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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令酣春失守(近代现代)——暮绥

时间:2024-06-03 07:50:57  作者:暮绥
  他总是无法抑制地想念起俞冀安,想念起这位和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兄长。那人独自在国外研学多年未曾见他一面,却在父母离开之后回到了他身边,好像只是为了践行一个兄长的责任,和过去并无差别。
  可是那是整整四年的年光啊,四年足以改变许多,他和俞冀安皆不是例外。他拾起了兄长早已放下的小提琴,俞冀安成为了商圈新贵,变得成熟稳重,却依然是周围人口中的天之骄子。
  但是终归是不一样了,就像是青竹镇这场难得一见的雪。年幼时,他也如同今日捧雪而来的晨晨一样,将掌心的小小雪人递给少年时期的兄长,而今的他却只是枯坐于屋内,静静地望着窗外的一切。
  他恍惚间记起了外婆的一句喟叹——这场雪啊,已与这片故土阔别有十余年了。
  邢望这样想着,药物却渐渐生效了,他只好将水杯搁置在了床头柜上,发觉床头柜的空间好像大了许多,只是未等他细想,困意便席卷而来。
  良好的睡眠状态里,人是不常做梦的,可是这样的状态是邢望少有的,所以他并不奢求生病期间的好眠。
  但是他没有料到今日会梦见遥远的童年。
  那大抵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在青竹镇度假时发生的事情。
  青竹镇是外婆的故土,二老在节假日时期便会回到青竹镇休憩,躲避酷热与严寒,纷争与喧哗,这里近乎与世隔绝的环境最能令人放松心情、豁然开朗。
  年幼时邢望不懂这些,只觉得小镇上的一切都对他有着特别的吸引力,无论是那山间跃出的明亮太阳还是澄净月亮,日暮间飞过的蜻蜓或是在大城市里从未见过的飞鸟,亦或是一株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这些蓬勃的生命力令同样充满生机的小男孩分外向往。
  父母因为工作仓促离开,他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面生闷气,即便俞冀安进来也仍然被他无声驱赶。可是当他被自来熟的乡间伙伴们热情地拉着手冲向田野的时候,他心中对于陌生环境的不安、被父母冷落的难过便转而成为了飞鸟羽翼间抖落的烟尘,逐渐消散于这广阔的天地间。
  这片天地赠予了孩童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于是即便早已聆听过家中长辈们的叮嘱,即便落日带来的光辉渐渐无法照亮田间的小路,他们也仍然不畏惧隐秘山林中窃窃私语的风声。
  可是邢望会为此感到困扰,只因他没有料到天黑之后,他和新认识的小伙伴们还会待在这充满未知的野外。
  他们手拉着手行走在狭窄的山道上,虫鸣声于寂寥的夜里响起,杂草锐利的叶片割伤了邢望的手背与脸蛋,惧意蛰伏已久般从心底跳出水面,翻滚出惊涛骇浪。
  只听夜中突兀地传来一声犬吠,惊得小孩们双腿一抖,终于,黑夜化成的足以禁锢牛犊的捕兽夹绊住了他们的脚踝,邢望突然被人撞倒,尚且稚嫩的身板在漆黑的夜风之中跌倒坠落。
  倏忽间,邢望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令人无助起来,不论是身旁孩童们的哭闹、还是那渗入骨髓的寒意,甚至是头顶被浓密树木切碎了的月光,都扭曲成了恐怖梦境的具象。
