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看着很和善,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间逡巡,最后落在玄液身上,弯下腰,笑着问他:
“会什么?”
玄液没理对方,转过头,怯生生地看向他哥。
他哥冲他笑,点头,“伯伯婶婶问呢,快回话。”
玄液这才将自己在慈幼局学的几本书,依次报出来。
那中年男子看样子是个读书人,听到玄液的回答,双眼放光,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郑重地点点头。
妇人也上前一步,在玄液面前蹲下来,轻声说:
“背两首诗来,与婶婶听。”
玄液又不说话了,再次睁圆了一双眼,迷茫地看向他哥。
妇人见状,哄他:
“你若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两首来,婶婶和伯伯,便领你回家,可好?”
玄液又看一眼他哥,然后和妇人讲价:
“我若背出四首来,我和我哥,便一起走,可以么,婶婶?”
那妇人闻言,神情一怔,她抬头,看向站在玄液身侧,比玄液高出整整一个头的灵泽,又转而看向身旁的夫君。
中年男子几不可见地摇头。
妇人重新转回头,看向灵泽。
灵泽推了推玄液,轻声说:
“你先背出来,若果真能背出四首来,婶婶自然就答应了。”
玄液对他哥的话,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他深吸一口气,挺起小胸脯,从“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背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再到“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一口气,将三首诗都背下来。
眼见着那一对夫妇看着他的双眼中,迸发出越来越炽热的光芒,玄液觉得自己就快成功了,他要和他哥一起离开这里了。
玄液搜肠刮肚,最后背出一首: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
“我心伤悲……
“我心伤悲……”
他垂下眼,双手紧紧攥住衣角,咬着牙,拧着眉,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最后一句。
他记得满头是汗,汗水凝成滴,顺着额头滚落下去。
那妇人抬手,替他将汗珠擦拭干净,抬起头,看向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慈幼局局长,
“这孩子聪明,我们要了。”
玄液闻言,猛地抬头,“我哥!”
妇人看一眼慈幼局局长,又看一眼灵泽,最后看向玄液:“带上,一起带上。”
玄液开心了,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像一朵太阳花。
他伸手,用力攥住灵泽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撒开。
那中年夫妇很快办理好收养手续,签了文契,雇佣了辆车,载着玄液和灵泽兄弟二人,一起离开慈幼局。
到了新家,玄液在妇人的安排下洗漱,吃饭,认了爹娘,这期间,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松开灵泽的手,灵泽便跟着他一起,做完了同样的事。
直到晚上,两人同睡在一张拥挤的小床上,玄液沉沉地睡去了。
灵泽这时才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湿热的掌心中,用力抽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翻身下床,走出卧房。
那对夫妇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
见灵泽出来,妇人上前一步,给了他两个白面馒头,
“你身上的新衣裳,是给阿液准备的,你若是不嫌小,便穿回去吧。
“婶婶和伯伯,并非不想要你,只是我们的条件,实在养不活两个,孩子,你不要怨我们。”
灵泽笑起来,“你们愿意收下阿液,我感激不尽,又怎么会怨你们。”
妇人眼眶红了,抬起手,用力抚摸灵泽头顶,“你是个好孩子,日后,一定能找到好人家。”
“嗯。”
灵泽应着,心底却不认为自己还能走出慈幼局。
若说背诗,莫说四首,那一整本诗经,他早已经倒背如流,可这对夫妇,根本问都不问他一句,无非,只是因为他的年纪。
他年纪大了,不会再有人家愿意收养。
这也没关系,能看着玄液以后有个好归宿,他心满意足。
灵泽拿上馒头,转身,离开这户人家门前,缓步踏入那漫天飞雪中。
“哥——!
“哥——!”
刚走了两步,背后传来玄液撕心裂肺的呼喊。
灵泽脚步一顿,心被揪住,心肝疼得他脏腑都要痉挛。
他多想转回头,像以前无数个夜晚那样,抱住玄液,可是他不能。
他一旦回头,便再也没有勇气离开那个日日夜夜与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了。
玄液的声音,仍旧在背后呼喊,嘶哑,颤抖,
“是因为我没有背出那第四首诗吗?
