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达赞闻言朝他笑笑:“在谈正事之前总得有诚意,还是先把你上衣口袋里装着的东西拿出来吧。”
在歌达赞的注视下,戈尔温缓缓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录音笔,在这个时代,这种少见的东西废了他不少功夫才得到,他肉疼地看着歌达赞将它交给身后的江鹤。
“我很难过,你把我误认为和罗坦德是一样的傻子。”像是碰到什么细菌一样,歌达赞用准备好的毛巾擦了擦手,才接着说道:“事情闹得这么大,虽然很感谢你替温莎解决掉了竞争对手,但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份设计稿是出自你之手……”
歌达赞停顿了一下,眼睛里露出危险的警告:“真的不考虑来温莎为我做事吗?毕竟这个时候将你搭起来的积木推到,还是蛮可惜的。”
这时,江鹤清晰地看见戈尔温将目光投向自己,嘴一张一合地说。
“很抱歉夫人,我不想成为任何人错综复杂的影子,更不想成为莎士比亚的第五大悲剧,比起那些设计,我更希望我的名字能留给后人。”
江鹤静静地和戈尔温对视,他看见了,来自那双绿色眼睛里的生机盎然。
“愿上帝保佑你。”歌达赞听后,轻轻地拍了拍手,声音在冷清的咖啡店里回荡:“保佑你在失败后还能活下来。”
戈尔温耸耸肩,没再多说什么。
死亡,对于已经触碰过它的戈尔温来说索然无味,歌达赞离开后,他不禁想,自己很多年后在面对自然死亡时,还会不会像年轻时候这样无所畏惧。
“你在想什么?”
江鹤抬头,看见了歌达赞探究的眼神。
“从昨天开始就变得心不在焉……如果你是在想戈尔温说过的话,那可能是在白费心思。”
“戈尔温是为数不多的天才,他确实有与我抗衡的资本,就像油笔和铅笔的区别,他甚至在更换笔芯后还可以接着为我使用,但是你没有,我的小白鹤。”歌达赞仿佛看穿了江鹤的心思:“你从那场秀后就没有任何作品,但我还是没像以前那些用完的铅笔一样抛弃你,你应该很清楚是为什么。”
江鹤当然知道,曾经枪手的身份被替换为情人,他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最后还用听天由命来麻痹自己。
他从婴儿时期就被人抛弃。
他的诞生本来就是一场错误的结合。
他是世上最不该存在的人,又何谈被人记住。
江鹤自嘲地笑笑,轻轻吻上歌达赞的脸颊。
瓦圣保昂的美学课上。
坐在后排的罗兰诃烦躁地揉了揉乱蓬蓬的黑发,发出去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他甚至开始怀疑,对面的人究竟是不是江鹤。
没办法,他只能使出自己最后的杀手锏。
罗兰诃:今天预约了眼镜修理,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罗兰诃。”罗兰诃立马将手机屏熄灭,米安凑过来问:“今天下午和建筑设计的人约了篮球赛,你来不来?”
罗兰诃推了推笨重的眼镜,用腼腆的语气说:“不了吧,下午有个学长叫我帮他拍素材。”
米安没强求,又转头和别人说起了篮球赛的事情。
时时刻刻伪装出的性格让罗兰诃感到心累,他打开手机,界面上显示着未读消息。
罗兰诃的心脏跳动起来,他连忙点进去,聊天界面上停留着一条回复。
江鹤:嗯。
薛定谔的学长被罗兰诃抛之脑后,他快速发了个地址给江鹤,这次,对面回复的很快。
江鹤:下午四点。
罗兰诃:好的,没问题。
为了逼真,罗兰诃出门的时候没带眼镜,头发被他精心打理一番,紫罗兰色的眼睛从后面露了出来。
罗兰诃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喷泉旁坐着的江鹤,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唐装。
罗兰诃走过去叫他,江鹤像刚认出他似的连忙站起身。
他们先去了眼镜店,等待的时间里,罗兰诃问江鹤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江鹤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好。”
餐厅里,两人都沉默不语,罗兰诃托腮观察着专心吃饭的江鹤。
江鹤吃饭的时候很乖,鸦羽一样的睫毛轻轻颤动,鼓起的腮帮子像是小型啮齿类动物。
他的视线存在感太过强烈,以至于江鹤不得不开口问:“罗兰诃先生,你不饿吗?”