  他突然被莫大的苦楚砸中,那并非源于跌倒后终要面对的伤痛,而是他想起了父母兄长、外公外婆们神情悲怆的面孔。尚未直面过悲剧的孩童仍有着单纯而乐观的心性,如此负面的联想来源于遥远的未来,它乘着列车呼啸而至,期间经过自梦境延伸出来的破旧轨道,试图将现实中隐藏的思绪运往意识的中心。
  孩童的衣衫被山林草木间积蓄的水汽所浸湿,手上也摸到了尖锐刺人的荆棘,正当他努力强忍着的眼泪一点点流出眼眶时,心中庞大的恐惧也开始压着他喘不过气来,可是紧接着,空洞的、仿若吃人巨口的黑暗中,迎来了耀眼的光明和竭力的呼喊。
  那焦急的少年的嗓音是如此耳熟,他的哥哥在幽深的梦境中奋力喊着:“小希!小希——”
  邢望终于从梦境之中脱离,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床上,头顶悬挂着输液瓶,鼻翼间弥漫着药物的苦涩气息。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起身,紧接着头晕目眩起来,口腔里苦涩而干燥。
  ——又发热了。
  邢望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转而确认了自己所处的位置——是白天所见的那家诊所的里屋,只因他白天进门后透过玻璃往里面望了一眼。
  他准备走出里屋,却在此时听到了令他震惊到失措的、分外耳熟的声音。
  “对,是在韩医师这里,您不是和我说镇上的医院夜里太冷了吗?而且环境也不是很好……嗯,还有三瓶点滴要输,您二老就别担心了,早点休息,今晚就由我来照顾小希。”
  站在灯光下的男人如同典雅画卷中的一株梅树,面朝风雪、枝干峭劲。一身纯黑色风衣是遮盖住了华美雕塑的画布,只是雕塑流畅的线条依然能轻易撞入人们眼中,即便他的气质总是沉稳而冷冽。
  电话貌似打完了,男人似有所感般转身看向诊所里屋,明亮灯光打在这人的面庞上,一双深邃眼睛里落了一层令人辨不清情绪的阴翳,看起来寂历而冷漠,如同倾轧梅梢的风雪,见到邢望醒来,冰雪才从棕色瞳仁中缓缓消融。
  邢望惊愕到失语般盯着眼前这个人,以为自己仍然处于变化莫测的梦境之中,在惶然无助的深夜山林里,被兄长找到并且带回了人间。
  然而突然闯入视野之中的年轻医师证实了他的猜想是错误的,俞冀安却在他怔愣之时走到了他面前,用手背轻轻碰了下他的额头,发现他高烧未退后便低声哄着他:“小希,安心再睡一会吧,等下药水打完了,我们就回家。”
  又是这样……
  冰雪消融后露出的梅树带着令人着迷的香气,柔软的花朵蹭过他的鼻尖,邢望窥见了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温柔,自此更难逃离。阔别数日的想念更是在一瞬间倾泻出来,试图在邢望的双眼之中寻找存在感,好在被他及时压了回去。
  邢望试图开口,喉咙间传来的痛感却制止了他,于是他只好抬头望着兄长的眼睛,点了点头。
  脑袋沾到柔软枕巾后片刻,困意铩羽而归,虚浮着笼罩着他,于是他并没有再次沉沉睡去,而是一直在半梦半醒间徘徊。
  他梦见了颠簸的道路,夜色的脊背是如此嶙峋,从惊惶与不安之中,他开始听见一阵阵沉稳的心跳声,怦怦、怦怦,一声又一声,和遥远的犬吠一齐散在了风里。
  风铃声响在头顶,他待在卧室里写着寒假作业,兄长在一旁温习课业,时不时出声回答他的问题,小学的知识于他而言早已熟稔于心,他翻开崭新的书本,偶然之间看到一首诗。
  时隔多年,他已经不再记得那首诗歌的名字,却仍然记得当时兄长温声朗诵诗歌的模样,橘色灯光下,兄长念起那首诗,本欲同他讲起诗歌的释义,却听到了骤然响起的犬吠声。
  他被兄长领着下了楼,外公打开了客厅大门,外婆依偎在外公身边,温暖的光线洒在他们身上。
