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我心头浮动,让我情绪激荡。良久良久,旁人的声音逐渐轻下,我终于回神,道:“多谢诸位前辈信任!小子对接下来的事也有些看法,请前辈们提提意见。”
说罢,我娓娓道来。
聚在这庄子里的义士是很多,可之于为了聂庄主赶到京城的各路人马,依然只有十之一二。剩下的人,说不准依然抱有劫狱劫囚的想法。
要真是这样,自然是给了朝廷一个将我们判定成“出来扰人视线的同党”,将我等一网打尽的理由。
所以,需要在场众人里名声好、威望高的前辈出面,将今日的决定告诉他们,请他们一同加入。哪怕不愿到时候和我们一道行动呢,起码也别拖后腿。
这是其一。
其二,可以想见的是,如今的京城当中一定已经暗暗布置下大量人手,预备拿下所有带有救人想法的江湖人。
如此一来,我们自然不能在酒馆、茶楼这种惯常的消息传递场所搭台子,而是要以其他方式传播聂庄主美名,为后头的行动做出铺垫。
“所以,”黄鹤道人问,“究竟要如何做?”
“有句老话,”我回答,“农村包围城市,武装……”
呃,后头的内容好像不太适合说。
我及时把“夺取政权”几个字咽回去,擦一擦额角的冷汗,心知这肯定又是我老家的话——咦,依然可以简称“老话”——尽量自然地转入后面的内容。
“城中咱们不方便去,城外却依然有广阔天地,让咱们大展拳脚!
“能住京城之郊,说不准便有几个城中的亲戚。哪怕没有,平日也总会去城中走走转转,乃至做些小生意。咱们把聂庄主的事儿讲给农户们听,虽然曲折了些,却也不失为一条途径。
“再有,过往的商队、戏班,他们往四面八方去,自然也会把聂庄主的故事带到四面八方去。若此事能成,自是最好。若此事最终还是不成,至少……”
也让天下知道,聂庄主是个英雄。
不枉这些人来京城一场。
……
……
有了思路,后面就是具体施行。
黄鹤道人毫无疑问地加入了劝说新人组,终南剑派则商量一番,觉得往各个村庄去。
我原先还在考虑,觉得他们到了地方,也不能开口就是“你们听没听说过朝廷乱抓人”,得有个更巧妙的说法。结果陶叔他们比我考虑得更细,直接道:“恰是麦收时节,我们便去当麦客。”
原来他们本身就会在每年夏时派弟子下山,为周围百姓割麦。到现在,不过是换了个地点。
而在割完麦后,百姓自然会请他们吃顿饱饭,这不就是最好的谈天时刻?
我听得恍然,压在心头的石块松了松,又觉得自己好笑。
纵然有些来自其他地方的见解,又有谢玉衡这个懂朝廷的外挂,眼前这些人,照旧比我多走了许多路、多吃了许多盐,如何用我处处教呢?
我安心起来,转而开始为自己规划:距离问斩的日子还有些天,在这些天中,我也不能闲着。
唔,还有谢玉衡。
瞅瞅身边的人,在江湖客们热火朝天的讨论里,我小声问他:“谢玉衡谢玉衡,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也去农村组吗?”
谢玉衡面皮抽了抽,狐疑地看我:“你刚才到底是想说……”一顿,到底没问出来。
只是嗓音轻了些,目光抬起,望向京城方向。
“我在想,要不要先去暗狱看看。”
我:“什么?你说哪里?”
谢玉衡:“……就是灵犀卫关人的地方。”
我一下子忧心,“能去吗?”谢玉衡肯定是知道位置的,但想也知道,那块儿定有重重把守,专防着预备往里钻的外来者。
“我可以先观望观望。”谢玉衡轻声道,“若是太危险,就不进去了。若是状况还好,便能去瞧瞧聂庄主他们现在是如何状况。
“万一,我是说万一,灵犀卫已经把人弄没了,问斩那天只拿一个替身来当诱饵,你要怎么办?”
我听着,轻轻抽了口气。
不愧是谢玉衡,也只有他能做出这种猜测。
“那,”我还是犹豫,“那行吧,我跟你一起?”
“你就算了。”谢玉衡笑,“我还得照顾你。”
“……”不得不承认,这话是对的。
我被他说服,简简单单地点了头。
两天以后,我开始深深恼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点头。
谢玉衡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第47章 找到他
月亮挂上枝头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贴了两片假胡子,又以妆粉在脸颊上扫出些阴影,便预备出门去找谢玉衡。
不是不知道这举动危险。踏出门前,我抓了同样住在院中的江湖客,和他叮嘱:“要是我与谢玉衡一直不回来,你们大概能在法场上一并看到我俩。到时候别太在意,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即可。”
江湖客眼睛一点点瞪大,听了片刻才说:“原来是沈小兄弟——你还有一手易容术!?”