“哦,哦。”罗兰诃如梦初醒地吃了两口盘子里的千层面,随后自来熟的和江鹤聊着天:“中国是个很好的地方,你是哪个省份的?”
江鹤看了他一眼,轻轻地说:“不知道,我从来没去过。”
“啊?”这回答确实是罗兰诃没有想过的,于是他问:“你想去吗?过两年我可能会和母亲回去,你可以和我们一起。”
对于这个问题,罗兰诃没有抱任何希望,毕竟他自己都不可能答应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江鹤好像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他乌黑的眼睛亮了亮,问:“去了中国,我可以在那里生活吗?”
生活?罗兰诃想了想,是和自己一起吗?
“当然可以,那里的人很包容。”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偷偷跑去别的国家,就算歌达赞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在异国他乡去寻找一个人,他可以在那里隐姓埋名,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好。”江鹤答应了下来。
去他的设计师生涯,这种儿时的梦想早在磕磕绊绊的路上丢失了,他必须要出去透透气,在扭曲的房间里呆久了,他都快忘了正常的生活是怎样的。
罗兰诃还沉浸在喜悦中,就听到对面的江鹤问:“你的眼睛很漂亮,为什么遮住?”
“什么?”罗兰诃愣了愣,回答道:“哦,是因为学校的缘故。”
看着江鹤不解的眼神,罗兰诃解释道:“我在学校的排名比较靠前,有很多,嗯……想要取代我的人,我得表现的不起眼或是性格上有些缺陷,这样才不会引起过多的麻烦。”
原来天才也有烦恼啊,江鹤轻轻地笑了起来,一抬头就看见傻傻盯着他看的罗兰诃。
江鹤刚缓和的嘴角立刻拉直,恢复了往常漠然的语气说道:“罗兰诃先生,已经到取眼镜的时间了。”
“哦哦,好的。”
第34章 易逝
罗兰诃最近傻笑的频率似乎颇高了些。
米安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同桌,每隔十分钟,罗兰诃就要看一次手机,明明界面上什么消息提示也没有,他却能“咯咯咯”的笑出声。
米安本来还想出声提醒他,毕竟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
但在看到罗兰诃完美回答出教授的问题后,这种心思荡然无存。
也是,米安默默地把头埋进课本里,瓦圣保昂的第一名怎么样也轮不到他来担心。
刚打下课铃,罗兰诃一阵风似的走了,他先去车棚里取了自行车,然后边哼歌边往森林公园赶。
中途母亲打来电话,问他要不要回家吃饭,虽然内心愧疚,但罗兰诃还是拒绝了。
他和江鹤的见面变得频繁,罗兰诃很清楚,对方是为了上次在餐厅里的承诺,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对于刚开始来说,存在着利益的关系才是最稳固的关系。
唯一让罗兰诃疑惑的是,江鹤只在下午的四点和他见面,像是穿水晶鞋的灰姑娘,不禁让人怀疑,超时了的法术是不是会失效。
但是他没敢轻易尝试,毕竟只有王子才有能力挨家挨户的找。
江鹤坐在森林公园的亭子里等他,因为那里离学校太远,以至于罗兰诃骑行了半个钟头才赶到。
长时间的等待和疲劳让江鹤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那一瞬间,罗兰诃想起了在森林里约会的赫米娅和拉山德,他将江鹤的头发轻轻拨开,怕叫醒了仲夏夜的梦。
“抱歉。”罗兰诃说。
江鹤打了个哈欠:“没事,我也刚到。”
罗兰诃笑了笑,并没有戳穿他的谎言。
他们照例去吃了晚饭,罗兰诃在花店里买了一束洋桔梗。
江鹤疑惑道:“为什么送我花?”
罗兰诃答:“大概就是,想花钱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江鹤默默地想。
他们在奥奇广场分别,江鹤在原地看着罗兰诃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拿着桔梗绕路回了温莎。
今晚还有歌达赞交给他的任务没有完成,为了不让她起疑心,江鹤只好每晚回来加班。
温莎的门口围了很多人,保安在里面拉拉扯扯着什么,江鹤走近,看见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
加州远不到可以穿夏装的天气,但那个男人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短裤和汗衫。
“江鹤先生。”保安看见他,礼貌地打招呼。
“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保安回答,男人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扑过来揪住江鹤的衣领。
“先生,求求您……把我的设计还给我。”男人脸上还残留着白色的一道道泪痕,看起来十分滑稽。
江鹤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笑意,他浑身的血液仿佛被冻住,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男人拉扯着他的领子。
保安冲上来将他拖走,但男人沙哑的话语在江鹤耳边阴魂不散。
“该下地狱的屠夫!你们这些吸人血的蛭虫,上帝正看着呢!”