  屋侧有一条不算宽阔的山道,围了安全的栅栏,路上铺了一层防滑又有质感的仿木制台阶,车辆自然是上不来的,邢望在漆黑的雪夜之中,依稀看见了两道极为熟悉的身影——竟是他那时至年末终于归家的父母。
  邢望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兄长背在背上,不远处是外公外婆的老屋,橘色夜灯静默亮着,如同留在热土中等待已久的故人。
  这雪夜是如此寂静,寂静到即便犬吠声足以响彻山野,他也仍然能够听清兄长的心跳声。
  也许是因为身体不适,高热退后的眼眶格外得干涩,邢望小心翼翼地将头埋进了俞冀安的颈间,眼睛阖上的片刻,他蓦地想起了那些久远的诗句。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而今啊,他们都是归人。
 
 
第3章 辞旧
  深夜照旧雨雪交加,气温骤降,即便邢望已经快睡沉了,也还是发觉到了几分寒冷,他试图蜷缩起身体,蓄积厚棉被里的暖意,也因此并没有睡得很安稳。
  更遑论身体本就不大舒服,冰凉的手脚在被子里便更加不老实起来。
  只是不同以往的是,今夜他的身侧似乎多了一份热源,挺拔的身躯蕴含着令人企盼已久的温暖与热意,邢望晕晕沉沉中靠了过去,如同在极地冰川间艰难跋涉的旅人骤然回到了太阳垂爱的温带陆地,身心都熨帖了起来。
  这份温暖令邢望眷恋且不舍,仿佛回到了往昔岁月,那时兄长格外关爱年幼的他,在南方冰冷的冬夜中,就这样拥着他沉沉睡去。
  一夜好眠。
  再次醒来时邢望正窝在被子里,睁开双眼后又迅速阖上,明明病去如抽丝,大脑却已然疯狂运转起来——
  昨晚他又发热了。
  昨晚他去诊所挂水去了。
  昨晚陪他挂水的人是俞冀安。
  昨晚俞冀安回来了。
  应该不是什么发热并发症,那也不应该是幻觉,所以他的兄长昨夜真的回来了——身侧残留的热源是如此的真实,衬着冬日冰冷的晨曦都显得虚幻起来。
  他模糊的印象里,昨晚从诊所回家后,他还听到了外婆和兄长的对话。
  “冀安你回来的仓促,近几日都在下雨,房间还没收拾呢……”
  “我可以先在小希那里歇息一晚,他今晚也得有人守着……”
  ——所以确实不是幻觉。
  回到青竹镇后,邢望的作息调整得很好,早睡早起,生物钟到点就响,也鲜少有睡回笼觉的时候,今早却有了赖床的念头。
  毕竟就身侧残留的温度而言,对方兴许没有比他早起多久。
  ——能把时间错开多少是多少。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邢望甚至自己都有些恍惚。
  最后还是闹钟响起来,声音将邢望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从床上坐起,转而神色怔愣了一下——床头柜上正放着一盏崭新的台灯。
  雪夜过后的山中小城依旧安静,就连雨声也停了,邢望下楼时习惯往窗外看去,老宅所处的地势较高,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意味。
  “怎么那么早就起了,不多休息一会?”
  目光正逡巡着山中晨雾,昨夜萦绕在耳畔的熟悉嗓音却陡然响起。
  邢望猝不及防回头一看,便见俞冀安正站在楼梯拐角处,手臂间挽着一件大衣,像是才从外面回来。他站在上方,俞冀安站在下方,楼梯拐角处也有窗户,逐渐温暖起来的日光融化在了兄长身上,仿若金色的细纱,衬着身带风雪的男人都变得温柔起来。
  “昨天已经睡了很久了。”邢望不知怎的回了话,许是因为阳光很耀眼,他窥见了男人仰头注视他时,眉梢携带的些许笑意,话都比平日多了些,“哥,早上好,你怎么回来了?”