“因为我没有背出来,所以你们不愿意收下我哥?
“我能背!我能背出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娘!爹!婶婶!伯伯!你们放开我,让我去找我哥!你们收下我哥吧,求你们了!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哥!哥!
“哥你回来啊!
“哥!我不在这里了,我跟你一起走!
“哥!你别丢下我!哥!”
玄液喊到嗓子嘶哑,再讲不出一个字,却没能换来他哥的一个回头。
灵泽离开了,孤身一人,走入那片雪夜,连一眼,也没有给玄液留下。
玄液拼尽全身力气,却挣脱不了那对夫妇的束缚。
之后的日子,玄液过得浑浑噩噩,痴痴傻傻,口中不断重复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不知究竟要讲给谁听。
那夫妇原本以为,孩子是年纪太小,乍一下来到陌生环境,不习惯,他们耐着性子哄他、劝他、等他融入新家。
然而玄液没有。
离开了灵泽,他仿佛被抽走了神魂,再没了生机。
那夫妇又养了他半月,见他一日一日消沉下去,眼见着快要连命都赔进去,最终实在无法,只得又送他回到慈幼局。
“哥!哥!”
从马车上下来,玄液疯了似的往后院跑,然而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迎来了一个噩耗——
灵泽死了,冻死在送完玄液,回来慈幼局的那个大雪夜。
玄液追去后山,跪在灵泽坟墓前,拼命地挖着上面的泥土,用力到十指满是鲜血。
他不停呢喃着:
“哥,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等我……”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中,一道银白的电光落入玄液头顶。
玄液闭上眼,仰天长啸,再睁开眼时,原本清澈的一双眼瞳中,便只剩了漆黑一片——
他分明别无所求,此生只想要和他哥一起,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一点卑微的心愿,都不能施舍给他?
他怨这世道,怨天道不仁不义不公不正……
他生了心魔。
.........
不久后,他带着心魔,追随他哥的脚步,离开了这人世间。
玄液原本以为,那是他这充满怨恨的一生的终结,却不曾想,不过只是一个开端。
那是他的第一世。
第二世,他们被贩卖到一家小作坊为奴,那小作坊专门为魔域炼制蛊毒,用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体做蛊,养百虫。
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受尽折磨,只能相依为命、相互扶持。
最终,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制定出一条周密的“越狱”计划,预备一起逃离。
然而百密一疏,他们计划最后一环,出了纰漏。
眼见着离逃出生天只差最后一步时,他们被作坊里的护卫发现。
灵泽在最后关头,斩断了唯一一条逃生用的绳索,掩护玄液离开,自己却被追击的护卫捉回。
玄液辗转多日,重新杀回那小作坊时,灵泽已经被万蛊噬心,只剩下一具躯壳。
玄液抱住灵泽那如木炭一般枯槁的尸体,失声痛哭。
他再次,生了心魔。
.........
再次带着心魔死去之后,玄液进入第三世。
这一世,他们兄弟二人终于不再是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他们有了父母,有了家庭。
父母都是镖师,他们随着家人,常年在外走镖。
在一次严寒天气,翻越雪山时,遭遇山崩,整个走镖队伍,全部丧生,只有他们二人跌落悬崖,勉强保住性命。
玄液摔断了腿,灵泽每天外出,一边寻找救援,一边寻找食物。
第一天,灵泽回来,一无所获。
第二天,灵泽回来,仍旧一无所获。
第三天,玄液奄奄一息,以为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时,灵泽回来,带来了一块鹿肉。
那鹿肉的味道有些奇怪,可玄液那时候已经被伤痛折磨到意识模糊,留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便用力啃起来,根本无暇多想。
第三天,灵泽带回来一块鹿肉。
第四天,灵泽带回来一块鸡肉。
这些肉都被灵泽料理得很好,一口一口喂进玄液肚子里。
玄液倚靠在树旁,一边吃他哥做的肉,一边问他哥,为什么他外出打猎,竟然每次都能完好无损地回来,一点都没有被那些野兽攻击受伤,甚至连破皮擦伤都没有。
灵泽笑笑,不回他。
不过这个问题,玄液很快就有了答案。
因为第五天,灵泽倒下了。
他倒下之后,便再没有醒过来。
玄液从灵泽的贴身口袋里,找到了三颗强行续命的丹药,和三张符箓。
那三张符箓,一张挖肾,一张割肺,一张剜肝。
灵泽就是用这三张可怕的符箓,从自己的身体里,把自己的脏腑,一块一块,割给玄液,帮他活下来。
再用那三颗丹药,为自己强行续命三天,直到第四天,再撑不住……
玄液抱住灵泽被掏空的冰凉身躯,嘶声力竭地哭喊。
再一次,玄液生出心魔。
.........
