我!”
“悯华轮回在即,”阎君说,“他不会来了。”
沙哑的声音一顿,旋即疯狂大笑起来:“悯华,祂要成人了吗?哈哈哈哈哈哈,祂竟成了人!”
“你们的主神该何等羞愧啊!祂最疼爱的孩子、最强大的新神、三清天未来的主人,竟成了一个凡人!”
阎君安静地聆听着他的嘲讽,然后说:“是,你的‘恩人’,这下彻底变作‘人’了。”
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三十六狱中安静了一瞬,紧接着,牢笼中传来哐一声巨响,鬼王撞在笼壁上,怒吼道:“何来恩人?不过为虎作伥!”
“我已戳中你内心痛处,”阎君懒得跟他吵架,“不必再骂。”
笼中传来困兽般的咆哮声,阎君一甩手中柳枝,几滴露水从柳叶上飞出,落在地上,变作水柱拔地而起,如蛇般灵活地游向囚笼,将那漆黑的牢笼包裹起来。
“此次前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他不会再见你,至于悯华,”阎君法相消散,又变回那身穿黑裙的女子,“有只鬼说,你们缘分未尽。”
“荒唐!”鬼王怒吼道,“东岳女帝!你把话说清楚!”
“站住!别走!”
他话音未落,阎君的身形便一闪,消失在了笼外的光明中。
“什么缘分?你说话!东岳女帝!说话!”
三十六狱之底重归黑暗,唯余鬼王愤怒的咆哮。
……
时谨礼只觉震耳欲聋,他猛地睁眼,惊恐地看着面前的悯华神像,那神像的瞳孔在光中简直与常人无异,不知何时已经变了方向,直勾勾地看着下方的时谨礼。
祂双目重瞳,如此直白地盯着人看时便显得异常诡异,时谨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望着祂。
“吾儿,为何恐惧?”
如鲸长鸣般庄严的声音响彻往生塔,时谨礼被那声音带起的狂风吹得后退半步,脑中飞速地思考着。
他已经在那一段不知何人的回忆中窥见了某个对于他来说无比惊慌、惶恐的秘密,时谨礼一顿,问:“你是何人?”
“吾儿,何出此言?”
“我不是你儿,”时谨礼横刀在前,警惕地与那双泛着金光的重瞳对视,“你也不是悯华。”
悯华的神像左右转动僵硬的脖颈,祂的身体坐在原地不动,六臂伸展而出,如一只正在观察的巨大蜘蛛:“吾儿——”
时谨礼听着那一声声的呼唤,脑海中浮现出喜气鬼幻境中那个无助又狼狈的神。
“苦海无涯,吾儿,回头罢!”
时谨礼不由自主地低声喃喃:“回……头……”
话音未落,枯荣鼓鼓面颤动,骤然爆发出一声巨响。
时谨礼原已涣散的目光在这声醍醐灌顶的狂响中瞬间清明,他抖开赤剑,火红的剑锋中喷出一条火龙,直朝那诡异可怖的神像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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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阴阳游(八)
神像爆发出一声怒吼,强烈的音波将喷涌而出的火龙吼偏几分,撞在漆黑的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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