  话音刚落,邢望便觉得自己想岔了。
  这是他的家,自然也是俞冀安的家,兄长回家是很正常的事。
  俞冀安却像是看出了邢望眉间的懊恼,所以没有回答,只是边转身朝楼下走去,边说道:“今早外婆煮了汤圆,我怕你吃不习惯太甜的,之前你不是一直很惦记镇上那家早餐店的饺子吗?”
  发现邢望没有跟上来,俞冀安别回头,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怎么了,退烧后早上没有胃口?”
  所以他没有问自己有没有退烧,是因为早上就替自己量过了吗?邢望反应过来,急忙跟上了兄长的步伐。
  许是因为脚步太匆匆,致使他忽略了心底泛起的些许涟漪。
  小城镇的时间过得很慢,尤其是对于困于天气怠于出门的人来说。
  许是因为久未见面了,饭后外婆便拉过了俞冀安,开始同他聊起近况。
  邢望坐在一旁喝着热茶,若有所思般垂了眸,只因他觉得眼前这个画面似曾相识,好像跟他刚回来的时候一样。那个时候外婆也是这样,紧紧拉着他的手,轻声问他,今年打算在国内待多久,什么时候回去,学业完成得怎么样,有没有在外面受委屈。
  当时外婆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回答的时候心里发涩。
  其实不难理解老人家的心情,父母去世后,他和兄长久居国外,他其实还有个舅舅,只是对方同样工作繁忙。作为二老的外孙,邢望近几年陪在外公外婆身侧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这也是邢望回国后时常感觉懊悔的一点。
  “外婆,我们来到青竹镇才是‘回来’,去国外是‘出去’。”
  邢望正思绪万千,便听见了俞冀安的话,老太太显然没有料到大外孙会这么回她,眉眼弯弯、笑了出声:“是啊是啊,冀安说得对,是外婆想岔了,外婆身边就是你和小希的家,想在家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只是别跟这次一样,回来了也不和外婆说一声。”
  明明是看起来一贯冷漠淡然的人,现今在老太太面前却认错似地跟着笑了起来:“那不是归心似箭吗?”
  热气氤氲在眼睫,入口的茶有些微苦,邢望却觉得身心都暖了起来,眼前温情的画面被眼睛收录,从心底汩汩冒出甘泉。
  相比同样寡言少语的自己,兄长的话语实在充满了奇妙的魔法。
  正感叹着,便听外婆蓦地朝自己问道:“小希呢,今年怎么不是和哥哥一起回来的?”
  ?
  这个问题不是已经问过他了吗?当时他是怎么和老太太说来着?
  好像是以俞冀安工作忙为借口,谈起自己毕业了,在兄长身边闲着让他操心不说,还帮不上什么忙,又刚好想念外婆外公了,所以就先回家了。
  的确是个好理由,但是那得是在俞冀安不在场的时候,邢望才能答得顺其自然。毕竟不论如何粉饰,他都深知自己突然回国的原因,而那是无法同家人言说的。
  许是看出来他刚刚心不在焉的样子,俞冀安便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谁知今早外出了一段时间的冯老先生正好回来,和外婆提起另外一件事。
  青竹镇有旧俗,年末祭祖,辞旧迎新。
  近几日镇上其实已经能时不时听见几声爆竹声了,年前祭祖燃放爆竹,也是此地传统。
  临近除夕,这也确实是件急需安排上的大事。
  只是提到祭祖扫墓,难免令邢望回想起一些往事。
  纵使家中气氛和睦融洽,时间也已经向前行走了多年,有些伤痛仍然难以抹平,旧时父母伉俪情深的画面时常涌上心头,即便没有人刻意提起,他们也默契地想起了那二人。
  那时外公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在雨中哭得仿佛要和老天爷较量个高下,最终在兄长坚硬温暖的拥抱下得到庇护,只是悲怆的思绪是任何城墙都无法隔绝的,那是在一个又一个不眠黑夜里愈发沉重的感情,是至今都未释怀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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