文字敲打着江鹤的心脏,手里拿着的洋桔梗突然变得滚烫起来,他呆呆地看着手里的花,直到驱赶完群众的保安摇晃他时,他才像猛然清醒似的说:“没事。”
街上的人逐渐散去,保安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江鹤缓慢地朝前走去,最终将洋桔梗丢进了垃圾桶里。
想什么呢江鹤,他问自己,带回去被发现了怎么办?
第二天清晨,江鹤出门买歌达赞所需的红茶。
温莎旁边的巷子里蜷缩着一个人,他将头埋进胳膊里,皮肤青紫,一动不动。
路过的行人叫了救护车,但遗憾的是,赶来的医生也没能将他僵硬的姿势掰开。
每个周末,戈尔温都会去探望威裴。
威裴静静地坐在病床上,宽松的病号服像麻袋一样罩在他的身上。
盘子里的营养餐依旧没吃几口,护工也说,最近她想推着威裴出去走走,却被拒绝了。
戈尔温从果盘里拿起苹果,苹果皮削的接连不断,引起旁边镜子的好奇。
威裴问:“最近罗坦德的事,是你做的吗?”
“是。”
“你当时为什么不和我说?”
戈尔温沉默下来,威裴见他不说话,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的我确实很着急,课题眼看着就要终止了……”
“但现在,直到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才惊然发觉,我在把你逼迫着成为下一个柯昂。”他看着戈尔温:“我很抱歉。”
房间里很安静,只是偶尔能听到小孩子在走廊打闹的声音。
戈尔温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威裴,轻笑着说:“没什么,现在回归正轨了。”
这时,镜子拉了拉戈尔温的袖口,后者会意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六点二十分。
戈尔温站起来理了理大衣:“我下午还有点事,就不打扰老师休息了,我下周再来看您。”
和威裴道别后,戈尔温带着镜子来到了加州新开的剧院——镜子在报纸上看到后很新奇,于是戈尔温订了周末的票。
“哦,洛易夫斯基,你不该站在邪恶的那一方,和平与理想不正我们所向往的吗?”台上的女话剧演员动情地念着台词。
男演员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莉莉安,我们的理念早就分道扬镳,现在该是我们分别的时候了。”
镜子凑近戈尔温的耳边,小声地问道:“先生,为什么理念不一样就要分开?”
戈尔温挠了挠脸颊说:“大概是因为,继续在一起的话会产生分歧吧……”
“即使再相爱的人,也会分开吗?”
“如果是十分对立的场面,也许是的。”
镜子沉默下来,像是在思考什么。
戈尔温继续说道:“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这只是一个故事。”
镜子突然低下头,目光炯炯地盯着戈尔温,异常认真地说:“先生的理念是什么?”
“什么?”戈尔温愣了愣,自从离开瓦圣保昂后,他就很少提起自己当初的理念,它像是断掉线的风筝,随着挫折飘走了。
幸好,现在有人捡到了他的风筝,虽然不是飞走的那个。
“大概是纯白理念吧。”戈尔温盯着镜子,轻轻笑了起来:“毕竟我现在除了线条,什么都画不出来。”
镜子思考了片刻,转身将目光放在了剧台上,银色的头发遮住眉眼,只留下高挺英俊的鼻梁,他的嘴唇轻抿着,好像陷入了什么难题。
戈尔温突然有些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角,试图润湿自己的嘴唇。
歌剧散场后,镜子表示不想那么快回去,戈尔温就拉着他在湖边散步。
镜子的手很凉,异于常人的温度让戈尔温想起了那个一直被埋藏在心里的问题。
“镜子。”
镜子闻声低下头。
“你为什么要杀死埃维?”
镜子停了下来,拽着他的戈尔温也被迫停下。
“我没有杀死他。”镜子轻轻地说:“我只是让他暂时呆在那里。”
对于一面存在快两个世纪的铜镜来说,他并不知道正常人的寿命期限,同样也不知道人类生命的脆弱,任何事物都在随着时间改变,只有他是时空中的永恒。
也许在他的思想里,去世的人只是离开一段时间罢了,也许以后会回来,也许不会,他永远停留在那里,等待着下一位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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