我道:“没有,随便画了画。”说着便把人松开。结果他反过来把我抓住,又叫:“等等,你要去做什么?”
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隐瞒:“谢玉衡打听到一点聂庄主被关押之处的线索,走时和我说他要前去探探状况。这一探,就没回得来。”
那中年汉子脸都白了,立刻道:“我与你一起!”
“不必,”我道,“龚前辈,你也知道,我轻功比这儿的大部分人都好。”
前辈沉默了。的确,来了京城后,我们虽然一直各自忙碌,但总有碰面的时候。都是江湖人,碰了面便开始比武,很正常。
作为提供眼下落脚点的北灵剑派一员,他主要负责后勤工作,最大的任务就是安置好需要进城的江湖客们。故而他待在院子里的时间很长,近乎是看着我一个个比试过去,最知道我的实力。
“那、那好。”前辈像我前些日子答应谢玉衡一样答应我,同时说:“我这就去通知其他人。”
我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如果是最坏的情况,所有待在院子里的人恐怕都要转移。
一阵淡淡愧疚从我心底涌来,但谢玉衡更重要。我深吸一口气,和前辈拱了拱手,“保重!”
前辈也朝我拱手:“一路小心!”
……
……
谢玉衡走的时候,并未和我说起暗狱方位,但这难不倒我。
前头从天璇、庚三九他们那儿顺来的蜂子还有一只活着。我是真不擅长养这玩意儿,谢玉衡到知道只需让它们时不时出筒放风。可惜到我和他相会的时候,天璇蜂和开阳蜂已经无比虚弱,到底没坚持住。再往后点儿,在紫云城得来的几只也追随而去,给我留了个独苗。
小心翼翼地取下腰间竹筒、将里头的东西放出来,我屏住呼吸,看那瘦头蜂有气无力地煽动翅膀,在空中转了个十分虚软的圈儿。而后,到底找了个地方跌跌撞撞地飞去。
我立刻跟着上前。
不指望它找到谢玉衡。进入京城前他便服了药,如今正在身上气息最寡淡的时候。唯独和他极为贴近,才能在他颈间嗅到一点浅浅的香。相比之下,其他灵犀卫明显更能吸引寻踪蜂。
而放眼整个京城,灵犀卫最多、香气最浓郁的地方在哪里?可不就是他们那暗狱!
我想得十分笃定,预备以蜂子停下的地方作为出发点,一路去找谢玉衡的踪迹。最糟的情况也在心理准备中,谢玉衡可能真的是陷了进去。那么,我也要孤身进入敌营。
我考虑许多,脚下一路轻点。并非自夸,可在夜色的遮掩下,就连野猫燕雀都比我的动静更大一点。
这样走啊走,我逐渐来到西市。而后,我眼前出现一条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在宵禁后依然灯火通明的街。
我沉默了。
瘦头蜂还在不管不顾地往里冲。在它飞出我的视野前,我连忙把它抓住,脑子里是深深的迷惑:“怎么觉得这个场面有的眼熟……”
当然眼熟啊!当初在景阳城,我考虑勾栏院人多、安全,于是把和天璇约的见面地点定在那里。如今呢,我哪怕没有真正走入那条街,依然嗅到脂粉香气与酒味扑面。照旧有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站在门前楼上张罗,丝竹声袅袅传来。
真不是瘦头蜂太过虚弱,以至于弄错了?我强烈怀疑。但让它在竹筒中冷静冷静,再把蜂子放出来,它晕乎了阵儿,依然要往里冲。
我不由思索:藏住一片叶子最好的地方是森林,藏住一团香气最好的地方同理。再有,从谢玉衡前前后后透露的那些消息看,灵犀卫最初其实是个监视官员的组织,后来才在皇帝的看重下拓展业务。那么,什么地方能让官员们最不设防地说出心里话呢?