第四世,灵泽依旧为他而死,玄液又一次入魔。
接着是第五世,第六世,类似的悲剧,一次又一次上演。
每一世,灵泽都为了保住玄液而死,每一世,玄液都在灵泽的尸体前,堕入心魔。
唯独最后一世,第七世,玄液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丝转变。
这一世,他们生在连年干旱的大灾年,食不果腹。
他们兄弟二人,被周围的灾民视作天煞孤星,人人喊打。
走投无路之际,有大户人家出手,说愿意救济他们。
玄液一眼看出来了,那大户人家只打算带走他哥,对他这个真正无可救药的天煞孤星,根本不打算管。
他不介意陪着这大户人家演一场戏。
他情愿和他哥永远分开,再不相见,只要能换他哥的平安。
这一次,不再是灵泽为了护他而死。
这一次,换他为了灵泽的未来,而牺牲自己。
独自躺在那破败的巷子里,看着灵泽被那大户人家的马车接走,渐行渐远时,玄液虽然不舍,可是心底,其实感到解脱。
他想,他哥终于不会被他这个累赘拖累了。
真好啊。
然而,灵泽却赶回来了。
重新落入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玄液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为什么要回来啊。
为什么不离开他这个天煞孤星。
为什么不试着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呢。
这些问题,玄液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他死在了灵泽怀里。
他想,至少这一世,他不用眼睁睁看着他哥死去。
可是,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从未做错任何事!
他们一世无错,七世无错,却一次又一次,被这世道抛弃,在痛苦中死去。
“我无错!错的是这天下!
“若这天道不公,我又何必敬他、畏他!”
阵眼之上,年轻修士蓦地睁开双眼。
一双眼瞳,仿佛被墨汁浸透,只余下漆黑一片。
他入了魔。
七世怨童的魔气,深重到遮天蔽日,顷刻间,便让整张子阵,都落入无尽黑夜中。
那张天平,子阵的一侧,已经触底,此时被这阵眼的怨念牵动,继续朝下坠落,竟是将秤杆都压弯!
.........
“好强的怨气!”
魔域腹地,盘旋于母阵上空的烛九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惊叹。
而此刻,坐于母阵阵眼上的天劫,曾经因玄液的心魔而生出人类的神识,此刻被对方牵动着,浑身银白色电光闪烁,几乎维持不住人类形态。
“小天!”
灵泽低喊了一声,却只能眼见着那莲花宝座上的少年,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直至最终恢复成虚无缥缈的雷电形态。
灵泽纵身一跃,跳入那莲花宝座上。
此时,那座位上残留着天劫化成人形时所需的九转莲花阵,灵泽来不及细想,以最快的速度,将那化形法阵中,包括灵珠子在内的所有至臻法器,全部收入乾坤袋中。
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灵泽试着调息,稳住心神,同时看向头顶那层层雷云,沉声喊:
“小天!稳住!我们并肩作战!”
听到灵泽的呼喊,雷云之中,银白的电光闪烁,仿佛在回应他。
这时,却听到远空之上,传来烛九阴响彻天际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实在可笑!
“那九天雷劫,修为深不可测,此时尚且拿那子阵毫无办法,你什么境界,竟妄想自己能与我师父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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