我深深注视着正在朝一个大腹便便老爷靠过去的小郎。他眉眼其实谈不上多好看,只是清秀罢了,这份清秀还被淹没在厚厚粉间。看年纪,他比我还要小上三四岁,乃至五六岁,却……
谢玉衡的嗓音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来。他说:“沈浮,你一定是从一个很好的地方来。”
什么算“很好”?不会有十五六岁的孩子倚栏卖笑,不会有皇帝为了自己的掌控力冤杀好人。再进一步,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有学上。
我因这样的联想停顿片刻,再抬眼时,无论是小郎还是富商都不见了。
强烈的难受感又一次涌来,我废了些力气才将它压下。深吸一口气,到底又将寻踪蜂放出来,跟着它朝光华璀璨、藏污纳垢的街道走去。
考虑附近可能已经有灵犀卫,我特地拉远了自己与蜂子之间的距离。还顺道在街边买了一壶酒,洒在自己身上,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假装自己是来作乐买醉的纨绔。
这一招有用过了头,好在我脚下功夫了得,这才没被靠来的女子小郎们拉走。一路小心翼翼维护着自己的清白,我终是到了街巷深处。
蜂子飞入门中,里头传来的依然是乐声歌声。我能瞧见有人在台上跳舞,轻盈的身体在几面高高低低的鼓面上来来去去。下方许多人欣赏,喝酒,喝彩,还会趁着舞者靠近时凑上前,摸一把对方小腿,换来又一个笑。
整个场面荒诞而正常。蜂子还在飞去,缓缓落在一面鼓上。
我远远看着那鼓。有这样的距离,其实瞧不太清。只觉得暖色光晕之下,鼓皮莹白而细腻,随着舞者的起伏而颤动。
像是在呼吸。
这个念头出来,我猛然激灵。分明没有真正喝酒,却觉得自己醉在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酒气里,连喘气都变得艰难。
好在这时候,鼓面上的蜂子又起来了。还是和前面一样晃悠悠地飞,去往这“快绿阁”更深的地方。我遥遥凝视它,直到它彻底离开舞台,终于胸膛一松。吐出一口气,绕去后方,预备直接翻墙进入院子。
这么做是有风险,我十有八九再难找到寻踪蜂的方位。可相应的,也能避开前头那些人的目光。
等到双脚落在地上——果然,一点蜂子的影子也见不着。我没放在心上,抬起眼,细细打量起周遭。
有树有花,还有花树之后的回廊。
廊间挂着灯笼,有人在其间走过,身畔总有年轻的郎君女郎。
我深吸一口气,一并靠了过去。如果这里果真通向灵犀卫的据点,他们一定不会将入口放在如此引人注目的地方,得往更深处去……
走啊走,大部分时候,我还是避着人的。偶尔实在避不过,我心一横,一手撑在墙壁上,“呕!”
有试图朝我靠近的男女立刻撤退,趁这个空档,我再度跑路。
慢慢到了后方的屋舍前,原先的丝竹声轻下去,换做各样男男女女的声音。我揉了揉自己难受的胃,抬起目光,细细打量周遭。
那些声响巨大的屋子先排除,安静地则让我一一看过。愈看愈是焦灼,空屋见了,一群人睡死的屋也见了,唯独没有见到谢玉衡。
我心头涌出了可怕的猜测:或许我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谢玉衡并不在此处……脑子开始“嗡”响,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咬咬牙,压下这些心绪,继续往前走。
你没错。
我告诉自己。
京城这么大,在对暗狱一无所知的时候,跟着蜂子走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可是、可是我马上就要把这个地方找完了。别说谢玉衡,就连一个庚三九那样明显习过武功的人都没见到。果真是错了吧?我耽搁了时间,我……
在我心绪越来越烦乱的时候,又一扇门被我推开了。
里头黑漆漆的,不曾点上烛火。
我熟练地先看床铺,再看衣橱。手指屈起来,在木板上敲敲打打,想知道里头有没有密道。结论还是“无”,我再抑制不住,一拳砸在上头。
这时候,我听到了旁侧的呼吸声。
危机感在瞬时炸起,我内力聚向四肢,以最快的速度拧身去喝:“谁?……谢、谢玉衡!”
“沈浮,”他朝我叹了口气,举起手,让我看到上面的瘦头蜂,“我看到这个,就知道你来了。”
停了停,又说:“你来做什么呢?不是都讲好了……”
后头的话没说完。是我不给他机会,直接上前,把人扣入怀中。
情绪大落大起,最终定格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上。我用力抱紧他,恨不能直接与自己的心上人合为一体。谢玉衡僵了僵,倒也随我。
然后,我便发现不对了。
如今是盛夏,衣服都穿得轻薄。我可以鲜明地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从谢玉衡身上渗透过来,同样打湿了我的衣服。
低头去看,见到满眼暗色。
我心头有了猜测,不敢相信,于是又伸手去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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